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存心看到的,她只是腻着要去应酬的父亲一起去酒吧见识见识,娇言软语多了,父亲总是会从了她。
海澜出现在酒吧中央舞台的时候,那中间亮起粉红色的暧昧的灯光。她穿着吊带衫,小皮裙,双腿修长。蜜色的皮肤像热带的诱惑,江湖的心骤然一紧。
深夜两点的时候,她趴在爸爸的别克君威里头,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打,就在眼皮子都耷拉下来的时候,却瞥见马路边支着大棚,开着敞亮的白炽灯的大排档里,高屹和海澜坐在一起。
他们叫了一桌子的菜,江湖看得很清楚,有椒盐排条,清水芥兰,梭子蟹。海澜一招手,伙计还上了两瓶力波啤酒。
后来学校里传出实习老师兼职酒吧驻唱的传闻,参加海澜带的英语兴趣小组的齐思甜告诉几个八卦的女同学,海澜是北方的小镇考来本地的,她跟着母亲过,她的母亲得了什么病,所以她的经济负担很重。
齐思甜总有她的办法获得更加私密的消息,她说:“海老师有个未婚夫,可以帮她的妈妈治病。”
江湖幸灾乐祸地想,幸亏还有个未婚夫。
她回到家里,把仙人掌放在鞋柜上,再打开电视机,心安理得地开始看《还珠格格》。
高屹这天来督促她复习,她初三了,面临中考,但是总是漫不经心的。
这所重点中学的校长,是父亲插队落户时候的朋友,学校里的一项奖学金也是“红旗集团”赞助的,所以江湖没有什么精神负担。
只有高屹这种要赚父亲钞票的人才会认真。
高屹当做没有看到她在鞋柜上放的那盆仙人掌,他一如既往公事公办地督促她背化学元素表。
江湖挑衅地讲:“我听同学说海老师在歌厅里唱歌。”
高屹什么表情都没有,更加没有搭理她。
江湖继而严肃地教训他:“你都高三了,要高考了。知道吗?”
高屹斜睨她,大约觉着好笑,看她一副小家长的模样,就真的笑了出来。
江湖讲的很不客气,说:“我知道你这样的年纪叛逆,但是不能叛逆的没道理。”
高屹说:“你还是顾好你自己的中考吧!”
江湖愤愤而又有些忧伤。
有人说,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江湖却觉得男孩的心思女孩怎么猜都猜不准。
高屹在学校里从来不会理她,别的同学都不知道他的妈妈是她的保姆,他是她的家教。
江湖只能在课余偷偷注意高屹的一举一动。
她看到过高屹跟在海澜的身后,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他们坐在双杠下面,脚边放了一只篮球。高屹很会打篮球,江湖有时候自觉留在学校里晚自习,也无非是为了偷看高屹练球的样子。
她还曾跟着他们,鬼鬼祟祟走过几条马路,去了西区一段荒废的铁轨。高屹和海澜,一人沿着一条轨道当做走独木桥。
海澜手舞翩跹,朴素的白裙子在夕阳的余晖下划下美好的痕迹。就像他们的青春,此时绚烂,面对太阳,尽情挥霍。他们青春的面孔不需要被熟记,青春的姿态已可令人刻骨铭心。
后来高屹的手握住了海澜的手。
这一幕太过深刻,江湖久久难忘。
很小时候,高屹的手握过她的手,现在高屹的手握的是那个年轻女老师的手。
篮球比赛的那天,海澜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衫,和高屹的运动背心颜色很相配。她递来鞋子的模样带着春天的温柔。
那时,江湖手里拿着可乐,用破落嗓子在大叫:“高屹高屹。”
接着一跤摔得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喝可乐。
从填报志愿开始,高屹似乎同高妈妈闹了些意见。
江湖在大楼下头小弄堂里高家亭子间的门外,偷听过鸡毛掸子击打在某人身上的声音。就像闷热的夏天,没有开窗的室内,关着的无助的人发出的闷哼。
次日高屹出门上学,眉毛上贴了一块创可贴,看见江湖,用手蒙着脸就想跑,结果被江湖一把给拽住。
“你打翻酱油了?”
