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谁叫他生成这样,怨不得他人贪看。
梅生,是他的名字。
人们常称他“梅翰林。”
据说,梅生曾是山长的得意门生,当今圣上倚重的朝臣,曾担任太子太傅一职,现任翰林学士,奉当今天子之令来尼山考察。
知情人却猜,他是顾念着尼山书院的栽培,自动请缨来拜谢老师的。毕竟尼山再出名,圣上也没闲功夫管你尼山的事。
梅生此行轻简,只带了两个侍从,山长便命人在东厢房收拾出两间屋子来,备了许多衣物用品,并时不时有精致点心奉上。
看这架势,梅翰林是要在尼山小住一番了。
外头热闹,梁凉趁山长没留意避回房,房门一打开,他呆了下。里头有人半倚着床,头低着,手中拿着本书在看。
他在屋里啊!
梁凉放轻脚步,谁想床上的人早听到动静抬头看他。
梁凉淡淡道,“文才兄,外面有热闹,你不去看看?”
马文才放下书,以手支起下巴,兴致缺缺的样子,“没兴趣,我想一个人看会书。”
说完又捧起书本看个没完。
他说了一个人。
梁凉退一步,道,“行,你慢慢看,我不打扰你了。”
他拿了件衣服披上,安静的从房里退出去,房门关的牢牢地,没有一丝缝隙。
本想回房睡个午觉躲懒的,看来是不成了。
他与马文才虽住一间屋子,两人向来相敬如宾,马文才对他多数是客气有礼的,两人见了面一般都是客套几句便各走各的。相处了一年同开始没有什么分别,人说的君子之交,大抵如此,不过是点头之交。
相较于他,马文才也许更愿意同祝英台亲近,这是他偶尔一次撞见两人一起散步得出的结论。
马文才看祝英台的眼神,很不对劲。
那一刻,梁凉明白,心里长久担忧的事,成真了。
一场伤心
刚下完课回房,一个人不期然抵住门,声调满是调侃,“小凉儿,你要将恩人拒之门外?”
听着这声音,梁凉头皮发麻,也怪他动作不利索,关的不及时,这下被这恶霸逮住时机,只得松手让他进来。
不得不叹服此人脸皮厚度,不过是在生病期间照料了几日,便以恩人自居,时时缠着他。
梁凉无法,“说吧,王蓝田,你又想做什么?”
王蓝田无辜道,“我只是来看看,你觉得如何了?需要什么我替你取去。”
“我已经好全了,不需你费心,我想休息了,请回吧。”
王蓝田摆出一张哀怨的弃妇脸,看的梁凉直想发笑,“好吧,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别打扰我就是。”
“真的?”王蓝田眨眨眼,扑上来一把抱住梁凉,“小凉儿真好。”
梁凉拍掉他的魔抓,“别打鬼主意。”
说完他径自拿了书倚在床头慢慢看。
王蓝田眼珠转个不停,骨碌碌的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贴近梁凉,一只手搭上他的腰。
被那张无限放大的脸猛然吓到,梁凉眯起眼,这厮真是不安分,怎么爬到他床上来了?
他想也不想一脚踹下去。
“啊啊啊……”惨绝人寰的声音不断回响,不断回响。
王蓝田捂着裆部上跳下串,蹦到墙角去了。
梁凉直翻白眼,他没用这么大力度啊,心想王蓝田真爱演戏,也懒得理会,继续看书。
王蓝田闹得无趣,赖了一会没占到便宜,讪讪走了。
王蓝田前脚刚走,门再次被推开,梁凉头也没抬,“不是说了嘛,没事别打扰我。”
外面的人一只脚踏出,顿了顿,缩回,立在原地不动。
梁凉诧异抬眼看了下,惊到了,马文才抱胸立在门边,神情波澜不惊,不动如松。
马文才淡淡道,“我打扰到你了?”
