元明时,读书人八股文章做得稳如泰山,人却做地越发猥亵不堪,民间的文学倒在夹缝中如春草蓬勃。词到清朝,一扫明末的柔蘼,名家众出,虽美言中兴,实际上却寿元将尽。词清句丽如纳兰,是词在清时的回光返照。难怪人常有末世之悲,生在一个文化气象萎靡如残星拂大旗的时代,实在是让像容若这样想学塞马一声嘶的文学青年打心眼里感到失落的事情。王国维许他“北宋以来,唯一人矣。”我一直认为这不是什么值得欢喜的话,对整个汉文化的衰微谴责犹深,虽然这可能并不是静安先生的本意。
我不也觉得饮水词有评家拔的那么高,容若也只是意境通于北宋而已。他的用典仍显多,虽然不至于累赘,但是频频化用前人句,能量上又达不到北宋诸家用典的挥洒自如,读久了会有逼仄的感觉。
这阕边塞词写得刚劲中仍露香艳之气,这是容若的特质,也是他的弱项。说它刚劲是因为结句“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拓开情境,一扫前句的旖旎之风,不输历代名句;说它香艳是因为容若向来喜用“红泪”“红冰”等字眼,而在其他的男性词人,如非咏叹的必要,一般会选择更慷慨洁净的字眼。
这阕《菩萨蛮》为人称道的是“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一句。可见慷慨沉凉用得好始终比曲意委婉更让人欣赏。过于繁复华丽的雕饰,对于意旨的表达会有害处。这首词除了“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的亮点,还有一点妙处,就是它的词旨有一点朦胧迷离的味道,可以解做闺中人怀征人,而解做征夫思家人也可无不可。
我是喜欢把上阕和下阕对应来解,上阕写闺中人的甜梦,梦见自己向万里之外的地方行进,寻找着“他”的踪迹。下片也写梦,却是写征夫在塞上被画角惊醒,梦中因思念而落泪,醒来枕边泪已如冰,听见帐外塞马长嘶,走出去,看见军旗在夜风中猎猎,天空星光已廖,留在大旗上的只有一点残辉,展眼望去,塞上天地清空苍茫。上下阕合着来看,如电影蒙太奇的手法。画面被叠合起来,更能显出征人思妇一对有情人心有灵犀。被迫分别的伤感也被处理的更到位。
词意只要准确到位,多解是无妨的,如人心能够开拓舒展是上乘。好词应该经得起剥皮拆骨的残酷推敲和任人强加放置意念的蛮横无礼,是为气度。
菩萨蛮(6)
菩萨蛮
白日惊飙冬已半,解鞍正值昏鸦乱。冰合大河流,茫茫一片愁。
烧痕空极望,鼓角高城上。明日近长安,客心愁未阑。
【愁未阑】
李颀有一首《古从军行》被某矫情女作家在自己的电视剧里糟蹋地面目全非。因为这一幕闹剧太过幼稚可笑,拜那女作家所赐,使我到现在一读到容若这阕《菩萨蛮》“解鞍正值昏鸦乱”就忍不住笑意。
认真回头来看李颀的《古从军行》和容若这阕《菩萨蛮》,推敲之下发现意境思想是可通的。无论是行役之人,还是行军之人,羁愁归思始终是心头萦绕不去的情绪。李颀借行军之人的眼见耳闻心感曲婉深刻的表达了对战争的控诉,而容若是通过自己的感受,表达了对行役的厌倦。
狂风卷折的冬日,行在归途之上。黄昏时乌鸦乱飞,停下来解开马鞍,让马休息饮水。大河被冰封,河水不再流动。平原上一片野火的烧痕,荒凉苍茫。远远的城阙的鼓楼,人迹渐丰,让人想起繁华的北京城已经不远,然而旅途的劳苦抑郁之情,并未因此完全消减。
容若这趟出差有着深刻的政治背景,也和战争有关。时清廷准备与罗刹(今俄罗斯)交战。军情机密一切需要人去打探,康熙于是派出八旗子弟中精明强干之人,远赴黑龙江了解情况,刺探对方军情。正是因为容若等人的辛苦侦察和联络,清廷得以在黑龙江边境各民族的支持下,顺利完成了反击俄罗斯侵略的各种战略布置。其时容若已死,康熙还特地派人到他灵前祭告,以示不忘他的功勋。
