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收起了笑容。
猝然又想到父亲。
她职业起来,进料理店之前,同她的老板说:“今天请媒体过来,是想他们给‘腾跃’摇旗呐喊一下。”
徐斯说:“猜到了。”
所以她才需要他一同来,他是媒体红人,圈内关系也好,可以刺激媒体有更多兴趣追踪“腾跃”之后的发展。
江湖说:“谢谢你,麻烦你了。”
她微微颔首,她也许是存心装束老气,可是不经意间的美丽,仍能闪了别人的眼睛。
他差一点把手抚上她的脸颊,但只是笑了笑:“你选的地方,也是记者们喜欢的。”
这个女孩,能把细节也做的这么有心机。
心机绝不是贬义,有时候细节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等徐斯进入这间小小日本料理店的小小包房内,更能体会江湖的心机能细节到什么程度。
这间包房只能坐六个人,所以除了他们以外的四个媒体人就更加要精挑细选了。
江湖选的很准,针对出名的时尚媒体邀请的是女主编,针对出名的娱乐媒体则邀请女老总。这一总媒体女强人们因为正是女性,均对穿着打扮很有一套,也大多有着姣好的面貌和身材。
她们来此地吃饭,也是来斗靓的。
所以江湖让位,她把自己扮作教导主任,做鲜亮颜色后头的幕布。
她们也乐意看到有年轻英俊的男士列席,自己一身装扮才不会浪费。
徐斯瞅着江湖,她正把一位近五十的娱乐媒体老总唤作“姐姐”。那位女士平素同洪蝶平辈论交,然而在这里又同江湖平辈论交。
另有平辈论交的美女主编同他搭讪。
第一贯是鲔鱼寿司,徐斯坦然坐在江湖身边用餐。
鱼肉很新鲜,醋饭微温,入口即化。他听着江湖同别人谈起米兰今夏时尚。
第二贯是鲭鱼寿司,鱼肉同样很新鲜,但非常有嚼劲。
江湖告诉大家,同徐斯这边的合作内容。
那位与洪姨平辈论交的长辈诧异,问徐斯:“徐斯,你不是要做童装吗?”
徐斯在寿司上又淋了些酱油,加重味道,才说:“‘腾跃’是个老牌子,要是做起来了,也算振兴民族品牌不是?”
几位美女媒体人都笑起来。
第三贯是黄鳍鱼寿司,第四贯是鱿鱼寿司。
有年轻的主编不爱黄鳍鱼,江湖把碟子里没有用过的鱿鱼寿司换给了她。
她很会和人套近乎,接着就打成了一片。
这位主编在做选题,叫做“潮人新时尚”。
江湖建议:“如果在白底‘腾跃鞋’上手绘,应该也会挺潮的,我们可以在大学生里组织比赛,获奖的我们给奖金,会不会吸引?”
徐斯微笑:“这个活动能兼做慈善,大学应该也会欢迎吧?”
他倾了倾身,为那位主编斟满清酒。
主编面上红了一红。
已经有人声称是个不错的主意。
第五贯上来的是新鲜的甜虾,色泽艳丽,大家叫好。
另一位娱乐媒体的老总建议:“说起来,最近的那部电影好像就用了‘腾跃鞋’做道具,他们要去东京电影节参赛,你们何不和他们捆绑宣传?”
江湖抿一口清酒,咳嗽一声。
她应该是瞥了徐斯一眼,徐斯是发觉的,但是他当做没有发觉。正好接下来的第六贯是他喜欢的海胆,甜而不浓郁,应该可以称为清甜吧?
她略带嘲讽的戏谑笑容也有一种清甜。
江湖也会在用餐间隙,同徐斯讲两句闲话。
她说的是:“比KEE如何?”
徐斯瞟了她一眼:“比KEE的刀子更狠,十贯鱼生吃下来人均上八百,还没菜单可以自选。”
“是空运来的新鲜材料。”
“老板只肯接晚餐的生意,一间小馆子最多接二十二位客人,够大牌的。”
“订位的人心甘情愿等待!”