高屹嫌恶这比喻,干脆放下手。
“被狠揍了啊?”江湖想要伸手摸摸他脸上的创可贴,被他一转头给避开了。
“你就幸灾乐祸吧你!”高屹开始生气。
江湖果然用幸灾乐祸的口气说:“成长的印记是疤痕,高屹哥哥,你是大人。”
高屹挥手:“小屁孩儿,闪开。”
江湖撅嘴:“我都初三了。”
“大了啊?真看不出来。”
“讨厌。”但是江湖又装作老练的口吻去问,“喂,你要考哪个大学?我爸说你可以考一本里那些和国外学院合作的金融经济科,那才前途无量。学费嘛,他老人家的公司不是还有助学基金?”
高屹的表情忽然不屑。
江湖看了出来,心内生出了些畏惧。
高屹索然地讲:“你就好好应付你的中考吧!”
江湖说:“我还是要考本校。”
高屹的高考志愿,填的是北方的一所大学。这出乎所有人的意外,按照他的成绩,他可以考上远比这所大学好的多的大学。
江湖进初中组的老师办公室领作业本,看到对面高三部的老师办公室内,高屹正同他的班主任对峙。
班主任说:“这得家长签字,高三都过了一半了,你乱弹什么琴?”
高屹固执地说:“我自己签字就可以了。”
班主任说:“不行。”
高屹就堵在办公室门口,他不说话。班主任火了,干脆直接地给高妈妈打电话。
其他老师驱赶凑热闹的学生,江湖只好先回自己教室,路过一间教室的时候,她看到了海澜,她正轻声细语地和同学们聊着什么。
江湖停了下来,气冲冲地对里头的海澜说:“喂,你有空吗?”
海澜抬起头,她应该不太记得江湖,但也不喜欢她这么无礼的口气,皱皱眉头,问:“什么事情?同学。”
江湖说:“下节课下课,我们到花坛去说。”她讲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后头一节课下课以后,海澜果然等在花坛那边。
江湖没有给她任何好脸色。她一上来就说:“你觉得搞师生恋很新潮吗?”
海澜沉默了一阵。
江湖冷笑:“高屹都高三了,你想害死他吗?他干嘛要考回那种地方去?他本来就是那种地方来的,那种乡下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海澜平静地说:“小同学,你说的很对。谢谢你的提醒。”
江湖那时候只是小同学而已。她倍感挫折,气呼呼回到自己的教室。
九(修改部分情节)
高妈妈后来确实去了学校,她当着高屹众多老师的面,劈头就给了他一巴掌。回头回到江家,面目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一向忙碌的江旗胜似乎对高家母子之间关系的变化也有所察觉,他语重心长对高屹讲过一句:“老娘打儿子,不需要理由。做人要分清形势。”
高屹在江旗胜的面前,从不会低头,但也从不会多说话。
江湖会靠在父亲的身上,还加一句:“我爸爸是为你好。”
是的,父亲总是对的,他不但有着庞大的财富,还有经年累月在事业上建立起来的霸气。
不会有人忤逆江旗胜的论点。
江湖想,高屹也不应该忤逆父亲的劝告。
这批实习老师实习期满,就要回到大学里做毕业论文,然后就是等着分配了。然后,这位女大学生老师同高屹,就是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江湖在动脑子,在父亲身上做一些工作,海老师是决计不可能分配到自己的学校的,而高屹在高妈妈和父亲的双重压力下,她就不信他不报本市的大学。
江湖是清楚的,高妈妈来到这座城市,辛勤劳作,就是为了让高屹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她是吃准的,所以一点都不用担心。
