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江湖的脑中轰然,就像上一次看到徐斯同舅舅一起自红旗大楼里走出来一样,当时任冰还在她的身边,告诉她这是怎么一个情况。
现在任冰在她的另一边,她不知道是怎么一个情况。
江湖的心往下沉,驱使着她冲了上前,厉声唤了任冰一声。
声浪有点高,那边三个人男人都侧了目。
她是气势汹汹而来。
任冰呆了一呆,应该是被突然出现的江湖吓到了,他看了看徐斯,这个细节被江湖捕捉到了。
江湖把目光一转,一个眼风狠狠朝徐斯身上剜过去。
徐斯撇了一撇唇,不甚在乎地回望着她。
就是这个徐斯,江湖想,这个人在这几个月到底干了些什么?他想买走了那些制衣厂,他还同父亲的旧人在一起。
他们就在她的面前,镇定地谈笑风生,简直春风得意。
她就差要愤怒了,可是胸中翻腾的怒意爆发到了顶点,在她一眼瞥到高屹的时候,全部泯灭。
高屹没有讲话、没有表情、没有态度,只是疑惑地看着她,仿佛她打搅到他了。
那种不带丝毫责备的,疏离的,又有隐隐隔膜的眼神,太熟悉了。
她直到很后来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瞧着她,只要这样瞧她一眼,她就没有办法再理直气壮下去。
这太难堪了,这些日子来,她时常在这里徘徊,为的不是再看到他这样依旧冷冷的态度,冷到她会无地自容。
任冰进前一步,又唤她:“江湖。”似乎想要解释的样子。
但是够了,这不是江湖想听的,她只觉得自己傻,是真的傻,傻到跑到这边来,硬是要碰到这样自损尊严的场面。这是自找的。
这样想着,她的心内翻江倒海,让她承受不来。
江湖猛地扭头,不辨方向地狂奔,到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才发现眼前糊了一片,真的没了方向。
四
她以为她自悬崖回转,就是一段新生,原来不是的,她到现在都还不能新生。
当她看到高屹,才能知道心底的那道丑陋的伤疤不能愈合,而他,依然是无视着她。
这么冷冷的态度,从一开始就这样,让她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个一开始,他不过十二岁,她不过七岁。他的妈妈牵着他的手局促地站在江家石库门小客厅,而她被父亲抱在怀里。
他的妈妈说:“小屹,这是江湖妹妹。”
他仰头看着她,看着小小的她在俯视他。他没有打招呼。
她歪在父亲怀里,说:“哦,你是保姆的拖油瓶啊!
他还是望着她,一句话都不说。
父亲发了火,拍了她的脑门,下手很重,斥:“丫头片子说什么混话?要叫哥哥,哥哥成绩好,以后做你的小老师。你要跟哥哥好好学习。”
她的脑门很疼,把嘴巴一扁,就哭了出来。边哭边用眼角余光看他,他垂下了眼睛,根本不看她。
就像刚才一模一样。
她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江湖贴着行人道一边的墙根,一步一步移动着,仿佛想要借助这一片墙角,躲避世内的喧嚣。可是旁边的马路车来人往,全是沸腾的市声,骚扰她的耳朵。就连夕阳的余光还要欺进这一片角落,让她在光天化日之下现形。
都是在嘲笑她。
江湖立定在墙角,想要捂住耳朵。
分明却有把声音在她的脑子里——“江湖,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所以江湖知道,从一开始到现在,不管他是什么态度,自己都没法无视他。尽管他的眼里根本容不下她,或者他根本是不屑看她。
谜底是在那个傍晚揭晓的。
对,就是在那个傍晚,天城山旅社的后花园一样有骚扰她耳朵的喧嚣和让她现形的夕阳光。
她什么都不知道,仍像个千金大小姐一样理直气壮怒不可遏地冲到高屹的面前,把一叠打印出来的往来信件扔到他的面前,嚷:“你这个骗子。环宇金融要收购利都百货的消息,是你放给我爸爸的!”
