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杨树林出现在杨帆的脑海中。杨帆想,他怎么会在我自行车坏了的时候突然出现,是不是一直在跟踪我啊。这个想法让杨帆气愤不已,以至于第一遍读题的时候居然没看明白。又看了一遍,还是不明白。看完第三遍的时候,杨帆意识到,正在参加的似乎是化学考试。看了五遍,杨帆确定了这是化学考试,但是不知道在考什么。一看时间不多了,就把能想到的和题目似乎有关的化学符号和方程式都写在卷子,写完卷子上还剩一点儿地方,离考试结束还有时间,杨帆就把元素周期表搬了上去——反正多写也不扣分,说不定碰上个有爱心的阅卷老师,还能多得一两分。
化学没考好,杨帆回家就把气撒在杨树林身上,问他为什么要跟踪自己。杨树林矢口否认。杨帆说,第一天,我刚出家门你也出来,那天你请假了,你出去干什么了。第二天,为什么到了学校门口才把准考证给我,难道真是那时候你才追上我,其实你早就发现我没带准考证了吧。第三天,为什么我自行车坏了的时候你就正好出现,怎么就这么巧。杨树林想了想说,是挺巧的,不过北京就这么大,就正巧碰上了呗。
杨帆说,我考不上大学就赖你。
杨树林说,那明天再考的时候,我肯定不跟踪了。
杨帆说,有本事你就继续跟踪,反正复读的学费你给我掏。
杨树林说,你别赌气,学费是我掏,可是青春是你的。
杨帆觉得,自己报外地大学的选择是十分正确的。
让杨树林纳闷的是,杨帆怎么知道自己第一天跟踪他出门了,那天杨帆骑车的时候并没有回头啊。
出分前,杨帆一直期待着这一天:把外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往桌上一拍,收拾好行礼,不等杨树林反应过来,说一句,我走了,便推门而出。
分数出来了,够第二志愿那所学校的录取线,杨帆认为就要摆脱杨树林了,开始珍惜和杨树林在一起的每一天,并为自己的异乡求学做着准备。
但是,通知书上印的是北京的一所大学。杨帆想肯定是印错了,把自己的名字印在别人的通知书上了。去查,说没错。杨帆想,那就是把南京印成北京了。又去查,还说没错。杨帆想,自己填了服从分配,会不会是被分配的,但是分数不低啊,不至于被调剂。又去查,这所学校竟然是自己的第二志愿。
原来,杨树林听沈老师说杨帆报的都是外地院校,便赶到学校,掏出户口本,证明了和杨帆的父子后,擅自将杨帆的志愿都改成北京的学校。
得知真相后,杨帆气急败坏,横下一条心:不去报到。
杨树林看见杨帆拿着通知书回到家,心想,孙悟空再狡猾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杨帆没理杨树林,把通知书往桌上一扔,飞到地上,也没捡。
杨树林说,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
杨帆不说话。
杨树林说,北京是首都,政治文化中心,怎么着也比外地好。
杨帆还是不说话。
杨树林说,从生活上考虑,离家近洗个衣服改善个伙食也方便。
杨帆说,你的行为让我很瞧不起。
杨树林说,现在瞧不起就瞧不起吧,将来你就知道我这么做的好了,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杨帆说,我现在明确告诉你,可以准备我复读的学费了,你报的学校我不上。
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杨帆改变了主意,他想,别跟自己过不去,一年的时间干点儿什么不好,不能浪费在复读上。于是拿着通知书坐公共汽车去报到。路上,杨帆想,虽然没去成外地,但我不回家就得了,既然学校是北京的,那我就把家当成在外地好了。
