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容依旧和蔼,朝江湖招了招手,“你来了,这里坐。”
江湖绕过门口的两盆花,一步踏进花房,才恍然发觉门口摆着的是两盆令箭荷花。春天的令箭荷花尚未开花,翠绿的茎叶却有十分的精神。
洪蝶笑道:“你对这花很熟吧?徐斯前年叫人特意搬了一盆出去。”
她指了指跟前,江湖走过去,那边放了一条藤木长凳并一座方木茶几。
洪蝶说:“这里还和徐斯的外公当年布置的一样,没有在花房里加舒适的桌椅,老人艰苦惯了的。”
江湖小心翼翼地坐在长凳的一角。
洪蝶放下了手中的水壶,落落大方地坐在另一角。
方木桌上放着一只英式的骨瓷茶壶并两只茶杯,她伸手翻开茶杯,倒了茶,再推到江湖的面前。
茶叶很好,一股清香扑鼻,在花香四溢的花房内竟丝毫没有被冲淡。
江湖执起杯子来,轻轻吹气,轻轻抿了一口。
洪蝶只是一直看着她,等她放下了杯子,才慢慢开口讲道:“好孩子,真不错,再困难难堪的情形,都能挺住。”
江湖定定地望着杯中的茶叶,旋转,及至尘埃落定。
洪蝶笑,“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
江湖仍望住茶杯内的茶叶。
洪蝶朝门口令箭荷花的方向点了一点下巴,“那只花盆,本来是一对,有一只被徐斯搬走了,现在又被放在他的办公室里。现在这一只上头写着一句话。”
江湖是有着极好记性的,她马上就可以讲出来,“想人生待则么?贵比我高些个,富比我松些个。呵呵笑我,我笑呵呵。”
洪蝶笑,“你果然是天分极高的孩子,江旗胜有你这样的女儿,他应该可以暝目了。”
江湖凄然地又抿了一口茶,安抚住自己蠢蠢而愈发激越的心。她问:“富贵确实只如浮云,呵呵一笑,人生就过去了。不是吗?我爸爸已经不在了。”
洪蝶侧目,好好看了她一会儿,想要抚一抚她的发,被江湖一个瑟缩躲开。
江湖把头抬了起来,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能平直坦然一些,“洪姨,今早我很冒昧地给您这个电话,我是想问您讨您还欠我的下半场故事。我想,您心里是有数的。”
洪蝶收回了手,也自顾自抿了口茶,“下半场,是呵,我还欠你下半场的故事。”她问,“江湖,你知道了些什么呢?”
江湖毕竟还是定力不足,手微微发了颤,她说:“我去过漠河县,我
打搅了爸爸的老同学,知道你和我爸爸早就认识了,他们都说你们以前谈过朋友。我想起了你在天城山给我说的故事……”江湖绞紧了自己的双手,这个她存在心里的问号,令自己午夜梦回都会忍不住战粟的问号……这一刻,终于即将揭晓,“我在想,一直在想,这个故事和我爸爸的关系……”
洪蝶把目光从江湖的脸上移开,不知落在花房内哪簇花团之中。她说:“我上次的故事讲到哪里了呢?”她捶了下额头,“对了,讲到丫头从监牢里出来了。”
洪蝶的神色慢慢变得凝重,“情人不讲钱,商人不讲心,奸人不讲义,任何倒过霉吃过亏的人都应该记住这些道理。记不住,再摔一次,是自己活该。但是,十八岁的丫头不懂这个道理。”
被放出来的丫头,再也没有一天睡踏实过,明月当空,也是看成魑魅魍魉,每日每夜,备受煎熬。
她的乡亲因为她和她父亲犯下的罪行而疏远了他们,她的存在就是村里的一场笑话。
这时候她大病了一场,整整七天烧得天昏地暗,等到她清醒过来,只觉得眼前满是蝴蝶飞舞,抓不住现实世界的边际。