高屹正在准备当晚的解说词,本来低着头看资料,听到了她的声音,就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一片澄明,他的声音也坦荡,平平静静地说道:“是的,是我做的。利都百货里有人想造市取利。”
江湖扬起手,被高屹捉住了。
在那晚,洪蝶的故事,并不是她听到的第一个故事。
高屹在那之前,在天城山上火红似血的太阳下头,一字一句对她说:“江湖,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就这么八个字,江湖的世界自父亲猝死之后,再度轰然分裂。她只觉得手足冰凉,情愿马上掉入天城山下的万丈深渊。
高屹漠然地看着她。
这副面貌熟悉又陌生,江湖才明白,这是熟悉的,这不是他的天生冷然的性格使然。
她不禁害怕地揪住了自己前襟,她不能预知接下来高屹会说什么。他从小到大凡是说出来的话,总那么字字掷地有声。
这回也一样。
高屹的声音也很冷漠,江湖一直很喜欢他的声音,很有磁性的男中音,就像电台里播报新闻的DJ。也因为像播放新闻的DJ,所以说出这段往事可以不带任何感情。
他说:“二十多年前,有个叫江旗胜的年轻人和我的爸爸一起做买卖。江旗胜的手头有从北京要来的外汇指标,比市价要低了十个百分点,他还有从南京的部队里借来的军用运输车和北方某些地区政府的采购单。他请我的爸爸利用在深圳罗湖地区进出口公司工作的便利,为那些政府机关向港商进口办公设施,通过办公设施的进口把手头的汇率差价清洗成流通差价,从中赚取利润。这是一笔很大的买卖,我爸爸动心了,他们配合的很好,很快赚到一笔大钱,前后几次,终于被北京方面发现了。这么大的一个逃汇案先后被中纪委和军纪委派出调查组调查,我爸爸被抓了起来,因为他的单位往来凭证有交易的记录。”
江湖当时完完全全无法再说出任何的话来。
高屹很惨然地一笑:“江旗胜却变成了证人,出庭指证了我爸爸和他单位的领导。在这件大型逃汇案里,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江旗胜才是主谋。”
江湖颓然地跌坐在地上,茸茸草坪沾着露水,带着初春的冰凉。
她是自下而上地透心地冷凉起来。
这一次是换高屹居高临下,他微微俯身,讲:“江湖,这就是你爸爸的原罪,他的第一桶金沾满了鲜血。”
零碎的往事被串了起来,江湖仰望着高屹。
“所以你妈妈来我们家做保姆?”
“所以你一直在我身边做我的家教?”
“所以你在香港工作以后同证券经纪行走的这么近?”
江湖“霍”地站立起来,冲着高屹尖叫:“还是我把你推荐给爸爸,帮他在香港炒股!”
高屹迎风站着,他说:“江湖,你爸爸很疼你。”
一句话就让江湖泪流满面。
他又说:“江湖,我真的能扳倒屹立江湖二十年不倒的江旗胜吗?”
