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颜的手抖得厉害,但找星座却是准确无误的,因为他时常在这里躺着,等了她八年。他闻见她身上青涩幽秘的莲花香多了几分妩媚,微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脸上。
他茫然地望着她尖尖十指在仪器上游走,就像游走在自己身上,不知是不是臆想作怪,全身如着了火一般。昭颜觉得两人靠得太近了,毕竟他是个男人,而她是他渴望已久的女人。
“走。”昭颜迅速起身,夕莲还没玩够,却又不想与他辩,于是冷着脸。
昭颜摇摇头,如此任性骄横,或许只有对着卢予淳的时候才会有温柔娇羞的一面。
大婚(2)
宫里点起万盏烛火,亮如白昼,可行走在其中,那些光影寥寂,衬得人心情极不好。
更声响起,城里的烟火该息了,他们回到了德阳宫,新房。
夕莲又开始紧张,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可昭颜总是似笑非笑从她身上匆匆瞥过,看不出心机。
福公公请他们坐好,恭敬道:“皇上、皇后,老奴传膳了。”
夕莲想想,现在亥时已过,不该进食的。于是朝立在远处的韦娘眨眨眼睛,询问她可否破例一次,因为实在是饿了。
昭颜发现了,朝福公公挥手说:“带韦、韦娘过来。”
韦娘低着头下跪行大礼,夕莲连忙扶她起来,急忙说:“不要如此,夕莲受不起!韦娘,不管那些礼教,你是我的韦娘啊!”
韦娘朝夕莲摇头使眼色,夕莲却转头看昭颜,这宫里说话最权威的人,很神气地问:“皇上,你说呢?百善孝为先,韦娘就如同我亲生母亲,是不是不该向我下跪行礼?”
司马昭颜毫不犹豫地点头,然后朝福公公做了个手势。福公公笑着对韦娘说:“皇上特许,韦娘今后在德阳宫就免去下跪之礼。不过,出了这宫门,还是一切从常。”
韦娘叩头谢恩。
夕莲终于对他笑了,她觉得这个皇上心地很好。所以予淳和太后担心的事情根本是多余的,他尊重她,从这般礼遇可以看出他还是秉持着一种皇室的气度,胸怀博大。
她笑的时候,昭颜望着她发愣。这笑容、过于明媚,以至于刺得他眼前明晃晃一片,感觉不真实。
夕莲又即刻冷下脸来。她不能给他好脸色看,若不是他,自己怎会进宫当了皇后?她应当恨他的,和予淳触手可及的幸福灰飞湮灭,都是拜他所赐!
打定主意,夕莲便狠狠瞪着他,她知道两年之后,自己就能出宫了!到时,这白痴皇帝仍旧是一个人独自在这深宫中品尝永久的孤寂。
用完膳,昭颜出去了,去了偏殿的书房,每日必去的。
福公公派人收拾了桌椅,又领了一队小宫女进来。
“皇后娘娘,这是伺候您日常起居的宫女,皇上亲自挑选的,个个心思玲珑、做事勤快利索,若日后她们出了岔子,责罚便是,或者交给老奴。”
望着她们手上端着洗漱用的盆盆罐罐,夕莲不想就寝,冷冷说:“我还不想洗漱,先下去吧!”
福公公眼神有丝尴尬,恭敬道:“亥时已过,该就寝了,若娘娘歇的不好,上头要责罚奴才们的。”
夕莲狐疑看着他,大胆问了句:“皇上呢?他睡哪里?”她当然怕自己睡着以后,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福公公显然被吓到了,忐忑回道:“皇上在书房,每日都去的。一会当然……是回来,歇在这里……”
夕莲眯眼朝他笑道:“那我等皇上来了一并歇息,你们先下去吧!”
福公公没辙,召宫女们都出去了。
夕莲终于松了口气,斜斜躺在韦娘怀里。
韦娘的怀抱安详恬静,散发着最透彻的幸福,夕莲喜欢她慈爱而忧郁的目光,仿佛蕴藏了人世间所有的秘密。她轻轻捋着夕莲的发,温柔说:“夕莲,你是皇后了,要注意言行。”
夕莲仰面看着她,两人长得一样的眼睛,却是截然相反的眼神。
“韦娘,今夜你就和我睡。”
“傻孩子,那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皇上很好对付的,他们说的没错!”