然而在真正有良知的人心里。无论是什么样的原由,战争都是不值得赞美和推崇的事。容若是一个渴望建功立业却又很反对战争的人,内心牵扯。这样矛盾的心理导致一方面他尽力尽责的完成康熙交付的任务,另一方面又认为这样的事是无谓的,所以情绪一直不激昂。
容若词中有另一阕《菩萨蛮》(荆榛满眼山城路)中有“何处是长安,湿云吹雨寒”之句,而此篇有“明日近长安,客心愁未阑”句,大约此阕是前首之后同题之作,作于诗人行役的归途之中(一说是觇梭龙后的归途中;一说是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十一月扈驾东巡之归途中)。这一阕写羁愁归思,妙在以景语入词,写冬日归途中所见所感,个人离愁蕴涵其中隐而不发,全篇谋篇得当,布局亦好。“冰合”一句是写实,也带夸张,壮阔流离。容若虽生性多愁,但为人并不疏懒,也精于骑射,不是纨绔无能的八旗子弟,据词中所绘景况,即有些许艺术夸张,也足见旅程艰苦辛劳。我独喜末两句“明日近长安,客心愁未阑。”提起全词筋骨,有画龙点睛之妙。此词一贯的容若式离愁,词中所涉之景无不昏暗衰飒,令人凄然不欢,然结句言浅意深,词风壮阔处隐有太白遗风。
菩萨蛮
飘蓬只逐惊飙转,行人过尽烟光远。立马认河流;茂陵风雨秋。
寂寥行殿锁,梵呗琉璃火。塞雁与宫鸦,山深日易斜。
【茂陵秋】
我们安徽人有个歌谣:“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民间还传说他炮轰功臣楼,可知朱元璋是个很不招人待见的人。他的枭雄气,不同与刘邦也有别于曹操。贫寒出身的他,是草草削成的剑矛,尖锐逼人,底质却弱脆。没有太大的气度,一味严苛。各朝皇帝削权罢官,也只有朱元璋做得这样不地道,受人指摘——大明天子坐龙庭,文武百官命归阴。朱和尚身上带着悍然匪气,刚猛有余,仁柔不足,还不具备真正君王气度。
因为猜忌之心,不肯放权。朱元璋的皇帝做得格外辛苦,据说他每天要看200多份奏章,处理400多件政事。如此君主集权在他手中得到了空前的加强,他也成为历史上最专制的皇帝之一。不过,如此高度集中的皇权也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因为没有相应的制约机制,明代中后期皇帝为所欲为,极度腐败,甚至数十年不上朝大臣也无计可施。
菩萨蛮(7)
他的后代,大明朝的十六位皇帝,有为的屈指可数,出气包千奇百怪的怪胎倒不少。若不是靠着朱元璋开国及朱棣其后制定了一系列强化君权的政体和严谨稳当的国策,凭着他那些不成器只会胡作非为的儿孙,根本不会有二百七十六年的明朝国祚。
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之后,明朝后来的十三位皇帝就被葬于北京昌平县北天寿山的明皇陵,即现在的明十三陵。容若这一阕即是过十三陵的感怀之作。这样的作品《饮水》词中颇有几首,像《好事近》有“零落繁华如此。再向断烟衰草,认藓碑题字”;《采桑子》有“行人莫话前朝事,风雨诸陵,寂寞鱼灯。天寿山头冷月横”等句,都是容若过经明十三陵时,对前朝皇陵景象的描绘。
茂陵是明宪宗朱见深的陵墓,朱见深和万氏之间的孽缘令人感慨,万氏比皇帝大十七岁,然而封为贵妃,恩宠隆绝。万氏美貌而性妒,在力求专宠和打击后宫皇帝子嗣方面不遗余力,险些使朱见深断了子嗣。她的风格行事不免让人想起汉成帝妃赵合德。可叹的是,这两个女人遇见的两个男人都是执迷不悔万死不辞地很。刘骜死于与合德交欢;朱见深则在万贵妃死后不久,悲伤过度而亡,其实和徇情也差不多。面对这样没有理由的迷恋,男女畸爱。后人也只能叹一句——前世冤孽。