徐斯把面前的甜点吃完,用餐布抹了抹嘴,然后拍了拍手,大家跟着他鼓掌,算做这顿饭的喝彩。谦恭的主厨听见了,赶忙进来向宾客们问好。
徐斯用日语向他表达感谢,来宾们都表示了满意。
确实都会满意。
江湖是拿出诚意同这些掌握媒体话语权的人们交流,她陈恳而且低调,新近丧父,一身暗色,让人见之恻然。
而她的合作方是“徐风集团”未来的领导人,年轻有为,长得还这么养眼,最近在北方市场表现优异,也许未来二十年会成为新一代的企业家。
退一步目光短浅一点,“徐风”推一款新产品,广告费会花费多少?算到自家媒体上头,又是一重重利了。
大家心里都有数。
谁不会怜惜江湖?谁不想结交徐斯?
这个顺水人情,便就给了。
饭局结束的时候,有两家媒体已经决定为“腾跃”做一期专题,介绍老牌子的历史,当然也会写明白这老牌子得到新兴企业强而有力的支持。
江湖并不介意用这样的方式示弱。用自己的后台是“徐风”当做后盾去哀求那些经销商才是真正的示弱。有时候狐假虎威反而是能保全颜面以退为进最好的方法。或者说,是另一种示强。
徐斯是看着她笑容满面地一一送走那些媒体人们。
她始终不卑不亢着,就算是请求媒体帮助报导或者帮助做推广,也丝毫看不出求告的意味。
她能让人不知不觉就伸手帮她一把,这也算是大小姐身上的魅力了。
六
徐斯的手机响了起来,属下来电汇报一些情况。他走到一边接电话,而江湖没有离开,她就站在离他不远处的空地上,仰着头,看向东面天空。
那边是杜月笙的老公馆,现在改成了宾馆,也许正在办婚宴,砰砰发着七彩绚烂的烟花,引来路人驻足观赏。
夜空里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一时烟花搅动了黑夜的寂寞,铺上炽烈的碎色。终于让沉寂黑夜热闹起来。
徐斯讲完电话,关上手机,对江湖说:“走走吗?”
她应当是有话要同他说,才会这么客客气气待在一旁。
江湖笑笑,和徐斯说话,越来越不费力了。
她跟着徐斯走到林荫道上。
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徐斯把手插在裤兜里,走的很慢。
江湖说:“我想早点启动‘腾跃’的预热活动。”
徐斯讲:“机会是不错的,媒体也乐意帮忙。”
江湖扯了个笑容转头迎向他:“是你帮忙。”
“我只是客串了一下,吃一餐好饭,也不算亏本。”
他们走到东湖宾馆的门口,里头果然是在办婚宴,大草地上支了白棚,拉了彩灯,爵士乐队正在演奏《夜上海》,新郎新娘同来宾们在一起跳舞。
草坪另一边是那栋久经风霜的老建筑,同它在七十年前的主人一样气派。
徐斯忽然忍不住说:“杜月笙有几句名言。”他转头看向江湖,“‘不要怕被别人利用,人家利用你说明你还有用’。”
江湖心中一震,他的目光里有点傲然的气势,这么直白地展示给她看。
她避开他的目光,望向草坪上热舞的人们,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才讲:“杜先生是老上海最好的管理者,讲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他还有一句话‘做人有三碗面最难吃——体面,场面,情面’,多无奈的一句话。但是也是要看人怎么来做。我爸爸还对我讲过他的另一句话——‘头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气;末等人,没本事,大脾气’。”
讲完以后她把头转过来对徐斯微笑。
徐斯也微笑:“可以当做你是在奉承我吗?”他把手伸出来,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我们也去跳舞。”
江湖讶然,指指自己的衣服:“就这样的衣服?”又指指里面的人们,“我们又不认得他们。”
徐斯唇角一撇,是那种谁都不放在眼里的表情,他说:“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这么多宾客,他们哪里会发现多了两个不速之客?”