梁凉醒过神,摇头道,“没有,我随口说说,刚以为是王蓝田呢。”
马文才挑挑眉,“你与王蓝田似乎走的很近。”
王蓝田的纨绔是尼山学子所熟知,此话由马文才说出来让梁凉有种怪怪的感觉,他不由替王蓝田分辩,“文才兄你可能有点误会,王蓝田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人虽然纨绔了一点,品性其实不坏。我和他其实没什么。”
“你和他如何我不关心,”马文才截断他的话,“我讨厌这个人。”
他直接说,“你继续同我住一屋,难免要迁就我的脾性,我不希望在我的地方见到这个人,你明白?”
梁凉摇头,“你这样的要求,太武断,恕我不能从命,王蓝田并没恶意,你讨厌他,是否因他说了你的坏话?”
马文才,“我想我不必向你解释原因,既然你不肯遵从,只有请你搬出去。”
梁凉气结,这话马文才早已提过,却因梁凉的病情不了了之,没想到马文才会旧事重提,可见他确实不待见王蓝田。
梁凉会维护王蓝田倒不是为了别的,咽不下这口气罢了,谁想马文才如何沙猪,平日看来风度绝佳,在这件事上固执的像头牛,死不让步。
他赌气道,“行,我搬,不碍马公子的眼,想必新室友人选马公子早已拟定。”
马文才倒没听出其中醋意,他定了会,道,“不错,我对英台有好感,本是想邀他同住,无奈英台与梁山伯有约在先,只得作罢,我这么说并不是对你不满,当日我失足昏迷,不记前尘,多得英台悉心照料,接下来的话我想我不说你也明白,若得英台首肯,我希望梁公子你……”
他没再说。他希望梁凉知趣,自己退出。
梁凉自然明白,他点头,“我明白的,马公子你放心,我现下就搬,不会妨碍你半分。”
马文才把话说的明白,他果然对祝英台起意,就像剧中原本的走向一般。
梁凉有些迷惑,马文才变了,变得陌生,他已不知他在想什么,他的心里不再有他,而他梁凉却未死心,仍抱着一丝希望等待,他安慰自己,马文才只是暂时忘记了,他总有一天会明白,会看到他。
尹子灏来找梁凉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梁凉托腮坐在石头上,望着池塘的游鱼发呆,长发披着,眼神迷茫,他膝上搁着书,不知在想什么,忽然身子一动,膝上的书掉进池子里,他作势要抢救,手伸出却顿在那里,眼神再次飘移,不知看到了什么。
尹子灏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池塘的一条石子路上,两人相携而来。
其中一人出声,满是讶异,“文才兄,你看,那鱼真有趣。”
马文才看着被指的鱼,只见那鱼携了另一只不紧不慢的游着,与鱼群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它身边的鱼游的累了,它便停下不动,待那鱼休息好了,它便携着它跟上鱼群,它游得十分自在,金色的鱼尾轻轻摆动,拨动一圈圈金色的漪涟,在鱼群中那样耀眼。
马文才挽起袖子打算下水去捉。
祝英台连忙拉他,“还是不了,鱼儿在水中多自在,要是离了岸该多寂寞。”
马文才不知说了句什么,惹的祝英台咯咯笑起来,不住往梁凉这边看。
梁凉无甚反应,两人已绕路去了。
尹子灏晃了晃手中书卷,方才他眼疾手快接住那书,为了这书他差点跌下池子。
梁凉并未看他,仍是望着某个方向发呆。
尹子灏不怕煞风景,“看也没用,别人的。”
听了这话,梁凉一双眼瞪过来。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可不是来受你奚落的。”他摆摆手,“苏寻有话给你,你要不要听?”
那双含怒的眸子波动了下,怒气减了些,黯淡的眼也亮了许多,“师兄说了什么?”
尹子灏扔过来一封信,“慢慢看,看完记得烧了,别给人留了把柄。”
“我知道。”他迫不及待拆信,信上只一句话,别无他言,他看过后将它撕成碎片,手扬起,白色的碎纸被风带起,纷纷扬扬飘去。
“尹大人还有事?”