韦娘捂住她的嘴,低声说:“话可不能乱说……谁跟你说的?”
“予淳、还有太后。”夕莲迷茫看着她忧虑焦躁的表情,问,“怎么了?”
“夕莲,其实……你一直觉得皇上很可怜是吗?”
夕莲眨眨眼,是吧,从第一次听说他的遭遇就开始怜惜他,见到他之后更加怜惜。不过,她答道:“他硬抢我当了皇后,将我对他所有的怜惜都化作了愤恨。”
“他虽然表面痴傻,不过内心还是如明镜般亮敞,夕莲,你要好好待他。其实,不让他碰你的方法很简单,不要以死相逼,他是皇上,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他不会费尽心思去得到你的身体,他想先俘获你的心,然后才是身体……”
“我不会让他得到身体、更何况是我的心?”夕莲对韦娘这番话深感好奇,反问,“韦娘,为何处处替他着想?”
“我也是同情他。”韦娘目光黯淡下去,叹道,“多可怜的孩子……他心眼不坏,立你为后确实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其实,他救了你的命呢。”
夕莲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道:“什么呀,他自己说是因为他喜欢我的!”
他若不是真的有私心,绝不会承认。他又不是真的傻子……想着想着,累了一整日的夕莲窝在韦娘怀里安然入睡。
司马昭颜扯出一张宣纸,纸上字迹依然是歪歪曲曲,像喝醉了酒一般东倒西歪。他随手扔进一旁的火盆。火苗窜得老高,燃起来有一股墨香。福公公杵在桌前,眼里尽是担忧的神色。
他声音嗡嗡地说:“她宁死……也不要、不要我。”
福公公从他手上取下笔,轻声说:“皇上,今日练了五张字,太多了。”
昭颜狠狠一拍桌案,咬牙切齿说:“练、练、练有何用?!”练了这么多年,字迹甚至回不到他八岁时的幼稚笔锋!
福公公赶紧安慰:“已经不错了,皇上,太医说您连笔都抓不住,可您毕竟可以写字了呀!”
司马昭颜狠狠砸了一拳在书桌上,这些字能拿出去给人看么?届时还不是被人耻笑,耻笑大褚国有个白痴皇帝!这么多年,他除了盖玺印,何曾批过一个奏章?
福公公见皇上有些暴躁,急忙转了个话题说:“皇后娘娘不肯洗漱就寝,说等皇上一起呢!”
昭颜心里咯噔一下,一起?恐怕她是不敢睡,怕睡着了出事。他傻傻笑起来,洞房之夜,他们注定不能像平凡夫妻那般了。
昭颜侧身坐在床沿,看她乌黑浓艳的发散在丝绒枕上,恬静的面孔被满室大红帐幔反射过来的烛光浸泡得红润而热烈。不知在梦什么,唇角微微向上弯起,她在笑呢……
司马昭颜多想抓住这珍贵的瞬间,好像在看并蒂野花缠绕,看成双蝴蝶追逐,宛若他的浮生中唯有她的微笑这么一点点依恋,春光过后,他就要陷入命定里永远的黑暗。
他俯下身子,悄悄从枕上抓起一把青丝,贴上自己的嘴唇。发上的莲花香气尤为醉人,他闭上眼睛,偷偷幻想着她妩媚的姿态,幻想着某一天她会对他温柔浅笑,幻想着她在他怀里撒娇、敞露着她的锁骨、肩胛和背脊。
身后传来碎碎的脚步声,昭颜猛地从幻境中醒来,回头看,是韦娘,正尴尬得不知如何进退。他朝她招手说:“你来。”
