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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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唱片-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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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把我灌醉了,让我憧憬,让我迷恋,让我身不由己。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和你在一起。
  转身面对主任匕首般的目光,她的脸上却是连自己都猜测不透的神色,她平静得像一个涉世不浅的政客,她竟然面露微笑,这个笑居然使她自己玩味不舍,她说,“让自己的心情放个假。”
  主任恨不能拍桌子,“我看你应该永远放假!”
  在这个火柴盒般的天地里,圣旨就在主任的手里。违反了他,就违反了上帝。
  她坐的椅子硬得出奇,活像坐在一口棺材上, 男人一定也有更年期,他压制不住七窍生烟的怒火,“小萧,我一直想找你谈谈。”
  主任正襟危坐、厉色森严的神态,让她觉得自己被拖进严刑拷打室里,逼她说出她根本不知道的自己。“你参加工作一年了,都干了什么?”
  他反问过自己吗?她暗自发问。这个上帝都回答不了的问题,她又能怎么回答?她显得思索、忏悔的样子,紧紧地握着椅子把,好像那是个方舟。她说,“苦思冥想。”
  “想什么?”
  “找我的魂。”
  “我觉得你根本就没有魂。” 主任的声音气得发抖,“和你在一起一年,我对你根本不了解。”他总是说不了解。
  “你知道你是谁吗?”主任的声音好像向她抽着沾水的鞭子。
  她是审讯椅上被拷打的犯人,实话实说,“不知道。”
  “为什么?”
  为什么?还没有一个哲学家说清楚。这永远是诗人的秘密。天文学家每天睁开眼睛就是这个问题。
  主任说,“你想过你为什么活着吗?”
  她细嚼了一遍这句话,眼里怀着苦水,她终于问了主任,“您给我讲讲吧。”
  “还是让同事给你讲讲吧。”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办公室突然挤得水泄不通,人人端着一把椅子,坐下来,手里捧着一杯茶。她没有想到姚海也坐在门口。她感觉气氛剑拔弩张。
  她试图缓解气氛,笑着说,“这是不是党代会?我可没有资格。”
  “他们就是开你的会。” 主任的声音比宣布悼词还恐怖,“已经等你几天,所有的同事对你忍无可忍。”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触犯了谁的王法,耐心地听着主任说,“他们常常看见你和黑社会在办公楼外有不轨行为。”
  她的记忆的角落确实有过那些时刻,可她觉得那已经遥远得像历史书里的几个年号。她烦得从抽屉里抽出一瓶香水,这是她惟一的机关枪冲自己疯狂地扫射。这是惟一子弹累累却让她迷幻陶陶的化学武器。她的空瓶子绕过密密麻麻的人头,精确地落进墙角的废纸篓里。她的投篮经过太久的锤炼,百发百中。
  她来到了一个花香袭人的洞房,头上蒙着红色喜帕,她看不见喜帕外的世界,只感觉自己坐在万支燃烧的红烛的中央。
  “少年轻狂!少年轻狂!少年轻狂!”主任气得发抖地说,“凡是对小萧有意见的,现在轮流发言。”
  萧小红恨不能有一台电报机,向叶小歌紧急发电,没有你的甜言蜜语,我就窒息。没有你的甜言蜜语,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老甲的脚气使他不时地挠着脚缝,他首先开炮,笑着开炮,“我先说几句,小萧来我们社已经一年了,过去是社长的大弟子,没有人敢说她的不是。我最看不过的有三点,第一,她不过是‘上官仪&;acute; 的女儿,我还以为她是武则天的女儿。第二,她每天一吃橙子就是几十个,只挤出水,好端端的橙子就扔了,她一天扔的是我们一家四口一个月吃的。几乎每天喷一瓶香水。只要谁说了一句逆耳的话,她就冲办公室喷香水。有人听说过往办公室喷香水吗?一瓶香水是我一个月的薪水。第三,她整天交黑社会的男朋友,我感觉来办公室不安全。”