尹子灏点点头,“还有一事,需你帮忙。”
梁凉等他说。
尹子灏顿了顿,难得犹豫了,看他的神色,似是耻于开口。
梁凉来了兴致,默默等他的下文。
侄儿蓝田
尹子灏斟酌道,“其实我此行另一目的是为我而来。”
“你说什么?谁?”
尹子灏道,“太原王家,想必你听说过罢?”
梁凉吃惊不小,“王蓝田是你侄儿?”
他上下打量了尹子灏一番,不像啊,这尹子灏个性虽然可恶,风度是没话说的,俨然翩翩君子的派头,而那王蓝田,不是他诽谤他,浑身透着股流氓气,现在有人告诉他,这两人沾亲带故,而且关系不同一般,恕他无法想象。
见他的惊讶表现的如此明显,尹子灏不由的摇头,“我这侄儿太过顽劣,是我这个舅舅没教好他,辜负姐姐所托。听闻他前些日子缠你缠的紧,给你造成很大的困扰,子灏在此代他赔罪了。”
知府大人如此知书达理,梁凉自不好说什么。
心想尹子灏这人不好相与,不是能吃亏的主,此番如此礼贤下士,必是有求于人。
果然尹子灏接下来还有话,“子灏送他入尼山,自是愿他潜心向学,他日有所建树,以慰姐姐天上之灵。”
老实说梁凉无法想象王蓝田捧书苦读的样子,不免笑出声来,歪着头,“尹大人,说了这么些,说说你的打算。”
尹子灏正待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一人扑过来蒙住梁凉的眼,“猜猜我是谁?”
梁凉翻个白眼,“王蓝田,不要玩了。”
王蓝田被猜中,悻悻放手,正欲行调戏之举,猛然见着一人背对他立着,此人的背影眼熟的扎眼。
他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眼皮开始狂跳。
那人转过来,笑咪咪道,“侄儿,还记得舅舅吗?”
王蓝田声音顿时软了下,倚着梁凉,只觉得浑身乏力,他哀哀唤了声,“小舅舅……”
唤完立即低下头,温顺的像只猫咪。
尹子灏问一句,他诺诺答了,显得小心翼翼,听话至极。
梁凉意外的睁大眼,忽然很想笑。
似是察觉到他的笑意,王蓝田抽空瞪了他一下,别说,王蓝田那一瞪,还让他瞪出那么点风情来,原本的流氓气质掩去了不少,他垂下头,乖巧的叫人不敢相信。
尹子灏漫不经心抚摸他的发顶,“侄儿,近来可曾用功?”
王蓝田开始吹牛,硬生生编造了段学子苦读的辛酸历程,吹的好不乐乎。
“好侄儿,舅舅考考你,看你学的如何了,先从最简单的开始,你说,天地亲君师是何意?”
王蓝田诺诺不敢答,就怕是舅舅设的陷阱。
见他不答,尹子灏不怒反笑,揉揉他的头发,“舅舅再问你,天之将大任于斯人也,下一句是什么?”
王蓝田泪眼汪汪,慢慢抬头,他不敢在小舅舅面前班门弄斧,毕竟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清楚地很,要真答了,指不定要挨罚,这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可不是为难他?可见小舅舅是故意的。于是乎蓝田童鞋决定装可怜蒙混过关,反正之前他不都平安走过来了?再说,念着娘的情分,小舅舅也不会将他如何,他想着想着有些有恃无恐,流氓的嚣张气势腾腾腾升起。
见他不服管,尹子灏顿时冷下脸,“收拾下东西,立即跟我回去,今日是你娘的忌日,你可记得?”
王蓝田蔫了,“是,小舅舅。”
王蓝田被尹子灏拎走了,他甚至没来的及与梁凉告别,事情来的突然,梁凉也措手不及,不过这是王蓝田的家事,他会如何,他梁凉也管不着。
尹子灏走前说了句,“今日之事,改日相商。”
梁凉总觉得,尹子灏看王蓝田的眼神,不单纯,较一般舅甥多了些什么。
可能是他想多了,尹子灏不是同师兄行迹暧昧吗?他爱的不是师兄?