韦娘温和笑着,上前替夕莲脱掉外衣,换上睡裙。
昭颜转过身去,听见韦娘说:“夕莲纵是娇惯了些,不过心思单纯、善良。她胸无城府,在宫中恐怕会得罪人。日后,还请皇上多多教导她才是。”
韦娘说话如春风和煦,难怪夕莲喜欢她。昭颜颔首道:“放心。”
她看司马昭颜的目光很忧郁,还有流露出几分怜爱,好像一个母亲看孩子的神情。她流连在夕莲身旁许久,依依不舍,临走时,她欲言又止,眼神慌乱。
昭颜忽然理会了她的苦心,沙沙的声音对她说:“我不碰她。”
韦娘感激磕了个头,解释道:“夕莲她还小,不懂事,韦娘实在是怕她伤着自己伤着皇上。有皇上这句话,奴婢就安心了。”
司马昭颜扶她起来,低声说:“不过……别让外人……别让、知道。”说完,当着她的面抽出夕莲腰上的匕首,割破自己的手指,挤了几滴血在那方洁白的缎子上。
韦娘微笑点头,“韦娘绝不会泄露皇上的秘密。”
房里的灯都熄了,就留下了床边的一盏,现在的世界,只有他和她,还有一盏灯。
他侧躺着,看她鼻尖优美的弧度,看她可爱的耳垂、白皙的脖子、玲珑的锁骨……薄如蝉翼的粉纱睡裙,透着玉一般圣洁细腻的肌肤。还有胸前若隐若现的□,尚未发育成熟的少女,却拥有乖巧而轻浮的魅力。
他安详闭上眼睛,至少这一夜,他能与她拥衾而眠。
新婚(1)
燃了一整夜的烛台上满是红红的蜡,司马昭颜平平躺着,双眼望着帐顶的龙凤呈祥图案。绫绡帐子里都是她的香气,他舍不得动,宁愿永远这样沉醉。身旁的夕莲动了动,好似醒了,昭颜赶紧闭上眼。
夕莲感觉嗓子有些疼,习惯性地伸长胳膊嘟喃着:“韦娘,我要喝水……韦娘……”
半晌没人应,她的手臂耷拉下来,蓦然触到一个温热的躯体,肌肤灼人。她猛地睁开眼,司马昭颜!望着他□的胸膛,她惊恐地尖叫起来,声音几乎要刺破屋顶,冲上云霄。
夕莲一面拉扯被褥遮住自己,一面尖声叫喊着用脚使劲踹他,想把他踢下去。
许多在外守候的人听见夕莲的叫声,唯恐出了什么事,纷纷破门而入,一时间德阳宫里脚步杂乱。夕莲依然尖叫着,把眼泪也叫了出来,一面嚷嚷道:“骗子!司马昭颜你这个骗子!你说不碰我的,还说君无戏言!”
叫喊声逐渐成了哭闹和嚎啕,床帐外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直到司马昭颜懒懒地坐起身来说了声:“进来。”
侍婢挽起大红色的帐幔,一队宫女依次排开,手里捧着各种器皿。
夕莲窝在偌大的婚床一角,被她们好奇地打量着。东太后和西太后不知何时进来的,虽然早晨有仪式,不过她们似乎不宜出现在新房里。
夕莲哭得嗓子都破了,索性改成了嘤嘤哭泣。东太后杏目圆瞪,接过婢女递上去的一块白绫,那暗红的血迹刺痛了她的眼,气得浑身发抖。西太后恨得牙痒痒,冲上去就朝皇上吼道:“你从来就不听我的!”
司马昭颜面无表情说:“都出去。更衣。”
两位太后都拂袖而去。
韦娘匆忙跑到床边轻声唤道:“别怕,夕莲,没什么,我保证!”
夕莲委屈极了,扑倒她怀里啜泣,韦娘在她耳边悄悄说:“没有,你们什么也没有,他假装的。”
她的眼泪骤然歇停,眸子里透着喜悦,韦娘不会骗人的……那司马昭颜为何要装呢?