那边的爵士乐队把曲子换成一支圆舞曲,旋律圆满,能让人的脚不由自主踏起舞步。
而江湖喜欢冒险。
徐斯已经往宾馆里头走去,没有保安拦他,她怎么能不随其后?那是不能落后的。
他们很容易就混到人群里头,徐斯把手伸出来,江湖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腰间的皮带上。
江湖颤了一下,微抬起头,看到徐斯正俯下头。
正有射灯余光从他后头打过来,他的眉目好像都有了光辉,脸颊轮廓清晰明朗。
她是头一回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着徐斯,他这样一副卖相,又怎么会不讨女性欢喜?而她今天把他请过来,也不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吗?
他因察觉而生气,那也是应当应份的。
所以她才会答允与他偷偷潜入这里,来跳这么一支舞,当做还他的人情了。
徐斯也看住江湖。
她仰脸的,稍微迷糊又显然精明的样子。头发已不那么服帖了,散散垂下,一身的衣着还是保持着严谨正气。
正因为这正气,才在那夜之后,形成他们之间无形之墙。也因为这正气,才能变作强大磁场,让他不禁走近。
徐斯想要对自己叹气,又想要看清她。
但江湖总在他的目光进逼的时候,慌忙转开视线,只看脚下步伐。
其实他们靠得如此近,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从那夜后,再也没有靠的如此近了。这么情形缠绵,状态暧昧。
徐斯不由自主地都心随神外去了。
他的确是位舞池高手,江湖想,她自己修习过这样的舞步,都不能在他的舞步中做到主导,只能小心翼翼随他喜好,被动转出一个又一个圆。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初中就学了华尔兹,最后是陪另一个人跳舞。人生之路充满了岔路。
她失神了。
这情景落在徐斯眼内,他却只当她也许是有一点点的愧疚。她低着头,只管看脚步,是在怕踏错吗?
徐斯将下巴悄悄悄悄俯到江湖的头侧,看着她白皙细腻的脖颈。草坪上,他们的影子渐渐合一。他慢慢收紧手臂。
江湖立刻醒觉,一时心慌,脚步踏错,重重踩了徐斯一脚。
两人一致停了下来。
徐斯把眉毛一蹙,把她揽紧,俯下身,气势这么迫人。
江湖只觉得心脏要跳到嗓子口,紧紧盯着他,生怕他大少爷脾气说发作就发作,当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她是这么戒备,同日本的那一晚判若两人。
徐斯差一点冷笑出声。
一个人怎么可以有这么多面?
他问她:“你这么慌干什么?”
江湖咬了咬唇:“踩到你真不好意思。”
徐斯说:“江湖,你还真是虚伪。”
他还是讲破了,这样倒也不用继续装腔作势了。江湖扬起头,用一副坦然的态度讲:“不如说是客气。老板,也许我的方式方法不会很好,但是究其根本,能得到最好的收益,总是好的。是不是这样的道理?我是给你打工的。”
如果江湖将他当做商人,这句话会有很好的安抚作用,他会认为这样一个合作伙伴,能够携手共进,共谋利益。
但他此时不太想当这个商人。他抱紧她的腰,她的腰肢微微一颤。
江湖还是害怕的。
害怕还说这么刺激他的话。
她也发觉了。
拨乱线团的猫,弄了一爪子的线。但是,乱也就乱了。
江湖将眼睛闭牢,踮了踮脚,轻轻在徐斯的脸颊上亲了一亲。
她的唇很软,贴在他的面颊上停留的时间很短。
温暖一闪即逝。
徐斯一震,继而一怔。
她把眼睛睁开,她还颔首,她还微笑:“谢谢你照顾我,也谢谢你的宽容。”
徐斯无奈又自嘲地笑了笑。
她这么轻轻易易地把他想做的事情主动做了。
他说:“我是够宽容你的。”
她却说:“我会为你给予的宽容回报相应的收益。”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江湖抿了抿唇:“如果你做了的话,也许我会当场给你一耳光,我们俩都会暴露在这个不合宜的场合,丧失了体面。我刚才讲过,杜先生说过‘体面’不好吃。”
“这么说,你帮我保存了‘体面’?”