人说君子之交淡如水,难道是他误会了,尹子灏同师兄之间,其实没什么,他真正在意的人是……
不会错,那样深思的眼神,他在某个人身上见过,那样自然流露的温柔宠溺,会是寻常的骨肉亲情?
也不对啊,那时候他跟师兄一起的时候,两人分明出双入对,俨然一对神仙眷侣。
当然师兄不会喜欢他,有没有可能……
一个念头自脑子一闪而过,梁凉垂头深思,额前刘海被风拨动,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遮住了他半张脸,他的眼睛隐在刘海下,隐隐想着什么。
师兄给的信里只有一句话:圣上重病,速归。
告别尼山
王蓝田走后,尼山书院的日子冷清了不少,用其他学子们的话说,世界安静了。
好不容易捣蛋鬼消失了,学子们刚松口气,梅生的到访却敲响警钟。
用夫子的话说,就是三年一度科考将近,学子们只有一年不到的复习时间,而梅生,当年的科考状元,应约报山长知遇之恩。
据夫子透露,这梅生官居翰林,年轻有为,心在社稷,加之举止脱俗,人物风流,深得圣上宠幸,是圣上跟前的红人之一。
此次科考,圣上特允他一个名额推举考生,此考生不必应考,直接接受殿试。
此消息一出,尼山上下一片欢呼,这可是得见天颜的良机,若叫圣上看上了,还读什么书,可不就光宗耀祖了。
于是乎,一群学子苍蝇似地每天往梅生跟前凑,梅生烦不胜烦,房门一闭,三日方出,他与山长一碰面,便把这话说了,山长皱眉,尼山上下学子,反当日在房门口晃悠的,皆罚抄《诗经》一百回。
学子哀叹声一片,自此梅生房前苍蝇也无一只。
梅生什么最出名?
严厉。
别看他长的柔柔弱弱,精致如女子,其严厉手段,不下酷吏。
凡尼山学子,课上出小差,罚诗文一百遍啊一百遍,背错一个字,整篇一百遍啊一百遍,交头接耳互换答案者,一百遍啊一百遍,若有学子贪玩,同时犯了几项,便计量累加,一百两百三百……甚有学子被罚至一千。
抄书未完成,不许吃饭,第二天仍未完成,继续饿着,直至完成方可。
有学子受不住如此刑罚,憋得难受,便去山长面前告他,梅生也不闹,温温柔柔一笑,那学子却冷如掉入三尺寒冰谭中,第二日据说那学子躺宿舍里迷迷糊糊说梦话,有些神志不清。
对此,山长不予表态。
学子们心寒了,这哪里是教学,分明是酷刑,山长长的慈眉善目,怎的这般狠毒,招了这么个人进来,是要折磨死他们吗?
偏生不能反抗,越反抗罚的越重。
本以为是天上掉馅饼,谁想是陨石,砸到谁谁倒霉。
众人恨得咬牙切齿,纷纷问候梅生,连带山长的祖宗十八代。
过了半月,听闻常有学生家长闹到书院里去,学生们喊着要退学,山长不予,将闹事的家长集合到一处,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家长们出来后皆满面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线,那叫一个欢快。
不知山长答应了他们什么。
梁凉摇摇头。
学子们经过这场风一般的劫难,皆认命般乖顺了许多,尼山恢复了往常的平静,风声,雨声,寂静后,只剩读书声。
梁凉那几日时常走神,也受了不少罚,抄书抄的手抽筋。
马文才与英台说说笑笑,被梅生看到了,两人一同被罚了练字一百回啊一百回。
梁山伯那书呆子因与英台玩闹,夜里睡得迟了,白日没精神,上课眯了会,也叫梅生发现,照例受了罚。
整个尼山书院学子,唯一人未曾受罚。
而此人,大家皆不服气。
于是,流言四起。
有人说,于彤是梅生某某远房亲戚,因此多加关照,否则以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