她起身,很艰难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杯子里都是茶垢和灰尘,她已渴不择杯,全部喝了干净。然后坐在炕上,所有的神志回归以后,她只想问个为什么。
她不知道小荣为什么就这样走了,为此她找过班长,也找过兵团的团长。班长和团长都告诉她,因为组织纪律什么都不能告诉她。团长的老婆见她瘦得可怜,偷偷拉了她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丫头,别再把
心放在良心被狗吃的男人身上了,你爹就是他告的。”
这天,如遭雷击的丫头不知是如何挪动自己沉重的脚走回家的。她在四壁贴满剪纸蝴蝶的家中枯坐了一整晚,心里只是反复转着同样的念头……一定要寻到小荣问个清楚,也许,也许一切只是误会,并不像团
长老婆讲的那样。小荣也是自身难保。也许,小荣是求过情的。
她又找到了班长家,赖在他的家门口不愿意离开。班长也得到了回城的指标,正和老婆打点行李。他的老婆禁不住丫头的苦苦请求,劝班长把小荣留下的在上海的地址给了她。
从漠河到上海,这是一条迢迢崎途。
丫头把全副的家当都变卖了,买了车票,自漠河摸到了哈尔滨,又买了火车票到了首都,在首都的火车站排了好几天的队,才买到去上海的火车票。
坐在从北向南的火车上,丫头强迫自己挺着腰,一直看着火车窗外一座接着一座的山峦,好像崎路永无止境。
经过了这些崎途,她终于到了上海。
丫头从来没有到过这么大的城市,马路这样的宽,车子这样的多。她背着行李过马路,没有看清红绿灯,险些被面包车撞了。车里的司机骂着她听不懂的上海话,她害怕极了。
上海的弄堂又这样窄,弯弯曲曲,交叉纵横,她一条一条地找,都没有找到她要找的地址。而身上的钱越来越少了。
丫头没有办法再住到招待所,只能在火车站的雨棚下临时给自己铺了个床铺。有捡垃圾的流浪汉见她漂亮,几次三番想欺负她,她只好战战兢兢地躲到车站的岗哨亭边上。
岗哨亭的老警察看她可怜,给了她热水和点心。
上海有种点心叫生煎,丫头吃着生煎,就在想,为什么要叫生煎?难道这不是活生生的煎熬吗?
老警察问她要来了地址,帮她问了问人,原来这处地址的人们被分配到一家鞋厂,全部搬进了市里分配给鞋厂的宿舍区。
丫头问来了宿舍区的地址,竟然是在浦东。又要坐车又要坐轮渡过江,那边一片芦苇茫茫。丫头咬了咬牙,凌晨时分就起身赶了一个早,坐轮渡过了江。
她第一次看到黄浦江,昏暗的天,黄色的水,江风阴冷阴冷,直吹到人的骨头里。
她下了船,找不到该坐什么公车,只好一路问着人一路走,还是走
不到那个遥远的地方。
终于走到这个地址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升起。
她永远都忘不了这天的朝阳如血,老旧的工厂旁边是一片一片的农蚤,田埂上满是随风摇曳的黄金花,荒凉而萧索。
工厂的门口挂着红绸,有一个工人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手里挑了一杆长长的鞭炮,又有好几个工人跟着走了出来。他们说说笑笑,其中一个掏出了自来火,擦一下,一星火点,巨响冲天,震耳欲聋。
有一辆黑色小汽车从远处开了过来,如一只黑黝黝的怪兽,里头钻出一个健朗的身影。
丫头捂住胸口,看着那边工人又兴高采烈地拿出几支高升,放在马路中间点燃。
嘭的一声,高升在半空中炸裂,仿佛一颗炽热心脏被活生生炸开。
所有的工人都簇拥着那个身影,往工厂里走去。
丫头站在这头,竭尽她的全力。她在盯着那个身影,怎么这样的熟悉?