也许,是因为朱见深是明朝历史上唯一一个因为妃子死后郁而死的痴情皇帝。他对爱妃的深情暗合了容若对爱妻的感情,所以,在秋日的黄昏,容若才会不经意的立马茂陵,感慨良多吧。
读这阕词仿佛赏一幅《明陵日暮图》。容若全以景语入词,以词境作画,以画意入词。将“行人过尽烟光远”的飘渺、“茂陵风雨秋”的沧桑、“寂寥行殿锁”的荒芜和“山深日易斜”的感伤溶合在一起。故更婉曲有致,画意幽远,而其不胜今昔之感,兴亡之叹又清晰可见。
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锁住了行宫大门,也将旧时的热闹与繁华锁在了时空深处。只有那些盘旋在宫殿上空的大雁和乌鸦,还像以前那样不停地聒噪着,似乎还想在这深山日暮的断瓦残垣里,找寻到旧日的荣华记忆。
天寿山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斜洒在空寂的山林深处。我策马,远行。不敢再回首苍茫夜色。人事如飘蓬,风吹浪卷。多少繁华流过,回眸处满眼荒凉。
我知道,现世鼎盛也会有这样荒芜的一天。盛衰兴亡,这一切毕竟无可避免。百年之后,谁知何处埋枯骨?
临江仙 寒柳(1)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多少恨】
古人离别有者折柳赠柳的习惯,折柳之地又多在灞桥,因有“灞桥折柳”之说。柳树与离别相挂牵,因此在诗文里出镜率也相当高,作《竹枝词》很有名的刘禹锡也作《柳枝词》:“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这首诗曾被明代人誉为神品。透出了柳除了凄婉,还有香艳的一面。虽然刘禹锡也写到了与美人分别,然而最早也最著名的香柳是章台柳。故事起自写“春城无处不飞花”的韩翃。
身为大历十大才子的他,以诗名扬天下,偶然机会和一个美貌女子柳氏相识相爱。柳氏被湮灭了具体的名,如千秋以来的众多女子一样,只知道她姓柳,风摆杨柳不能自主的“柳”字。
韩翃获取功名后不久,按礼制归家省亲;柳氏留居长安。随后安禄山叛变,安史之乱起,柳氏出家为尼。却被悍将蕃将沙吒利所劫,韩翃则做了平卢节度使侯希逸的书记,战火流离,两人天各一方。韩翃从他人口中得知柳氏的下落,寄了一首诗给柳氏:“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柳氏得信则回:“杨柳枝,芳菲节,苦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两诗以柳喻人往复之间承载了多少恨意和无奈。若是韩翃和容若相识的话,恐怕会因境遇相似而抱头痛哭吧。韩翃会欣赏容若那一句:“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而容若也会对他那句:“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无语认同。
韩翃比容若幸运,唐朝多侠士,有昆仑奴和黄衫客就有侯希逸部将许俊。这个人也是豪士,被两人苦恋感动,用计助韩翃夺回柳氏,使两株相离的章台柳终于聚首。
《章台柳》应该是最早的以柳写人的诗了,别离蕴于其间,含而不露,有别于大多以柳写别离的诗。容若的《临江仙》无疑延续发扬了韩翃的写法,并以词的方式使离意更婉转深邃。
《临江仙》此调仙姿超拔,很多人单为这三个字就钟爱这词牌。此调原咏水仙,后来渐渐不拘限与此。譬如容若此调就是咏柳。上阕写柳的形态,下阕写人的凄楚心境,借寒柳在“层冰积雪”摧残下憔悴乏力的状态写处在相思痛苦中的孤寂凄凉,自然浑脱,意境天成。