在徐斯眼里,这个厚脸皮的丫头竟然还“厚颜无耻”地点了点头。
他重重推开了她,带一点微怒转身而去。当然就没有看到在原地的江湖重重吁了一口气。
徐斯这一路没有开车,他疾步走入附近的老洋房区。徐家的老屋就在此地。
夜已经深了,洋房前的弄堂静悄悄的。徐斯想,母亲和洪姨也许都睡了,他放轻手脚进了门。
没想到母亲方苹正坐在客堂间内的沙发上喝茶,一边看着电视剧。
徐斯上前抱了抱母亲,嬉皮笑脸讲:“妈原来在家。”
方苹睨他一眼:“倒是没听见停车的声响。”
“我在附近吃饭,走回来的。”
“听说你又换了车?”
徐斯坐下来,预备听训了。
方苹没有拿正眼瞧儿子,只是慢条斯理地讲:“一个人的身份不是用车来表现的,当年你爸爸踩黄鱼车出的身,如今偌大‘徐风’赫赫有名,谁又能小瞧了他?只有那些没三没四不轻不重的二流子才会把钱洒在车上,开到大马路上去招摇。做得大企业,更加要矜持,要稳重。”
看来母亲与那江湖丫头,算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徐斯笑:“妈,你说的都对。”
方苹说:“希望我讲的对的,你都能听进去。好了,你去睡吧!”
徐斯忍住没回一声“喳”。
母亲每回训话,都是看他某一行径相当不顺眼之后才发作的。严母如父,徐斯已经习惯。
也许那辆兰博基尼,确实不好留在车库里了。
跑车在母亲眼内,或许会变成“玩物丧志”的罪魁,但也有个好处,跑车也可以在清晨无人的马路开得飞快。
徐斯在清晨起来,去地产大厦的车库拿了车,往浦东驶去。
起码留它最后一日,可做一些事情。
初晨的太阳还是温吞吞的,如同徐斯昨晚辗转反侧之后的情绪。
被母亲训一顿很憋气,然而,那不是最憋气的。
他把车开进了“腾跃厂”的厂区内,值班的保安正在交班,见了他忙不迭打招呼,他摇下车窗问:“江小姐在不在?”
保安讲:“还在睡呢!”
徐斯下车,把车钥匙丢给保安:“帮我把车停好。”
他径直走到江湖的办公室门前。
他是敲了很久的门,江湖才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来开门,但衣服穿得很齐整,白衬衫黑长裤,头发也顺过了。
她从来注意在这间工厂内的下属们面前的形象,但是她没有想到大清早来敲门会是徐斯,大吃一惊之下,连睡意都跑掉了,第一个反应就是关门。
徐斯用手格住了门,一扳,人一侧身就进了房间。他用力把门关上。
江湖往后退了两步。
一大清早,她的反应迟钝,思维也不清晰。她还没法明白这个大少爷为什么这时候出现,只是结结巴巴道:“你——你——”
徐斯一个箭步走过去,一手抱住她的腰,一手托住她后脑勺,对住她的唇吻了下去。
背景音乐《红蝴蝶》BY张国荣
七
江湖一动也不动。
昨夜回到工厂,她就一直在想,自己给徐斯的那个吻,是做的过火了。一时间乱掉章法的争锋好胜,想夺掉徐斯的主动权,想避开徐斯的正面交锋,但也许后果会严重到要她多负一个责任。
这正如日本那夜,她太太懊悔自己这种不能自控的情绪让自己做出特别荒唐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