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秦秣来说,裴霞是她的母亲,这本来就无关血缘。
“我有爸爸,有妈妈,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秦秣抬眼,向韩致远不动声色地笑,“我从来没有跟我的亲人失散过。”
韩致远低低地应了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秦秣心中稍有不忍,虽然她不是很能分辨出西方人的年龄,也看不出韩致远有多小,但他并不成熟,这是事实。他眉眼间还带着生涩的冲动,他看到秦秣的那种急切与期待也从来都表现得很明显。
“你们……”秦秣略一犹豫,还是问道:“一直都在找你那位,失散的姐姐吗?”
咖啡桌很小,韩致远不顾卡西就在旁边,伸长双臂就抓住秦秣的手,激动道:“你刚才是在试探我,骗我,或者你现在的父母只是你的养父养母是不是?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也在找妈妈,对不对?”
卡西轻咳一声,笑眯眯地看着秦秣。
秦秣面带微笑,缓缓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一张照片并不能代表什么,我也从来就不认为我不是我爸爸妈妈亲生女儿。我有问题想要问你,你能不能一个个回答了,然后我们再讨论你推论的准确性?”
韩致远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连忙端正地坐回原位。
“还是那个问题,你那位失散的姐姐,你们找了多久?”
韩致远有些烦躁地用勺子搅着咖啡,忽然叹道:“秦秣姐姐,我先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然后你再提问,好不好?”
秦秣被这“姐姐”二字小小雷到,她笑容稍敛,点头。
“其实,我爸爸妈妈都不知道我在找我姐姐。”韩致远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自己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去中国旅游……呃,从十六岁开始。我幻想自己在人群中能够看到姐姐,虽然这希望很渺茫。但是,上帝听到了我的声音,不是吗?”
秦秣暂时没再反驳“我不是你姐姐”,只是示意他继续。
“我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看到她以后,我会不会喜欢她,她会不会喜欢我。”韩致远的表情忧虑,“我是在为我妈妈找她。虽然妈妈从来不说,但我知道她很不开心,我知道她一直都在想念姐姐。中国有个成语叫相思成疾……”
秦秣静静地望着他,没有纠正他“相思成疾”不是这样用的,继续等他下文。
“妈妈身体不好,天气稍差一点她就会很虚弱,她总是捧着一张很旧的婴儿照片,一看就能看一整个上午或者下午。”韩致远一脸期盼,“秦秣姐姐,我知道才刚认识就向你提出这种要求会很唐突,但我真的不忍心看着妈妈一直都那样下去。好不容易再遇上你,我顾不了其它太多,我必须知道你的一些情况。”
秦秣叹道:“如果我不是,你岂不是更失望?”
“我总要试一试,中国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做死马当成活马医吗?”
秦秣低下头,她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当着韩致远的面笑出声来,但他刚才的用词,确实比前面更好笑。
稍稍收敛下乱跑的思绪,秦秣又抬眼问他:“她们是怎么失散的,可以告诉我吗?”
韩致远抓了抓头发:“原谅我,我也不知道。也许……据说是因为,因为我妈妈的前一个……呃,就是姐姐的爸爸。他们之间,应该是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秦秣心中一跳,又想起了秦云志说到秦沛祥曾经跪在祖宗祠堂一整夜的事。
也许,这件事已经不止是韩致远母亲的心结,同样也是秦沛祥和裴霞的心结。
秦秣在心中做下决断,但还是问:“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如果可以,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韩致远很小心地期盼着,“你能不能去见见我妈妈?”
秦秣说出了一句超出韩致远预期的话:“我要求先做亲子鉴定。”
小咖啡桌前的三人同时静默了许久,韩致远才表情复杂地点头道:“好!秦秣姐姐你等我先联系一下相关的朋友。我们可以加急鉴定,等下你扯几根头发给我,明天下午应该就能得到结果。”
韩致远起身走出咖啡厅,过不多久就拿出一个密封袋过来。
两人分别的时候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韩致又急匆匆地离去。
卡西耸耸肩道:“我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
“什么?”