  萧小红感觉自己被押到公审台上。明明公审的是她,她却从抽屉里拿出社长给她的自杀名册,这些人都曾经在这座楼里,上面记录着他们死亡的日期。这本死亡名册比火葬场的骨灰盒还密密麻麻地涂掉了历史。
  她终于悟出社长的良苦用心。这本阵亡名单,就像一片止痛药。你临去时,留给我这片止痛药。你让我随时带着,只有到了非常时刻,才服下去。这片药会永远拔掉我的疼痛的神经。即使被架到老虎凳上,即使双腿被扳折,我都会像手术台上全身麻醉的病人,还可以自我调侃。自从有了你这片药,我不必担心重刑之下,会变节或者胡乱招认。我就像一个心脏病时时都会爆发的病人,随时攥着药片,惟恐耽搁一秒钟。
  

第14节 匕首般的目光(2)
她对着阵亡名单,感慨地说,“我最近在写一本新儒林外史。刚直不阿,早被打折了骨头。阿谀奉承,活得也不轻松。欲加之罪,友人纷纷落井下石。明哲保身,夫妻也成了奸细。仇人相见,见了骨灰还咬牙切齿。君子之交,出卖后才知道隔墙有耳。冤家路窄,彼此向来嗤之以鼻。同室操戈,跪下来和杀手同流合污。生不逢时,无奈辜负了一腔经纶。蓦然回首,灵与肉落个一无所有。”
  老乙义愤填膺,声音控制不住地激动,好像萧小红和她有过血仇,可萧小红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怒不可遏地说,“小萧来社里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换不同的时装,我们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她的一身时装,她的钱从哪里来?是不是都是卖笑来的?那些时装都像是上夜班卖笑穿的。既然是卖笑的,就不要在这里污染。这里不是妓院,容不下娼妇。”
  小萧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的痛骂,脑子完全沉浸在这本死亡名单上,就是这些人把这些亡灵逼成死鬼。她可以想像助纣为虐的关头,这些人怎样跳梁。她一声冷笑,“虽说我行我素,又谈虎色变。虽说胸有成竹,又摇尾乞怜。虽说笑容可掬,又血口喷人。虽说同舟共济,又口蜜腹剑。虽说与人为善,又幸灾乐祸。虽说与世无争,又不择手段。虽说善有善报,又死于非命。虽说恶有恶报,又鸡犬升天。”
  老丙听不清楚她说的什么,气不打一处来,“我只要进办公室,就看见小萧在照镜子,抽屉里都是法国名牌化妆品,整天不是抹睫毛睫毛睫毛,就是擦口红口红口红,这是上班还是演戏?我觉得她进错门了,她还是去春宫更合适。”
  小萧看着死亡名单,好像和他们是不同星球的人。她看着被他们逼死的幽灵,慢悠悠地说,“从时间的天花板上,我们倒看着这个房间。在这个房间里,没有人有幽默感,说句实话,就被砍头。在这个房间里,没有人敢让真相大白,说句实话,就上电椅。在这个房间里,没有人袒露自己,说句心里话,就会死无全尸。恰好我们,就在这个房间里,生生死死。”
  老丁咬牙切齿,“怎么就没有运动,她应该第一个被押走。她这样口出狂言的人应该判无期徒刑。”
  “枪毙!”小萧替他解气,“乌合之众,自我感觉是贵族。惟我独尊,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扮演国王,以为真的君临天下。扮演女王,以为真的倾国倾城。”
  主任终于沉不住气,趁热打铁,“小萧给我的感觉就是坐不住,心猿意马,好高骛远,小庙里容不了大和尚。”
  小萧笑笑,“不甘沉沦的鸟,飞起前,说成好高骛远。飞起时,说成得意忘形。飞落了,说成咎由自取。飞远了,说成不过如此。”
  老丁还不过瘾,“我觉得,她世界观有危险。”
  小萧努力让自己不要笑起来,这些一辈子让世界观这么大的棺材板压得透不过气的人,还抱着裹脚布给她缠上。
  她的目光扫过甲乙丙丁时,突然看见老吴坐在人堆里。每当看到老吴,她就看见社长。当她刚进社里时,社长嘱托老吴关照她。老吴曾经是剑桥的才子,曾经是总统级英文翻译,曾经被打成特务,坐牢几年,出狱后被轰到这个社。社长说,老吴是一部活字典。后来,她和老吴成了忘年交,老吴鼓励她用英文写小说。她把英文写的小说给他看,那时他病了,依然枕在病床上给她改稿。每次改过的稿子,每行上画满修改的红道。他惟恐她看不清楚,竟然亲手誊写了一遍。她感动,她受之不尽。他在病床上给她讲解每个句子。他的英文真的精锐,她服服帖帖,他使她知道自己离完美的距离。
  面对着他的苍凉的脸,面对着这位鞠躬尽瘁栽培她的人,她突然感动得无语哽咽。
  老吴的禅静的声音打破了躁动,他安详地说,“社会给女人地位,你为什么不努力呢?”