高屹说完,对住夕阳又摇摇头,还用手挡了一挡刺眼夕阳光。
“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又说,“你爸爸当年单枪匹马,把身边资源利用了个干净,最后赚得盆满钵满,却丝毫不留痕迹。我爸爸没有赚到几个钱,却把自己的命都赔了进去,手段相差何止千里。是我爸爸自作孽不可活。”
江湖没有听进去,她只是在叫:“你利用了我,我害死了我爸爸。”
这句话就是尖锐的刺,扎在她的心里最软弱的那一处,变作最狰狞的伤口,稍稍触碰,就会痛个死去活来,再也没法立起来。
如今江湖触碰到伤口,疼得不能自抑。她停在这个角落,用足一包餐巾纸才能将泪水吸干。
路人的眼光已经不能在乎了,她只想着自己站立的这片碎成薄片的世界。
就因为看到了高屹,她又被打回悲伤原型。
但泪眼之间,她朦胧看见手里团成一团皱巴巴如同马路边絮状野花的餐巾纸,告诉她目前的情状是如何落魄。
江湖竟然一下警醒过来。
苍白的纸絮残骸,就像给父亲戴的白花。仿佛父亲威严的面庞又浮现在心头。
父亲总是把她抱得高高的,她在父亲的肩头看世界,不应该跌下来就再也爬不起来。
江湖醒了醒鼻子,捏着自己的虎口,告诫自己:“不可以再哭,既然在日本没有死,就不可以再哭。”
循环了几次,泪终于止住。
她喘着气想,高屹回来了,高屹还同那个徐斯混在了一起,还有那个在父亲身边待了十多年的任冰。
他们的日子很好,她的日子不应该更坏,不然她便不是江旗胜的女儿。
江湖抬起了头,挺了挺胸脯,又继续往前走。她一边走一边掏出了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对方接了起来。
他知道她是谁。
“江湖。”他问,“你还好?”
这算不算关心?
江湖拼了命地扯开了唇,用微笑的表情讲:“高屹,我还好。”
那边在沉默。
这边的她思想逐渐明晰,条理回来了,逻辑也归位了。她想她要说,为了江旗胜最后的一点尊严,江旗胜不会败在后生小子手上。
江湖深深吸一口气,讲:“是的,你在日本对我说的疑惑是对的,没有人能扳倒屹立江湖二十年的江旗胜。高屹,我爸爸并不是填不了因为你而亏空的那个数。”
高屹的声音还是稳稳地传了过来,他说:“我知道。”
他总能如此宠辱不惊。
第一个说他“宠辱不惊”的正是父亲。他老人家是这样喟叹等同在他跟前长大的高屹的:“这孩子识机会懂谋略,更难得的是宠辱不惊,他能看清楚周围的现状和自身的实力。”
对比高屹,江湖自己实在是太过情绪化了,总是难以自持。
所以父亲一直遗憾江湖只是个女孩,他常常说:“你够伶俐,如果是个男孩,可以更加稳重。”
这便是她永远追不上高屹的地方。
江湖闭一闭眼睛,咬着牙忍着痛,又问了个问题:“高屹,如果我爸爸这次没有出事,你是不是还会继续处心积虑。”
高屹没有思考,立刻答她:“会。”
江湖几乎要将银牙咬碎。
她挂断了电话。
身边恰有一辆雷克萨斯跑车开了过去,在前方的高楼处戛然停了下来,里头走出来一名男士。
这么近的路,徐斯还特意把跑车开过来。一开车门,高楼里正好走出来窈窕淑女一名,衣着时髦,身材很好。
淑女问徐斯:“刚才上了美食节目,狠吃了两口菜,你看我是不是胖了?”
徐斯笑答:“怎么会?今晚我还想请你去紫象吃泰国菜。”
淑女确实不胖,男士所言是事实。
江湖想,高屹也对她总说实话。他对她就从不欺骗。
譬如十岁的她曾问十五岁的他:“我是不是有点肥?”
他斜了她一眼:“你才知道。”
十岁的她,确实有些婴儿肥,但是父亲的下属们都夸她漂亮,像洋囡囡。
只有高屹如实讲,讲到她泫然欲泣,回头对父亲撒娇:“我要减肥,高屹说我胖。”再不肯吃蔬菜。
半小时之后,她便听到高妈妈对高屹的大声呵斥。
这便是高屹,除非他不说,否则他就算挨骂也会说实话。
实话是这样伤害人。
前头的那对漂亮人儿,说着喜人的实话,与她是多么鲜明的对比?