司马昭颜转身看着夕莲,声音低沉说:“哭吧,让她们……看看、看热闹。”
夕莲醒醒鼻子,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不过,他越是希望她做的事,她便越是要与他唱反调。夕莲立即掩去方才的失态,神情孤傲搭上韦娘的手站起来,款步走向前去,朝他盈盈行礼,口中平稳念道:“臣妾多谢皇上厚爱,皇上万福。”
那排候了许久的宫女立刻跪下身,朗声请安。
夕莲第一次觉得自己成了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清晨的仪式好不容易结束了。
司马昭颜回到德阳宫的书房,檀香微醺。想起卢太后和母后的表情,他万分得意。恐怕辛太后是再也不对这个白痴儿子抱任何希望了。昭颜无所谓,就让他们去争吧,争到头破血流。等他寿终正寝,一定不会让自己的石棺停在宫里,免得看他的女人和儿子们争个不休。
他随手翻了页《左传》,郑伯克段于鄢,其中最喜欢的一句话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身边的一切险恶之人都会得到报应,包括他的母后,他只用等着看热闹。但是他一面又在害怕,怕将来某一天,他也要和庄公一样和自己的母亲挖隧道相见。
春光明媚,夕莲也不顾什么礼仪,顶着满头繁琐的首饰,拎着裙角一路小跑。路上,宫女太监们依次向她施礼,她便一路喊着:平身、平身!平身……
待她冲进大殿,见权相大人皱着眉面色忧虑。他好像有许多话想说,夕莲迎了上去眉开眼笑,他却忽然跪下行礼。夕莲愣住了,喏喏说了句:“平身……”
“皇后,还是请注意您的言行,您代表着皇室的最高统治者,要为世人做典范。”
夕莲的心情一下跌到谷底,她不喜欢自己父亲这样说话。本以为皇上破例让她在大婚后的第一日就来见父亲,父亲会很高兴呢。可现在她看不出父亲有半点喜悦之情,难道父亲不想见她么?他不想见女儿么?
卢太后立在一旁,愠怒。
夕莲想起来她早上冲进德阳宫的时候就很生气,就连祭天仪式都一直绷着脸,全然不似平日对自己那般和颜悦色。夕莲朝她行过礼,她冷冷说:“没想到他竟有这么大胆子,夕莲,你……以后尽量避免他在德阳宫就寝。”
夕莲点头说:“知道了,我也不想他在那。”
父亲忧虑不安说:“可是,德阳宫是他和皇后的寝宫,怎能避免?”
“哼,先皇在世时,哀家不也住在德阳宫么?可他一直往辛贵人那跑,何曾住在我们自己宫里了?给皇上多挑几名绝色女子充盈后宫吧,但是……千万别出意外……”
“微臣知道了。”
夕莲在一旁懵懵懂懂听着。权相望着她,宠溺的目光夹杂了许多别的东西,叹了口气说:“下回求皇上让你回家小住几日,相府里没了你,冷冷清清的。”
夕莲望着父亲磅礴的背影,视线被强烈的阳光渐渐模糊。她不明白父亲为何一直不续弦?他是一个这样出色的男子,正值壮年、位高权重。当然,夕莲知道他心里一直念念不忘的是母亲,要不也不会种了那么多莲花。可是,她希望父亲幸福,不想看他孤单一人。
昭颜正望着白纸黑字发呆,忽然一只指甲涂着鲜亮颜色的手拍在桌上,他抬头看她,沉溺在她狐狸般的笑容里。
夕莲愣了一下,他的表情总是很迷茫,似乎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做什么。眸子里是那样的墨色,浓浓的化不开,像悲伤。其实看见他这样,她有种莫名的心痛。回过神来,她摆着一副讨好的表情,声音柔柔说道:“皇上,我想,过一阵,能不能让我回家探亲?”
昭颜笑笑,这才是婚后的第一天,她就想回家了。他想了想答道:“清明。”
清明刚好要祭祖,回家看看也好。夕莲报之一笑,只是为答谢皇上的恩准,皮笑肉不笑的。昭颜却是无奈极了,其实明明知道得不到,他还是那样渴望着。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她忽然念了两句诗,眼色有几分落寞,“清明要去我母亲坟前上香呢。”
她从小就没有了母亲。昭颜忽然觉得自己尚算幸运,起码在人生的头八年,他母后是非常疼爱他的。昭颜很少见她如此伤感的模样,心口有些发慌的疼,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如果他控制不好,声音会很难听。
夕莲忽然从桌上挑了支最细的笔,蘸上墨,铺展了宣纸,认真写着:
樽前一曲歌,歌里千重意。
才欲歌时泪已流,恨应更、多于泪。
试问缘何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