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就是十四五岁的江湖心里最大的心计了。
而海澜,也许领会了江湖的意思,开始回避了高屹。
江湖挺得意,为的是她头一回可以操纵别人的行动。
但高屹还是千方百计想要找海澜讲话,他甚至去了海澜驻唱的酒吧门口。
这些都是信息灵通的齐思甜传来的八卦。
江湖虎着脸听,听完对齐思甜说:“你无聊不无聊,整天说三道四,神经病。”
齐思甜愣住。
她从没被同班的同学这么当面抢白过,她长得漂亮,预备班的时候就被公认为初中部的校花,到了初三,美名更加传遍全校,是公认的校花。她性情温顺,对谁都是笑语盈盈,男男女女的同学都喜欢她。
只有江湖会这么蛮横地当众不给她任何面子。
而江湖丝毫不觉得。
对江湖来说,她只觉得那个初夏很闷热,她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的不踏实,半夜醒过来,一摸头,全都是汗。睡裙粘在身上,她觉得有个地方再痛,温热湿漉漉的感觉,就像燥热的天气,压的人透不过气。
她一骨碌坐起来,看见身下的席子染上红色的痕迹。这样不免是惊慌的,但是她竟能迅速镇定。
高妈妈是个细心的保姆,早就为她准备一些青春期女生应该准备的东西。江湖从衣柜里翻出了卫生巾。换了新的睡裙以后,她又打了一桶水,将席子用力擦干净。
翻来覆去一折腾,再也没有睡意了。床头的闹钟显示的是晚上九点半,深夜里总是传来猫咪凄厉的叫声。她想,动物不是春天才发春的吗?
父亲还没有回家,她爬了起来,不知是什么情绪的趋势,让她悄悄摸去了高家的亭子间。
这天的月亮不亮,乌云很多,端的是月黑风高。她在高家门口转了两圈,高妈妈突然把门打开,看到她很意外。
江湖见无意撞到了大人,也很尴尬。但是高妈妈一下抓住她的手,问:“江湖,你知道高屹最近在学校干什么吗?他现在还没回来。”
原来这么晚了,高屹还没有回来,那么他一定是和他的那个老师在一起了。
他什么都不会跟她说。
江湖瞬间觉得愤怒,她抓着高妈妈的手,把学校里头关于高屹和海老师的那些事全部说了出来。
高妈妈如遭雷击,听得目瞪口呆,等江湖全部讲完了,她焦虑地说:“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不行,这样不行,我得找他老师去,我得找他校长去。”
她一边讲,一边真的要往外走。
江湖没有想到高妈妈的反应这么大,她拉住高妈妈的手说:“高妈妈,你等高屹回来再说吧!”
高妈妈苦笑:“等他回来?他这么晚都没回来,不行,我不能不管。”她说完甩开江湖的手,匆匆走了出去。
江湖帮他们把门带上,追了高妈妈一小段路,可是高妈妈脚步飞快,一忽儿就不见了踪影。她猜不出高妈妈是会先去找校长还是去找高屹的班主任,只能转回高家的门口徘徊,心内一阵担忧,但过一阵又想,也许高妈妈去向校长告状,这样高屹和那个老师就没法得意了。
过了一会儿,高屹终于回来了。
高屹的眼睛,从没有像这天夜里这样的亮,亮得惊人,好像天上的星星退了,只剩下他的眼睛取代星辰。
他说:“快回去睡觉,跑来做什么?”
江湖原来的焦急被他的不屑打散,她装模装样地“哼”了一声,问:“你又这么晚回来干嘛?又去找那个老师了?”
高屹蹙紧眉头。
江湖一见,果然是自己说中了,心内的气愤不禁爆发出来。她嚷:“你好啊!人让你走路你不走,鬼带你走路你倒是走的欢!”