“那个小伙子说要请客,但他还没买单就走了。”
秦秣笑了笑,然后付账埋单。
晚上在卡西家见到方澈,秦秣发现他气色又比昨天差了些。
三人一起吃过晚饭,还是秦秣洗碗,卡西在书房里整理资料,方澈带着台笔记本过来,就在客厅里敲打着一些非专业从士看不懂的天书。
秦秣缓缓洗净碗,又擦干放天消毒柜里,一边在心里准备着措词。
将近九点的时候她才厨房里走出,然后坐到方澈身边,看他手指在键盘上舞,轻快得像是精灵。
秦秣默不作声地看着,摸约过了十几分钟,方澈停下手上的事情,转头问:“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要什么样的家庭才能教养出像你这样的人。”
方澈唇角微微一翘:“我怎么样?”
“我觉得……”秦秣嘻嘻一笑,眨了眨眼睛,“你有孤胆英雄情结。”
方澈把笔记本从身前推开,又顺手合上,好整以暇地问:“从哪里看出了?”
“你做什么都是独来独往,我很少看到你别的朋友。”
方澈低笑着将秦秣拉近,从身后伸出双臂将她环住,在她耳边道:“你想要更多的了解我吗?”
秦秣好笑地挣动,发现这家伙用力虽然不大,又恰恰能将她环紧。
“你这是做什么?好好说话就说话,要抱就抱你女朋友去!”她无奈地笑骂,“真是个木头脑袋,都不知道怎么跟人相处吗?”
“那你再教教我应该怎么跟人相处?”
秦秣顺势往后靠到一个更加舒适的位置,反手一挥,笑出声道:“我现在可教不了你啦,不定我以前好为人师的时候,你在心里怎么笑话我呢!”她说着又去掰方澈的手,这次轻松掰开。
秦秣坐到离方澈摸约尺远的位置,挑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应该是很讨论喜欢才对。”
“我对别人没兴趣。”方澈淡淡地说,一眼瞥过桌上的笔记本又笑:“我很多同学,包括教授都说,我的女朋友就是电脑。说实话电脑硬邦邦的,虽然我喜欢,但抱起来还真是硌手。秣秣,再过来让我抱抱,你比电脑可软和多了,抱起来舒服。”
秦秣豁然起身,居高临下地抿唇瞪着方澈,忽然露出邪气地一笑,抬指轻勾:“小澈,过来……”
方澈很不给面子地嗤笑道:“你没见过火热的西方美人吧?就你这小身板也想勾引人?”
秦秣无趣地撇撇嘴,又坐回沙发上,懒洋洋地靠上椅背道:“我今天碰到一个人,说我长得跟他妈妈很像,怀疑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姐姐。”
“怎么回事?”方澈目光一凝。
“我看了照片,确实很像。”秦秣低叹一声,“我觉得并不是没有可能。虽然我现在有完整的家庭,但是我妈妈她……也许我真的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方澈起身,到厨房里倒了一杯牛奶,用微波炉加热递给秦秣。
秦秣接过牛奶,笑道:“我不难过,你不用安慰我。我本来不怎么在乎这个事情,是不是亲生的都没关系,我们相处的感情不是血缘距离能够否定的。但是我爸妈也许会很在意这个事情,所以我想弄是怎么回事。”
方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秦秣,做出倾听的姿态。
“也许明天就能揭晓答案,我要求做亲子鉴定了。”秦秣喝完牛奶,“只是跟你说一声而已,没别的意思。”
方澈走到秦秣身边,抬手碰触到她的头发,然后又落到她肩上,轻拍着:“明天我陪你去,早点睡吧。”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十一回:往事
天色又有些阴沉,方澈下午四点多就从实验室里出来了,到卡西家的时候,秦秣正在与卡西翻译一些小篆的资料。
“你来了?”秦秣在书桌边上坐着,头也没抬就指了指书架边上的软榻,“那个泰迪熊娃娃,送给你的。以后你睡觉的时候就别抱电脑啦,抱它睡,记得休息好。”
方澈转过视线,便见那塌上平放着一只几乎有一米五高的浅栗色熊娃娃。这毛绒绒的大熊穿着荷叶边的马甲,领上还系着柔软的蝴蝶结丝带,造型憨厚可爱之极。
方澈的嘴角顿时有些抽,他实在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或者究竟是要表达欣喜还是表达愤怒。
“秣秣,你……送这种大熊娃娃给我?”