江湖又望过去,徐斯已经绅士风度地请那位电视剧小公主上了车。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她。
这么巧合,她的落魄相总是落尽他眼中。
他还做了这么多她没有办法容忍的事,可是——江湖咬咬牙,死者已矣,她能怪谁?活在世上的人有权利选择合适的道路。
她刚才剜过徐斯一眼,心里是厌恶愤恨至极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根本不能动摇他的思想阻碍他的行为半分,她的眼风也不能伤害他丝毫。
而伤损的,是她的风度。
江湖想着,平静下来。最后,她朝他点了点头。
徐斯愣上一愣,有些意外,不过也点了点头,然后上了车。
这便是世间众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谁也不会对她的无辜委屈投注关怀。
江湖立直。
何须要众人怜惜?众人又是否真正怜惜?
徐斯?任冰?不,他们不会,连高屹都不。
现实冰冷,她须自知。刚才的热泪早化成冰凉的泪渣,封得自己的面孔生疼。
江湖用双臂环紧自己,自从天城山之后,她又一次感受寒凉。
这一晚的江湖,又做梦了。
梦境变得真实而熟悉,往事历历,是一格一格的老电影。
牵着她手的男孩子把脸转过来,是高屹那张小小的,星眸剑眉的面孔。看人的时候,眼波静定,如同平静大海掩盖全副心事。
父亲突然出现了,就站在高屹的身后,他俯下身,慈爱地说:“小高,你要帮江湖辅导好功课,叔叔一个月给你三十块零花钱。”
这是高屹的报酬——是他作为江湖的玩伴和家教的报酬。
江湖从此学会跟着高屹,很多很多的习惯,是在那时候养成的。
她总是肆无忌惮地叫:“高屹,我要吃棉花糖,高屹,我要知了。”
于是,高妈妈逼着高屹花了身上仅有的零花钱买了五把棉花糖,小贩使了个小诈,找的零钱是游戏机房里的游戏币,害得高屹的屁股被高妈妈狠狠抽了一顿。
高屹爬到隔壁新建的新村里那棵最高的槐树上抓知了,结果脚下一滑,掉到树下的水坑里,将身上崭新的运动服擦个稀烂,还绑着石膏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江湖去探病,高屹不搭理她。
江湖惊慌失措,看着高屹的冷面孔“哇”地一下就哭出来。她向高妈妈告状:“高屹欺负我。”
高屹又挨了一顿骂。但是他总是能泰然处之,再大挫折也压不倒他。
梦境里的江湖,还是能明显感受到这一点。
她还在想,也许这个人天生就是性格冷硬。
可是,就在母亲去世的那天。外间有凛冽的风声,滂沱的雨声。
江湖坐在自家门口玄关的小凳子上,这里漆黑阴冷,玄关的灯光昏昏淡淡,把她小小的身影照在座椅对面的墙壁上。长长的,垂着小脑袋,像个孤独的小山丘。
高屹走到她的身后,紧紧抓住了江湖的小手,江湖看到对面墙壁上两人的影子渐渐合在一起,互相依成一个“人”字,便有了力量,可以互相依偎着取暖。
就是母亲去世的这晚,高屹掌心的温度让她温暖。
江湖这才暖起来,再回首,原来不是高屹的掌心,而是父亲的怀抱。
父亲清隽的面孔,胡子拉杂,刺痛她的粉嫩面孔。
父亲一手抱着她,一手拿着同母亲的结婚照。照片上的母亲,那含情脉脉的脸容这么温柔。
父亲喃喃:“志坚,如你所愿,我把‘腾跃’买下来还给爸爸了。”
父亲没有走远,这句话就在江湖的耳朵边,她听了一个清清楚楚。她在想,志坚是谁?再一想,原来是母亲。
父亲又说:“你走了,但我还活着。我活着,就有希望。”
江湖一个冷颤醒了过来,身上盖的被子被踢到了床底下。
她干脆翻身下床,走进客厅里,把所有的壁灯吊灯开下来,整个世界光亮起来,也有些微温暖。然后,江湖长久地坐在放着家庭相片的电视柜前,看那一帧一帧的相片。
里头有父亲,也有母亲,还有小小年纪的她。那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后来缺少了母亲,她以为和父亲仍旧是一个完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