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用这种腔调和我说话,你就可以和休假说再见了!”乌里暴怒,对我狂吠。
他转身对着上尉,加了一句:“马上找她的指挥官来。”
我们一句话不说地等在那里,气氛令人窒息。过了难堪的几分钟,上尉迈着敏捷的步伐过来了,后面跟着我的指挥官,有点吓呆了的样子。他一进门,乌里就站起身来,在他面前站定,生硬地开口道:“你能向这个倔骡子似的人证实一下吗,我要求她干什么,她是不是必须执行?”
“当然,这是无可置疑的,”与其说我的指挥官在献殷勤,不如说是害怕。
“谢谢,再见!”
冷冰冰的乌里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就把他打发走了,然后转向我:“试试不用密码进我的电脑,恢复数据集。我留下来陪你,这样你就有保护伞了。没人会问你这么晚在办公室干什么。”
总之,如果他留下来,我还怕什么呢?我开始力图进到局域网里去,这不是那么一目了然的。我向乌里讲解我的操作。
“有两道加密,局域网一次,机子上一次。密码可能是你机子上的那个,而不会是局域网的。我至少得有第一个密码,否则几个月也找不出来。”
“我们没有几个月,顶多几个小时。明天早晨我必须拿到这个数据集。你自己想办法对付吧。”
“肯定有其他能连接局域网的人并能给你密码!我们不能到其他已经联网的机子上去工作吗?”
“不行,我有我的理由。我不希望所有人都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至于你,我相信你,是因为你正好不是这里的成员。现在快干吧。你会有好办法的!”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放弃,告诉他“不,我不知道怎么办,试来试去都是徒劳的”,用这种或那种方式开溜。糟透了的假日。在我硬着头皮充好汉的当口,警报响了。我完全没了自信。
乌里脸色柔和下来,两眼也和气了。他做出更坚定不移的样子,和我说话的神情也突然变得无比温柔:“我只要你试着帮我排除故障,没别的。很简单,你是我能找得上的唯一一个机灵人。”
他趋近我座位,脸上笑容灿烂。他把我放在桌上的薄饼递给我,自己拿起另外一块咬一大口,冲我眨巴眨巴眼睛,又在我肩上快活地拍了一下。然后他专心盯住屏幕,好像答案能突然从里面蹦出来似的。
“依你看,我们能怎么干?”
他这一套挺能迷惑人。再说,我这处境能和他对着干吗?而且他提的问题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进入角色。事实上这网络肯定有缺陷,任何系统都有自己的缺陷。
“我们或许可以置换密码,”我建议,“不过这需要时间……”
“我们没这时间。试试那些不容易被注意的操作。我可不想你启动警报器。”
“这事合法吗?”
“我罩着你,开始吧,不过别弄得太大声。”
我打住心里直犯的嘀咕,那声音老在劝我撒开脚丫子开溜。我赶跑艾尔戴德在河边留给我的心理阴影。我只留下最纯粹的良好辨别力,开始工作。乌里不错过屏幕上的任何变化,兴趣盎然的。
“你这是干什么?”他时不时向我提问。“给我讲讲。”
“我在看由系统返回来的信息,想搞明白它是怎么设计的。”
“也可以说,是它的社会-心理学对吧?就像外语的语法。”
“对,我试着分析它的语法结构。”
“然后呢?”
“然后让我慢慢监测。”
“要很长时间吗?”
“怎么也得整一个小时。”
“好吧,我陪着你。时不时给我讲讲。”
我的不安又上来了:“我怎么能确定这不是个圈套或者不是一个愚蠢的测试?”
“好好呆着吧你。这么个周四晚上,除了测试一个偏执狂似的新兵蛋子,我还是有事可干的。”
这理由说服了我。
四个小时过去了,我摸着点门道了。乌里一刻也不放过我。他很有耐心,看着我做分析,不断给我施加压力,好像存心要让我分心,或者想看看我能不能在压力下工作似的。我注意到他的小伎俩。
突然间,我找到办法了。他一定是在我脸上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表情,因为他更专心地凑到屏幕前问:“你有办法了?”
“也许。想从端口进去是白费功夫。我在琢磨一个办法,就是回到这个链条更初级的层面上去。”
“怎么做呢?”
“你看,我能够进入数据交换的信息流通道。这边是我们局域网上机子的计量……而L网的计量在这边……看到这些数字了?它们表明两个网络之间数据交换的总量。”
“那接下来呢?”
“缺口就在这儿。如果局域网不和外界交换数据,我们就完蛋。可在这里面,只要我们滞留在线上,持续监视进进出出的数据集就行得通。运气好的话,极有可能让我找到联通L网的密码。”
“这么简单?”
“理论上是这样。实施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用这种侵入办法成功过吗?”
“在大学的时候成过,两三次吧,不过比这个简单些,我们不必躲躲闪闪。而在这里,如果我长时间滞留线上的话,他们很可能探测到经过的波段流量有变化,从而启动警报。我得施个小计谋。越级行动但又不引起他们注意。”
“你觉得能行吗?”