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里说:“余最爱《临江仙》“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言之有物,几令人感激涕零。容若词亦以此篇为压卷之作。”这么说,明显是有个人的鉴赏偏好在。但诗词鉴赏本来就是比拼品位的事,无可厚非。
细解陈廷焯也有几分道理在,历代文人写柳树柳枝柳叶,细柳弱柳病柳残柳诗文里面层出不穷,然而大多是春柳。
容若匠心别具的用经受冰雪摧残的寒柳,暗咏身在皇宫皇威重压的恋人。立意既新,手法也不俗。句句写柳,又句句写人,物与人融为一体。委婉含蓄,意境幽远。李商隐在《柳枝词序》中说:一男子偶遇柳枝姑娘,柳枝表示三天后将涉水溅裙来会。容若咏柳,正合用此典故。湔裙梦断指和恋人重聚的梦破。
想来陈廷焯发出明月有情的感慨赞誉,也许正是品出容若心头那点与众不同的深意——
伊是侬,心上柳,暮暮朝朝,荣枯两相关。
你眉似春柳,若远山.颦尖多少恨,西风吹不散?
人心愁如海,时间亦难撼动,何况西风?
临江仙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手生疏】
明朝王次回写艳体诗是很有名气的,他的《凝云集》《凝雨集》在当时流传甚广,有赞誉“沉博绝丽,无语不香,有愁必媚”。虽然腐儒们对他评价不高,但他的诗对同时代或后世的人都有不小影响。
临江仙 寒柳(2)
诚心而论,王次回诗有一点艳,一点忧,一点亮,凝云凝雨的海棠意态媚然,也是上品。容若喜欢用王次回的诗句,此在饮水词中不甚枚举,也是一大特色。容若受次回影响甚深,就像李碧华亦舒很受张爱玲影响一样,其实是一种继承和发扬。容若词清艳,次回诗香艳。艳本是一体同源,花开两树,实在也谈不上王次回低俗不及容若。诗和词的感觉本来就不同,词做艳语因为格式多变,三唱三叠就显得婉转音流,诗七律五律七言五言总不过四角橱柜稳稳当当。好比为人的人做艳语就容易被人误会。这实在是体格上的问题,与人品关系不大。
“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化用明王次回《湘灵》诗:“戏仿曹娥把笔初,描花手法未生疏,沉吟欲作鸳鸯字,羞被郎窥不肯书。”容若化用此意,亦可能是此诗所勾画的恩爱动人的场面,一如当年他手把手教卢氏临帖的闺房雅趣。看着那写满相思情意的书笺,便记起当时她书写还不熟练的娇憨情景。
王次回热衷于在自己的词中套用香艳的典故,以增加秾情——譬如荀奉倩的故事就是王次回喜欢反复渲染的一个典故:荀奉倩是一个极度疼爱妻子的丈夫。一次,他的妻子在冬天里发高烧,急于给她退烧的荀奉倩赤膊到户外挨冻,然后拿自己冻冰了的光身子贴上去给妻子降温。后来,这个荀奉倩因此罹疾而丝。如今,我们所说的“体贴,也不晓得是否是从荀奉倩那里演化而来?
写艳词的,尤其是个男人,是很不大为人所看得起的。但,关于荀奉倩的故事还真得要感谢王次回呢。若不是王次回反复地写进词里——“愁看西子心长捧,冷透荀郎体自堪。”“平生守礼多谦畏,不受荀郎熨体寒。”我们今天哪有那么深的叹息?据王次回在词里吐露,他自己也是很疼爱妻子的。死无对证,难以知道王次回说的是否属实。但是我知道,容若如果有需要,他一定是可以冷透身体为妻子驱热的至情男子。
如同一个人站在水面观望来时路。这一阕所描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