秦秣抬头:“自然是送给你的。怎么?你不喜欢这种熊娃娃?那我给你换个?我在那店里还看到了青蛙、猴子、鲸鱼,还有机器猫、斑点狗等等,品种很多,你喜欢哪一种?”
方澈默然片刻,终于还是很沉稳地说:“不用了,这个挺好,我晚点就抱回去。”
秦秣点头:“看你总是一副气色不大好的样子,眼睛底下还有黑眼圈。你早该改善睡眠质量啦,套用一句老生常谈的话,那就是吃好睡好才能学习好嘛。”
方澈眉眼之间于是缓缓沁出一点欣喜之意,他走到软榻边,抬手轻轻抚过大熊的额头。
过不多久,韩致远就打电话过来。他语气里饱含着激动,催促秦秣快快过去与他见面,地点还是约在昨天那个咖啡厅。
卡西留在家中,方澈与秦秣一同去见了韩致远。
韩致远当时全无客套,第一句话就是:“虽然是私人鉴定,没有法律效用,但是做鉴定的人都绝对可以信任。秦秣姐姐,你真的是我的亲姐姐!”他从座位上站起,还没等秦秣入座就起身迎上她,一把抓住他的双手。
秦秣将视线转到身边的小桌子上,那里放着一个牛皮纸袋,资料应该都在里面。
韩致远连忙将那袋子放到秦秣手上,又拉着秦秣入座,至于旁边的方澈,差不多完全被他忽略了。
倒是方澈向他点头致意,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方澈,秦秣的朋友。”
韩致远愣了一下,看看秦秣又看看方澈,才笑了笑又热情地说:“方澈哥哥,你也请坐、请坐。”
方澈对这声哥哥比较受用,点点头大大方方地坐下。
秦秣略过文件中的专业术语,直接去看结论,鉴定结果果然是“母女”,她又将文件递给方澈,方澈大略看了一遍,就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觉得无所谓。”秦秣看向韩致远,“你的意见呢?”
韩致远激动地站起来,连连道:“怎么可以无所谓?你怎么能无所谓呢?”他召唤服务生,随便点了三杯蓝山咖啡,又紧紧盯着秦秣。
“我的家庭现在很美满。”秦秣望着眼前棕发蓝眼的白皮肤男孩,实在难以想象他居然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在她心里,秦云志那样的才是弟弟,至于这个韩致远,她怎么看都觉得陌生。
韩致远像是忽然泄了口气,有些颓丧地说:“姐姐,我知道会怨妈妈,但你如果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你就……”他猛一捏拳,“不管怎样,你先跟我去见见妈妈,好不好?”
“她在哪里?我现在动身的话,要多久才能见到她?”