“说实话……没问题。”
“那好,干吧,试一把。”
我开始试验,但一无所获。快过去一个半小时了,我的心情在欣慰和失望间摇来摆去,正准备放弃的当口,我突然截住了一个身份认证错误的信息。然后又一个。紧接着就是连接成功的标识。我赢了。
“快看哪!”
整个网络内容都在眼前了。侵入成功。乌里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两只眼睛里布满了因不相信而来的惊奇。他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低了一个整八度。
“真不敢相信!你怎么办到的?”
“很简单。有个人想登陆,试了好几次,但老提供不了用户名和正确密码。网络管理员每次都给他回一个关于密码错误的信息而我也能看到。破绽就在于,当这个人最后终于成功登陆的时候,管理员同样给他回了一个密码正确的祝贺信息……而如果有人一开始就给出了正确密码的话,最后这个信息就不会出现了。我不得不说,这是由网络管理员造成的十分可笑的程序错误。”
乌里的目光黯淡下来,但我太兴奋了,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些。
“这是你的那台机子……等等,我试试输入你的生日……好了。不过选这个做密码挺差劲的,有机会的话把它改改。”
“找到我的数据集了吗?”
“快了。我键入一个grep1就可以了……好了,由两个……一个是今天的,原始文件;还有一个恢复文件,日期标明为昨天。好,看看,是这个吗?”
“没错,就是这个。好了,怎么说也得把这个安全缺陷通知他们。把你刚才对我说的写下来,打印一份。”
我将数据集归位,起草了一份几行字的报告,然后进行打印。乌里要我等一会儿,他到走廊另一头的房间里取打印件,打印设备都在那儿。我反坐在椅子上,打开最后一瓶可乐庆祝自己的“胜利”。已经凌晨三点多了可我自我感觉就像玫瑰花一样新鲜,被成功弄得精神振奋。
一阵脚步声。两个宪兵走进房间。在我强烈抗议着被他们带走的时候,乌里跟在我们后面,埋头看我的那份报告。我请他说句话,他没有任何表示。出了大楼,我们走了两条不同的路。我看他慢慢走远了,眼睛一直盯在报告上。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艾尔戴德会为我担忧了。
一方面,这种情形让我愤怒。另一方面,它又令我心安理得。如果一切都已经算计了不少日子,我成为猎物也没什么好埋怨自己的。何况我努力去避开过。除非公然抗命,否则该来的总会以别的方式来,迟早而已。
就这样,因为可能致重罪的动机,我在监禁中度假了。往好里想,他们只以盗用计算机未遂的名义拘留我,而最坏的结果是干脆指控我为军事间谍。在这两种情况下我都可以做好思想准备了,肯定超出我对这种幽闭地方的忍耐限度——我顶多忍几个小时。
我又想起了艾尔戴德,他对这一切都先知先觉。我还有点信心:让我闲呆在这里不会对谁有好处。我回想不起来有什么危险迹象能够解释那个四十岁男人的行为。我现在能做的就是等着一纸协议,它应该会说明一切的。
时间难捱。我毫无睡意。我睡不着,也就打几分钟盹,偶尔一个小时,顶多了。这么多年我从没想到这种睡眠方式会落到我头上。我的生活就在刚才稀奇古怪的转了弯。
两天后,我被传到一个小房间里,没有窗户但是装备舒适。三个人坐在那装模作样地吃早餐。有个位置像是留给我的。乌里自然也在其中。我不看他,担心控制不住自己。生气是没有用的,我拿定主意:随他们的便。
年长的那个热情地向我打招呼,要我随便点,和他们一起用早餐。我毫不客气地发动了攻击:“说吧,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他表示惊奇。
“你们让我从这儿出去的条件。安排这种困局的理由是什么呢?”
“什么局?”他问,一脸无辜的样子。
“别浪费大家的时间了。你们心里有数,我反正会接受的。因为毫无疑问你们知道我是幽闭恐怖症患者。”
“你没有什么幽闭恐怖症,只不过是酷爱自由罢了。这是很有意思的个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得不承认,这种酷爱,加上你的聪明,给了你一种寻找一切方式获得自由的能力。只需指导你不偏离到无政府状态就可以了。以后你会明白的。建议你签下这份八年合同,我们可以暂时忘掉发生的事,而你将和我们共事。”
“8年,这是例外了,我听你说过你不喜欢十年的合同,”乌里语带讥讽。
“我不喜欢‘我们暂时忘掉发生的事’里面的‘暂时’二字。换上‘完全’,我就签。”
“你没被允许讨价还价。如果不愿意,没人强迫你。”
“那我们没什么可谈的。无疑这样对我更合适。我会让自己习惯的直到最后。再见!”