他穿了一身触目的黑西装,要多体面有多体面,他还把头发留长了,有了点刘海,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剃出青青的头皮。
他……他的胸前还别了一朵大红花。
丫头摇摇欲坠,伸手就抱住身边的电线杆子,她在想,胸前别着大红花是个什么意思?她软软地坐在了电线杆边上。
丫头在工厂附近徘徊了三天,才终于又看见了小荣。小荣的身上没有穿西服,而是穿了一身工人的蓝布装。工人的蓝布装没有那么触目了,让她能大着胆子在他身后叫了他一声。
小荣回过头来,眼中既没有惊慌,也没有失措,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用熟悉的怜爱的口吻说:“傻孩子,怎么跑来了这里?”
他把她领到了工厂附近的招待所,一路上遇见不少熟人,他同他们打招呼,他们都狐疑地看了看丫头,小荣没有多解释什么。
到了招待所里,小荣又出去买了一袋苹果,回来给丫头削了个苹果。 丫头拿着苹果,小荣把她抱在怀里,一手抚摸着她的脸。他的气息温暖。让丫头把什么话都哽在喉咙里讲不出来。
许久许久,小荣终于说:“我还要上班,等我下班过来我们再聊,好不好?”
丫头只好点头。
小荣给她买了招待所里的洗澡票,领着她到澡堂子门口,说:“你先洗个澡,好好睡个觉。”
丫头扭头就看到澡堂子门口的玻璃上倒映出自己邋遢的模样,而前面的小荣这么白皙俊秀。
她红着面孔,进了澡堂,把身子搓洗干净。
晚上小荣又过来了,带来了两瓶可口可乐、一包红肠、一包夫妻肺片、半只烤鸭。他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把菜使劲地都往丫头的碗里夹。
丫头饿了好多天,是被饿狠了,乍见这许多好吃好喝,狼吞虎咽吃了好几口,才想起来一连串想要质问的问题和发泄心中累积的愤怒。
可是小荣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这天有很好的月色,小荣见到抬起头来的丫头,还是当日树林里的那般鲜嫩妍丽的颜色,便俯身吻了下去。
丫头永远都记得,在小树林里的那夜,小荣给她吹了一曲《小小竹排江中游》,她偎依在小荣的怀里,小荣的亲吻像山风一样温柔,小荣的眼神却像山火一样热烈,可以将她焚烧至死。
她只要看见小荣的眼神,就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怀着的一颗心,可以全部掏给这个男人,任他求取。但她如何能知道,这个男人的求取是她所承受不下来的。
这一夜,不过是缱绻了半夜。小荣是后半夜走的,临走前对丫头说:“我会给你一个明白的。对不起。”
丫头睡得正迷糊,听到了他那句“对不起”,猛地警醒过来。小荣已经走了,身边的半个枕头是冷的。她抱着那半个枕头心想,不可以这样,她是来问个明白的。
可是,她等不到问个明白的那一刻了。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招待所里就吵吵嚷嚷进来了一大帮警察,还开来了警车。他们一间一间查房,拉出来了很多男男女女,男男女女都被他们丢上一件衣服蒙住头,拉到
了派出所里。
一直到被当做犯人拷问时,丫头才惊醒,原来警察把自己当成了卖淫女,而招待所,根本就是一个淫窝。她惊恐万分,说自己是来找人的,她把小荣的名字和地址给警察,警察却说查过该地址的居民,没有一个
人是叫江荣的。
亏得犯事的老鸨到底有些良心,证明了丫头的清白,可是警察还是把她当做盲流遣送回乡。
不过只有3个礼拜的时间,丫头迅速地憔悴下去,形容枯槁,又是被警察一路一路送回来的,回到家乡,早已经闲话纷纷。
小荣始终没有出现。
而她回到漠河的时候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此时的丫头,竟然有了无比的坚毅,她抚摸着肚子,心想,这个孩子是一定要生下来的。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唯一的至亲。无论他的父亲是如何的狼心狗肺。
村里的计生办刚刚成立,要开始执行计划生育工作。有人把未婚先孕的丫头举报了,计生办的人便想拿丫头做个典型,勒令她去打胎。