开学前的一天,杨树林早早叫醒杨帆,让他收拾收拾屋子,自己拎着一个硕大的菜篮子出去买菜。采购回来,杨帆问杨树林今天家里什么事儿,杨树林说插队的同学来家里吃饭,你考上大学了,让叔叔阿姨也替你高兴高兴。杨帆说,这没什么可高兴的,再说了,我也不用他们高兴。杨树林说,上回吃饭的时候,他们听说你作文出书了,不是让我请客嘛,我都答应人家了,正好现在你也考上大学了,一起请,双喜临门。杨帆对杨树林无话可说。杨树林拿着菜进了厨房,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哎呀。杨帆赶紧跑过去问怎么了。杨树林说,忘了一样东西。杨帆问什么东西。杨树林说,忘了买作文书了。
准备好饭菜,杨树林背上杨帆的书包,骑着自行车去了新华书店,又买了十本书。书店只有九本了,可是吃饭的是十个人,杨树林问售货员能不能再去库房找找,售货员说,这书真的有那么好吗。杨树林说,确实不错,尤其是一篇叫《我眼中的北京》的文章,很值得一看。
最后还是杨树林还是只背着九本书回家,觉得很愧对第十个人。回到家,杨树林说,少一本怎么办,要不我出去复印一下吧。
杨帆说,打住吧你,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当人家那么稀罕看啊,人家那是恭维你呢,别说两句好听的你就沾沾自喜,不知道姓什么。
杨树林说,至少他们孩子的作文没出版过吧。
杨帆说,你也太把这个当回事儿了吧,按说你也快五十的人了,应该经历过一些事儿啊,怎么还这么轻浮。
杨树林说,这你就不懂了。
吃饭的点儿到了,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坐下就开始吃喝,似乎并不是为了祝贺杨帆,而是专程来吃饭的,但杨树林很开心,满面春光,拿着酒杯和人碰。
杨帆吃了一会儿,觉得别扭,就说有事儿,要出去。杨树林说,你再吃点儿吧,陪着说会儿话。杨帆看着杨树林脸上的笑容和一桌人的酒态,很不舒服,心想,就不能给你这个面子,要不你蹬鼻子上脸,以后更得把个人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杨帆出了家门,门外能听到里面的欢笑声,杨帆觉得杨树林挺可怜的。在杨帆的记忆中,杨树林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杨帆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应该留下,应该给杨树林这个面子。尽管这样想,杨帆还是下了楼。
第十一章
二OO一年十月七日,中国男足终于实现了冲进世界杯决赛的历史性突破。那天晚上,球场内外一片欢腾,人们积淀了四十多年的世界杯之情在这一刻迸发,中国足协副主席阎世铎激动地宣布:中国足球写入了新的历史。
杨帆上大学的时候,还不是每个宿舍都有电话,一栋楼只有一部,在一楼传达室。一栋楼住了一千多人,他们的亲友只能通过这一部电话找到他们,于是这部普普通通的国产电话机便肩负起不平凡的使命,从就职之日起,几乎没歇过,除了响铃,便是攥在某个学生的手心里,或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原本黑色的机身,现在都磨白了,因为有些人说话喷吐沫腥子,话筒说话那端已经有了异味,在意的学生打的时候,把话筒离鼻子和嘴一拃以上,喊着说。学校并没有为此更换新的,除了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外,也知道换了新的用不了几天还得有味儿,所以仍让这部电话机服役,二十四小时为学生服务。
有些家长知道想把电话打进来比打市长热线还难,所以没什么急事儿就不打,而杨树林却有一种锲而不舍地精神,自己在家待着无聊了,就以降温了、刮风了、闹流感等事件为借口,打电话让杨帆加以防范,但每次打的时候都占线,于是杨树林举着话筒,不停地按重播键,导致该键磨损严重。四年后,当杨帆家换电话机的时候,这个键已经凹进去了,别的键还都鼓着。等到子夜或黎明时分,电话就打进去了。往往这时候,温度都回升了,风也停了,流感改猩红热了。