韩致远连忙又叫服务生过来买单,然后拉起秦秣的手就往外面走,边走边快速说:“我家离这里很近,就在伦敦郊区。现在开车过去,差不多一个小时就能到。我没有驾照,但是我请了谢疏朗学长帮忙。”
方澈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又跟随一起上了谢疏朗的车。
车行不到一个小时的时候,他们从公路上拐进一条小道,又开了摸约十来分钟,眼前出现山丘草地和一户一户的独栋小屋。
“姐姐,妈妈还不知道我已经找到了你,她现在应该在家里织着毛衣,她肯定会万分惊喜的!”韩致远兴奋地打开车门,当先下车。
他家的房子桔红墙面,顶上是黑瓦,有烟囱,带着小田园式的古典。屋前是小花园,屋后的树木或青或黄,有些枝桠已经枯了。
一行四人缓缓踏过小鹅卵石的道路,转进正厅,里面装修成了洛可可风格的精致。
有个妇人黑发高挽着,戴着副金丝眼镜在低头织毛衣。屋里开着暖气,她披着件青色的针织披肩,露出的肌肤苍白暗淡。
听到脚步声,她漫不经心地抬头,然后一眼看到秦秣。
秦秣仔细打量她,见她四十左右的年纪,气质上除了曾在照片上显现出来的婉约,更多了几分沧桑疲惫虚弱的姿态。更重要的是,这张脸与秦秣的确实十分相似,让秦秣一见之下,无法忽略那种亲切的感觉,进而想要怜惜。
然而这位韩夫人的表情却从惊讶,转到迷茫,最后竟变成了惊恐。
她先是被手上的毛衣针扎到,紧接着扔下织到一半的毛衣,豁然起身。
“致远,谁让你带陌生人回来的?”韩夫人责问儿子,几乎是声色俱厉。她瞥过秦秣一眼,竟是深深的厌恶,又哪里有韩致远先前说的半点“深情思念”的样子?
韩致远显然也没料到母亲会是这样的反应。他呆了半晌,直到见着韩夫人冷哼出声,欲待离开客厅时,才不解道:“妈妈,这是姐姐,你不想她吗?”
“你哪里来的姐姐?谁让你乱认亲戚?”韩夫人苍白的脸上有着一丝病态的潮红,她偏过头不看秦秣,只是转身往大客厅中的室内楼梯走去。
啪啦几声!
客厅矮几上摆着的几个小工艺品被她拂倒在地,带着各种质感不同的声响胡乱滚动。
她继续往楼梯走,步履有些不稳。
呯一声!
摆在楼梯扶手旁置物台上的一个青瓷花瓶又被她不小心撞倒,清脆的瓷器碎裂之声刺痛众人耳膜。
秦秣完全没想到会面对这样的场景,她并不伤心难过,只是觉得滑稽。正想要向韩致远告辞离开的时候,右手忽然被人牵住。她微微转头侧仰,便见到方澈俯低的脸,那上面流露出来的神情温柔得像是被收藏了无数遍的阳光。
“我没事。”秦秣张嘴,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然后她出声向韩致远道:“致远,今日夫人身体不适,我们就不打扰了。”
韩致远张了张嘴,硬是没能说出话来。他快走几步,扶住正在楼梯上踱跄前行的母亲,又是担忧又是不解:“妈妈?”
韩夫人用力一推他,没有推开,便愤怒地喝骂:“你这个不孝子!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滚开!出去!”她骂得几近歇斯底里,又哪有半分先前婉约的气质?
韩致远从没见过这样的母亲,当即松开手,只是呆呆地看着韩夫人,满脸受伤。
韩夫人脚步顿住,脊背微微一僵,仿佛是顺过了一口气,又有些后悔似的低声道:“致远,妈妈刚才有些失态了,你送客人们离开吧。”
秦秣与方澈早就转身走向了门口,被众人忽略在视线之外的谢疏朗无奈地笑着,脚步跟上。
韩致远低着头,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楼上的韩夫人忽然望着秦秣的背影,幽幽地说:“孩子,现在还是秦沛祥和裴霞养着你吗?”
秦秣如果不是半路穿越过来的,现在听到这样的话肯定伤心得无以复加。但她现在确实没有半点被伤害的感觉,所以她只是平静的回答:“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稍停。
方澈握着她的那只手又紧了紧。
韩夫人冷笑:“秦沛祥要养你压力肯定很大吧,他是个万年的老好人,但他以为,留着你,我就有可能回到那个人身边吗?哼!他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