我说着站了起来。他们没坚持,甚至挺高兴,叫人带我回牢房。我气得抓狂。哦!他们吃准了我的弱点对吧?那好,走着瞧!我鼓足了劲。我想适应一段时间之后会习惯的。这就好比管理制度,头三天一过,剩下的就好办了。没错,我会习惯的……
事实上,分分钟我都感觉跟疯了似的。牢房里没窗户,我对时间没了任何概念。我试着唱歌。一首歌大约是三分钟,那么三到四首歌就是十分钟……我计了会时间,很快就烦了,我决定睡觉。惊醒的状况比原来更厉害了。为什么要受苦受难受到底呢?原本今天就可以出去的。只要能溜出去,总比傻瓜似的关在高墙之中更有条件报复。合同是什么东西?一截在这个国家受约束而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却毫无用处的有法律效力的纸,对吧?(何况,真就有效吗?)世界上其他地方,这实在够宽广啊!让你的自尊心见鬼去吧,姑娘,把那些流氓叫回来,签了那张纸就从这出去了!
我开始用脚踢门。主宰我的这种感觉,到底是希望还是绝望的起点?不,当然是希望,继续。
那些人还在。还在吃早餐。我愣愣地看着他们,目瞪口呆。一整天过去了这怎么可能!我睡了二十个小时却认为只是几分钟?其中一个人笑了起来,递给我一块表:“拿着,送你的。留下做个纪念。”
我看了一眼。离我们上次见面不过半个小时。我对自己的软弱很愤怒。略微高兴的是,我的诡计——我自以为很难被识破—— 鼓舞着我。这鼓舞很快被乌里的大笑给赶跑了:“用不着恼怒,”他安慰我,“你做了最合适的也最明智的选择。在你这种境况下,先假装屈服然后再找机会,这和毫无指望地受苦相比显而易见好很多。但仅限于这种境况。在其他情况下就并非一码事了。别担心,我们会教你怎样捱过半小时!”
我把自尊心收进壁橱,坐下来吃东西。胃口好极了。接下来,我在所有他们递过来的纸上签名,连看都不看。何必呢。走的时候,乌里问我还有什么问题没有。对了,有一个!
“只能提和现在有关的问题,”他纠正了一句。“至于以后,你到时候会知道的。”
第一个问题就这么被噎回去了。不过没关系,我还有其他的问题就在嘴皮上打转呢:“这套把戏,我猜在我之前你对别人也玩过吧?”
“对,但不是经常。”
“为什么?”
“志愿来参加选拔的人多了。一般来说,如果给他们一份合同,他们都会热情洋溢地接受。你知道吗,这是被人羡慕的好机遇,至少人们会因为足够的爱国主义而接受它。”
“我是个爱国主义者!我再说一遍,我是出于爱国主义热情才志愿来这儿的。”
“我知道。”
我继续:“被你试过这套把戏的那些人……有女的吗?”
“没有。”
“那么其他家伙……最后那个……他挺了多长时间?”
又是一阵哄笑。再一次,我为自己的敏感而恼羞成怒。
“别担心,你创下了不坏的记录!首先,你能够向我们提出合同措辞的问题,而其他人,在我们做详细讲解之前都没有质疑过什么。其次,你很少采用大喊大叫的方式。这是不随大流者的固有特征。有性格很好,但是在死路一条的境况下不能自拔就很愚蠢。你妥协得越快,说明你明白的越快。在这种处境中”死扛“是不明智的表现。对我们来说,不随大流很难得,但白痴似的不随大流却毫无用处。对这种人我们会让他在监狱里呆段时间,也就一到两年,如果他出去把事情说出来,也好解释成这是磨练他。”
如此这般让我安了心之后,乌里摆出了神气活现的样子,两眼直勾勾地盯住我,一字一句重申:“如你所说的‘死扛’,你并没有得到好处。另外我马上会让你明白,任自己和我们对着干将永远得不到任何好处。现在你和我们合作,一切会好起来。离开这条路,你会麻烦多多。懂吗?”
这显然是威胁!我点头,他笑了,在我肩上拍了一下以示友好。我又一次强压住自尊心。眼下,是他手里握着通行证,但等着吧你这家伙,等牌局一变我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许需要一个月,一年,或者十年,可我会做到的!
两小时后,我从监狱里放出来被送进医院。他们拨给我一个单间。它并不比我刚住过的地方宽敞但至少我能让门开着。
三天里,身体检查和别的把戏一个接一个:身体上的,心理上的,心理运动上的,还有其他差不多的玩意。刚开始我不想让健康状况显得太好,但很快就放弃了这想法,我对那些没有结论的荒谬的测试百依百顺。最后一天有个男人来访。他自报家门叫多夫,是我的教官,而我则为看到一个不穿白大褂的人感到满意。
那些测试都在我脑子里,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我总算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有了点骄傲感。这良好感觉没持续多久,甚至没来得及体会,因为多夫短短一句话就把这些念头全打发了。当时我们在谈论心理分析医生对我做出的有利报告——“至少我敢保证本人精神健康!”我不无得意地说——,他反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