杨帆经常在三更半夜被楼下的老头通过传呼器叫醒,迷迷糊糊地下了楼,拿起话筒,以为杨树林有什么事儿,杨树林在电话那头说,没事儿,就是问问你干嘛呢。
杨帆说,这个时候除了睡觉我还能干嘛。
杨树林说了一些让杨帆照顾好自己的话。
杨帆不耐烦地听了一会儿说,以后别在这个时间打电话,你不睡觉啊。
杨树林说,我也想睡觉,可别的时间打不进来。
杨帆说,那就别打,电话费又不报销。
杨树林说,天亮了,我不是想嘱咐你该加衣服了嘛。
杨帆说,那你就大半夜地打啊。
杨树林说,不仅仅是这事儿。
杨帆说,还有什么事儿。
杨树林说,还想告诉你,晚上睡觉多盖点儿,别冻着。
杨帆说,我在被窝里睡得好好的,非让我爬起来接你电话,冻不着才怪。说完打了一个喷嚏。
杨树林说,那你赶紧回去接着睡吧。
杨帆说,下回没事儿别打了啊。
杨帆半夜被电话叫醒的时候,并不是每次都不乐意,因为有时候陈燕会在这时候打来电话。陈燕考入北京的另一所大学,两人的关系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进展,已逾越两人当初在电影院做那些事情的阶段。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俩人的家长都不在家,杨帆和陈燕串门频繁,不仅加深了接触,也加深了感情,水到渠成,走到了一起。
接陈燕电话的时候,杨帆精神抖擞,困意全无,两人能聊到该上课了。上高中的时候,因为杨树林在,每次两人打电话都不能尽兴,现在可以敞开打了,但每通话一次,都少吃好几顿小炒。
每到周末,杨帆便找各种理由不回家,要么班里秋游,要么去敬老院打扫卫生,或者开运动会。有时候是真有活动,有时候是因为去陈燕学校找陈燕,或者陈燕来学校找他玩,有时候是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不愿回家面对杨树林。
到了元旦,杨帆依然没有回家,理由是,快考试了,得复习。杨树林只好一个人在家过元旦,看了会儿晚会,没意思,便关了电视,屋里一点儿动静没有,感到有点儿寂寞,想了想,拿起电话,给杨帆打,但一直占线。又给沈老师打,她在家,两人说了会儿话。
两人关系暴露后,杨树林曾问过杨帆,说我一个人生活多年了,你也知道我和沈老师是怎么回事儿,现在你也上大学了,我俩想在一起生活,你同意的话,我就把她户口迁过来了。
杨帆说,你的事儿,别问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杨树林把杨帆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了沈老师,沈老师琢磨了琢磨说,如果杨帆乐意的话,就不会这么说了,咱俩的事儿还是等等再说吧。杨树林和沈老师便依旧生活在各自的家中,隔三差五见次面。
杨树林给沈老师打电话的时候,告诉她杨帆不在家,自己待着没劲,问沈老师来不来。沈老师说不合适吧,杨树林说没事儿,走的时候收拾好了,留不下痕迹,那小子看不出来。还说新年来临之际,一个人在家实在太孤独了。然后再次向她发出邀请:来吧,我等你。
沈老师被说动,正要收拾东西出发,杨树林的电话又打来了,说还是算了吧,万一这小子想家了,突然跑回来,多尴尬啊。
沈老师说,要不你来我这。杨树林说,我怕他突然回来,又没带钥匙,进不了门,我这就睡觉了,一觉醒来,新的一年就来了。
元旦放了三天假。第二天,杨树林决定去学校看看杨帆,炖了一锅牛肉,盛在小盆里,骑着自行车,带上地图——学校坐落在城乡结合处,不好找,路都是近几年修的,之前杨树林只坐车来过一次,骑车不知道怎么走——向杨帆学校蹬去。
到了宿舍楼下,杨树林让传达室的老头喊杨帆下来。杨帆以为是陈燕,女生浪漫,爱搞突然袭击,下来看见的却是杨树林。
杨帆说,你怎么来了。
杨树林说,来看看你,挺长时间没回家了。
杨帆说,我又不是幼儿园小孩,几天不回家还需要看。
杨树林说,这不是过年吗,怕你孤独。
杨帆说,我不孤独,一宿舍同学呢。