这时,她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肚子变得很大,行动是不方便的,可是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口,竟能迅速地打点好行装,蹒跚地躲到了山林里。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丫头在山上找了一处山洞,过起了最原始最艰苦的生活。她挺着肚子劈柴生火,打水做饭,偷偷下山从相熟的邻居家买食物,她还能用自制的弹弓打一些野兔野鸡。
团长的老婆知道她的行踪,也是带着解救她的好意,神神秘秘地同她讲起一桩交易。有对新近死了儿子的夫妻,因为女方不孕,男方的妈逼得紧,想问丫头买下孩子。团长的老婆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丫头可
以得到一笔钱,还可以重新嫁人。
丫头紧紧捂着肚子,把团长老婆赶了出去。后来团长老婆又来了几回,都被丫头打了出去。她生产的那一晚,团长老婆又来了,这一次来得正及时,慌忙帮她找了村里的稳婆过来接生。
这是一个难熬的夜晚,丫头的魂与魄 解得七零八落。诞生一个新的生命,是这样的痛这样的苦,她淌下泪、汗、血,这么反复煎熬。
儿啼响起来时,她晕死过去,再醒过来时,竟然还在无尽地腹痛。她分不清痛了有多久,再度醒过来时,稳婆还留在身边,手上抱着一个婴孩,递到她的面前。
丫头的声鲁虽然虚弱,但是斩钉截铁地说:“我应该生了两个娃娃。”
稳婆坚持,“是一个。”
“团长的老婆呢?”
“丫头,你糊涂了吧?你明明生了这一个。”
“是两个。”
稳婆把婴孩掼到她的怀里,扭头跑掉了。
皱巴巴的婴儿,小得跟剥皮的老鼠一样,她抱在怀里,号啕大哭。
丫头是在山上养了大半年的身子之后,才决定带着孩子离开家乡。
这个北方的小县城,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些人,他们鄙弃她,计生办的人想着法子要处理她,她必须逃走。
这必然又是一条艰难的路途,丫头一路往南方跑,也不知为什么就非要往南方跑。她怀里抱着小小的孩子,一路乞讨,一路打着零工。她捡过垃圾,偷过电线,卖过野菜,干过最好的活不过是在饭店里跑跑菜、
迎迎宾。有流里流气的客人调戏她,她狠狠给了对方一巴掌,第二天老板就把她辞退了。
日子很难,丫头只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让自己和儿子有个相对安稳的环境,可是,并不是那么容易。
而雪上加霜的是,她才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城找到一个在菜场卖豆腐的工作,她的儿子就发了高烧,还引发了肺炎。丫头没有多少钱,医生不给开药。她无助地看着不过一岁多的娃娃烧得脸颊通红,最后急得直
哭,还给医生下了跪。
医生表示无奈。好心陪伴丫头来医院的菜场卖鸡蛋的女人悄悄告诉她,在菜场前头的理发店里,有种特别的生意提供给这个小县城里的男人,一夜就可以赚到很多钱。
丫头记了起来,她看到过就在大半夜里,男人在那个理发店里进进出出,里头时而会传出荒唐的呻吟。
她怀抱着儿子,想了大半夜,在清晨的时候,敲开了理发店的门。
这是另一扇黑暗之门。
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她赤条条地躺在床上,有人推门进来,她闭上了眼睛。衣衫被狠狠撕开,身下锐利的刺痛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丫头在夜里总不能睡好。黑夜里狞笑着的是豺狼是饿虎,把她拆皮剥骨,吞噬下去。
每夜都是极漫长的。
丫头开始还会啜泣,到后来就渐渐不会哭了,双眼空洞地瞪着乌黑的房顶,任人摆布。一直到早上,恶灵就会全部退散,她可以看到她健康的孩子。
只要看到孩子,就好像看到了全新的朝阳,她就有加倍的勇气活下去,走下去。
这虽然是个不堪的工作,却让丫头用很短的时间赚到不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