高屹掏出钥匙开门:“懒得跟你说。”
江湖嘲笑地说:“是啊,你是懒得跟我说,所以你妈妈去跟校长说了。”
高屹一愣,推开了门,先叫了一声“妈妈”,当然是没有人回应他的。他急了起来,声音也大了,问:“江湖,你跟我妈说了什么?”
江湖瞪着眼睛嚷了出来:“你这么凶干嘛?你觉得你做的很对吗?”
高屹作势要追出去,她还存心挡着高屹,高屹一着急,把她重重一推。
江湖这下是真摔重了,手掌被地上的碎石子磨破了,于是哭了出来:“好啊,你还推我,你还推我。”
高屹没有办法,只能把她扶了起来,才说:“你别闹了,这么晚了怎么可能让我妈去找老师?”
“是你自己不好。”江湖拍拍手,只觉得手掌痛得要命,只觉得心里没有来由地沉甸甸。高妈妈走得远了,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只能一赌气,自顾自跑回了家。
到家清理完伤口,又吃了点高妈妈留下来的点心,是她最喜欢的枣泥锅饼,很好吃。填饱了肚子,她又回到床上睡觉。
一整夜睡了醒醒了又睡过去,早上被父亲叫醒。
父亲说:“高屹妈妈出车祸了。”
江湖茫然地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咽了咽喉咙,很疼也很干涩。
高屹在这一年没有参加高考,临近高考的时候,他办了母亲的葬礼。葬礼很简单,参加的人也不多,江旗胜出面请了几个高屹父亲的老朋友过来。
江湖直到后来才知道那些都是父亲和高爸爸年轻时插队落户的战友。
江湖一直红着眼睛躲在父亲的身后,没敢看高屹。
他瘦了,脸上生出了胡茬子。
送母亲的遗体去火化回来,他向江湖招了招手。
江湖抽泣着,可还是犹豫着是不是要走过去,江旗胜推了推女儿:“过去安慰安慰高屹。”
江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过去。
高屹很心平气和地对她说:“我只想告诉你,那晚我是去和海澜告别的,她准备回家乡的中学任教了。我妈妈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我能考上我爸爸当年希望考上的大学,我是不会辜负她的。”
他的声音很凉,在这酷暑时节,让江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但是,她很讨厌他的口气,她留着眼泪辩解说:“是你没有早说,是你自己没有早点说。”
她扭头跑回了父亲身边,她想,这都不是她的错,都是那个老师的错,这不是她的错。回家的路上,她把高屹同海澜的事情,把她知道的所有细节,完完整整地告诉了父亲。
父亲吃了一惊,听到最后斥了她一句:“不要乱讲。”
也就一个礼拜以后,那批实习老师其中有一个被大学开除了,那就是海澜。
江旗胜把高屹叫到跟前,他说:“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高屹说:“我妈妈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对于所有的帮助,她都心存感激,她只希望回到这个城市,我爸爸生活过的城市。她一直很努力地工作,我不会辜负她。”
江湖在那个时候并不明白高屹为什么会这么说,一直到了日本,在高屹讲述了那些前尘往事之后,她才明白高屹为什么当初会同父亲讲这句话。
那样恍然一悟,她才了解,自家父女亏欠的这位伟大的母亲,所思所想原是这么质朴而单纯,她对待自己又是这么尽心尽力,所以当往日的秘密一一揭开,她除了自伤,更有深深的悔恨,陷在其中不可自拔。
如能让自己不去深想,该有多好?
但那些都抹不去的。
江湖向岳杉这般道来,虽然强忍不再哽咽,但神色愈加哀伤,把头低垂下来。
岳杉是头一回知道江家父女的这段家事,知道之后,更不忍心让江湖自揭年少疮疤。她拍拍她的手,想要给予安慰,也想不让她继续往下讲。
江湖握紧了岳杉的手,还是讲了下去。
“后来,高屹复读,考上大学后又争取到日本的大学的交换生资格。毕业后一直在日本和香港,没有回来。我总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