杨树林心里说,那你就没想想我孤不孤独。嘴上却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然后把套着塑料袋的一盆牛肉交给杨帆。
杨帆说,这是什么。
杨树林说,给你炖的牛肉。
杨帆说,学校什么都有卖的。
杨树林说,还是自己家炖的香。
杨帆还真不这么认为,但没有说。
杨树林说,什么时候回家。
杨帆说,考完试吧。
杨树林说,宿舍暖气暖和吗。
杨帆说,还行。
杨树林说,有要洗的衣服吗。
杨帆说,水房有洗衣机,我都洗了。
杨树林说,学校的东西还挺全。
杨帆说,还有事儿吗。
杨树林说,没了。
杨帆说,那我上去了。
杨树林说,上去吧,抓紧复习。
杨帆听了有点儿难受,他不回家的理由是复习,而刚才下来之前正和同学打拖拉机。
杨帆端着搪瓷盆,上了楼,在二楼的窗口看了一眼杨树林,正蹁(pian四声)腿上车,蹬了几下,消失在学校的林荫道里。
杨树林骑了一个半小时骑到家。在胡同口买了一个烤白薯,半张大饼,三两猪头肉,杨帆不在家,他懒得开火。
大学考试不像中学,集中在两三天,而是一考就俩礼拜,考完一门歇两三天,再考下一门,给学生们充裕的时间来临阵磨枪。杨帆决定在考试间隙回趟家,牛肉吃完了,他又馋了。
上次回家还是一个月前,杨帆坐在车上,看着夜色中的北京,觉得变化挺大的。原来还是一片胡同,现在拆成一片废墟,又一片楼要在这里拔地而起。灯也比以前亮了,光是暖色的,杨帆觉得此时此刻他的心里也应该是暖的,特别是一会儿就到家了,可是他的心里却怎么也热乎不起来,就像售票员报站的语调那样冰冷。
进了家门,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每座城市有每座城市的味道,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味道,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味道。杨帆觉得,他们家的味道是房子味儿加菜味儿加杨树林抽的红梅烟的混合味儿,或许还掺杂着一点儿杨树林的脚丫子味儿。
杨树林正在边看电视边抠脚,椅子下面已经散落了一圈直径二十厘米的白皮儿,见杨帆回来了,很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杨帆说,我怎么不能回来。
杨树林说,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心想,幸亏沈老师早走一步。
杨帆说,自己的家,打什么招呼,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
杨树林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要知道你回来,我就做点儿好吃的了。
杨帆说,我从学校吃完饭出来的。
杨树林说,再给你弄点儿吧,学校的饭,不顶(一声)时候。说着扫干净地上的皮屑,直奔厨房,没一会儿,端来一碗方便面,卧了俩鸡蛋。
杨帆拿起筷子刚要吃,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杨树林:你洗手了吗。
杨树林说,洗了,这点儿好习惯我还是有的。说完在杨帆身边坐下,又抠起来。
杨帆问,上回那牛肉还有吗。
杨树林说,没了,都给你拿去了,对了,方便面是红烧牛肉的,你仔细找找,能找着肉丁。
杨帆说,明天再炖点儿吧。
杨树林得意地说,还是我做的比你们学校食堂的好吃吧。
杨帆说,你就不能有点儿追求吗,跟我们学校食堂比。
杨树林抠着脚说,既然学校的饭不好吃,没事儿就多回回家。说着从脚上撕下一块皮儿。
杨帆瞟了一眼地上,又落了一层白皮儿,便说,下回你垫张报纸不行吗。
杨树林一时没转过弯来,以为杨帆怕弄脏桌子,让他在桌上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