  他的声音使她振奋,使她内疚,使她痛心。我何德何能,受到这些大师的眷顾?
  她看见老刘对她笑笑。那是在葬礼般肃穆的人头里惟一的笑容。他曾经拖着浮肿的腿,在医院走廊里给她讲起他的身世。他曾经是哈佛最年轻的教授,回国探亲被打进狱中。出狱时,头发已经苍白,英文已经忘光,口齿也已不清。就因为他一生历尽劫数,安慰他成了她的使命。她推着他的轮椅车,陪他一起去见心理医生。医生让他像挤脓水一样挤出过去。当宣判他为罪人时,他按过手印。在黑漆漆的枪口前,他习惯了镣铐。终于有一天宣告他的无辜,他却自己给自己服起苦役,他已经习惯了把自己当成罪人。当他泪水滂沱,医生看看墙上的挂钟。临行,医生只能给他留下几瓶安定。
  为了根治他的后遗症,她常去他的病房,给他讲一连串的笑话。她推着他的轮椅车,带他到电影院看喜剧。中秋节,他们一起看着满月,他突然问,你怎么还是孤身一人,白马王子怎么还不来接应。他给她一个秘方:如果你想嫁律师,你就去法学院当旁听生。如果你想嫁医生,你就去医学院的舞会。如果你想嫁名流,你就去最昂贵的俱乐部。她拿自己幽默,我谁都想嫁,应该去哪里?他忧心地说,不要太反封建了,太革命会成牺牲品。与其十六个情人,不如一个。他用老人的眼光看出,她的热情只持续几分钟。他说,你应该练练耐心,比如钓鱼或者射击。
  

第14节 匕首般的目光(3)
在勒令萧小红辞职的此起彼伏的声浪中,老刘平静地放下茶杯说,“我送给你一句话,你对人说了再多的好话,只要伤了一句,就成仇人。你对人做了再多的好事,只要做错一件,就成罪人。”
  听到老刘的肺腑之言,想到就要离开这个下了逐客令的客栈,可她还没有报答这些无私助她的侠士,她愧疚。她深感对不起他们的苦心。虽然他们不求任何回报,可是她不回报就难以面对自己。是社长使她一生接触了这些大师。这些为她输血的大师们像接力棒一样在不同的时间出现,都是国粹,他们的智慧跨越时空,这些国师都有着异常高尚的人格。她的血管里流着大师们的血。他们把一生的智慧传播给她,她暗暗对社长说,你看我最近常常怀旧,怀恋那些对我有滴水之恩的人,我今生今世怎样涌泉相报?
  她突然觉得,她是这些现代思想家的学生,不是偶然的,这是天意。她暗自发誓,我必须对得起这些栽培我的国师,我必须成为我要成为的一代天骄,今天是我发奋的日子,我发誓闭关,我发誓写17本诗集。
  姚海的声音好像在顽强地守卫一个被狂轰乱炸的山头,“我反对勒令萧小红辞职。”他不愧是经济系的高材生,用一串数据论证。她感动地望着姚海,这是为她敢做敢当的男人,可是她更不知道怎样回报他,当对她恨之入骨的人把怒火迁移到姚海身上时,她站起身,给了一个球赛暂停的手势,她用从未有过的镇定说,“谢谢你们,使我今天作出一个你们满意我也满意的决定,我从今天起就辞职。”
  全场终于踏实下来。
  她吞咽下泪水说,“在这里,让我再一次感谢社长,感谢所有栽培我的大师,我离开这里是因为我要对得起你们。”
  她把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主任,从容地穿过人群,她激动地走向老吴,和他握手,竟然冲动地吻着他的累累老年斑的手背,吻着这只为她誊写英文小说的手,压抑住泪水说,“谢谢您。”
  他还没有回答,她已经疾步走向老刘,蹲下来,吻了一下他的那条在监狱里打残的浮肿的腿。
  她冲向姚海,第一次和姚海拥抱,紧紧地拥抱,抽噎地说,“谢谢你。”
  到了语言的尽头,只有谢谢你。可是一句谢谢你怎么能代表她的负疚的心情。她不敢看姚海的表情,就冲出了办公室。
  身后的噪音渐渐像彗星一样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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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昆仑山
她跑下台阶时,突然听到姚海追来的声音。
  她看着姚海的苍白的脸,他问,“你何必辞职?”
  她笑着,“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是哪个世界的?”
  她看着窗外的天空,平静地说,“昆仑山。”
  姚海坚定地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一起辞职。”
  她有些震惊,她没有想到的事情总是发生。她说,“不,姚海,你绝不能为我冒险。”
  他说,“不冒险,活着有什么意义?”
  她叹了一口气,她最怕伤害他,他纯洁得让她都想保护他。她不知说什么,她只能说,“我会回来看你。”
  他说,“好吧,在你离开前,我能请你来我的办公室吗?”
  她想到叶小歌还在楼下等她,可是她又怕伤害姚海,只能和姚海上楼,来到他的办公室。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打量他的办公室,几乎是在朝拜。她看着他办公桌上的照片,在一堆人里找着他。
  他说,“你认识我的这些朋友吗?”
  她仔细打量,一个也不认识。他说,“这些都是你们圈子里的人。”
  她笑笑,“我是什么圈子?”
  “诗人。”
  她说,“我从来都是圈外人。”
  他指着一个人,说,“认识他吗?”
  她摇摇头,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信,说,“为了撰写根治精神分裂的不朽之作,他搬到一个他神往的荒岛上,在亲手搭起的草棚里,他扮成野人,望着棚外他刀耕火种的菜园,听着岛上喧哗的猴子声和涛声。夜晚,他只能点着蜡烛,披着蚊子的外衣。雨中,他的草棚成了鱼塘。只有在与世隔绝中,他才能保证自己的灵感不被污染。可是一个夜里,他用斧子把自己的头劈成两半。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旷世之作的下落。”
  她惊讶地看着这些信,听着他说,“这都是他生前写给我的信,我曾经想写本他的传记,可是我抓不住他的灵魂,你们是一国的,这些信你拿去看看,我希望能给你一点灵感。”
  她不敢相信地抽出一封信,看着上面清秀的字迹,抚摸着一颗悲怆的灵魂。
  姚海指着另外几个人,说,“这几个诗人都在精神病院。在这个精神病院的病房里,每个病人都是诗人。他们对诗歌的痴情,死心塌地的疯狂,必须用药物才能控制。每到诗兴发作时,他们用利刃自残。服药以后,他们坐在病床上,像传达公文一样,轮流念着自己的诗。一次护士忘了发药,这些急性忧郁症病人都没有逃出这场血崩。”
  她仔细端详着他们,听着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精神病院看望他们的病房。”
  她说,“我愿意。”
  他激动地指着另一个人,“他的心情永远来自高山之巅,七情六欲早已不能魅惑他。那时我惘然时,总需要他打通我的气血。我们曾经站在大雪中,看着山下的白色世界,他说,如果看不透,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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