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下起了瓢泼大雨,阵地已经是一片泽国。坑道里已经积满了没到没到小腿的雨水。伤员都已经被转移走了。没人理我,掩体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开始有了动静。我缓缓地爬出了掩体,密集的雨点无情地打在我的脸上直往我脖子里灌。我在这四天,第一次站了起来,我的腿很软,支撑不住我的身体,我靠着战壕的侧壁,勉强地立在那里。四周一片漆黑,除了嘈杂的雨声,什么也听不见。我脱掉了那身肮脏的军装和*,*地站在雨里,一个闪电划破夜空,我看到了我赤条条、白花花的身体再被雨水一点点冲刷,我奋力地搓洗着自己身上的污垢,黏附在屁股和腿上的粪便。直到它们无影无踪。我长着嘴,大口地喝着雨水。我感到了一种解脱,一种净化,一种升华。
我干净了,不在浑身恶臭,我如释重负。那身穿戴已经被我扔了,唯一留下的是两片上尉的领章。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掩体的后边,那里还摆放着一排没有处理的尸体。我恭敬地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扒下其中一位身上的军装和他身上所有的装备,回到掩体里,穿上他的军装、我的皮鞋,打上我的绑腿,他的子弹带、武装带、手雷包、杂物包、我的饭盒、水壶、等等应用之物全部归位。扣上M35钢盔后,我变成了一名战士。但是我还缺一把枪。
天亮了,雨也停了。太阳终于露了面,外边明媚的阳光一直照在我的身体上,我站了起来,扶着掩体的墙壁,像个大病初愈的人一样,浑身酸软,一步步挪到了外边。光线太刺眼了,我睁不开眼睛 ,眼前全是五颜六色的星星,还不时伴着一阵阵眩晕。
很久,我睁开了眼睛。湛蓝的天空,经过大雨的洗刷,显得十分的透亮,几朵白云悠闲地飘过满目疮痍的阵地。到处都是弹坑,空弹药箱,满地弹壳踩在脚下“嘎嘎”作响。人们都还在睡觉,各种姿势,各种表情。他们睡的很投入,很用心。我无声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沿途武装着自己,刺刀插进绑腿里,五颗手雷放进了手雷包,一百发子弹整齐地塞进了子弹带,鼓鼓的,沉甸甸的,但是很有安全感。我在找枪,我需要一支。士兵们像搂着女人一样搂着他们的枪,我在找没主儿的。终于,我看到不远处的土里露着一段枪托,我冲过去,一把拽了出来,用袖子拂去上边的泥土。通身乌黑,泛着淡淡得幽兰。我拽开枪栓,内外仔细检查后,将一排子弹压了进去,推上堂。“卡拉”一声脆响。举枪,整个世界都被套在了准行内。远处树林,山石,天上的飞鸟,还有眼前的刘长喜。
“抽风啊,你又活了是吧。大早上的在这撒癔症。”刘长喜劈头怪脸地骂。
我放下枪,立正敬礼朗声道:“报告连长,305团三营八连上尉见习排长杨清远归队。”
日本人就是敬业,在吃罢了早饭后,上午九点准时开工。今天不光是一五零,就连停在海上的日本战舰也对着我们阵地一阵阵狂轰,一个精锐甲种师团,十余天来没拿下一块巴掌大的罗店,更何况守阵地的还是一个跟自己级别、编制相当的,但是一个没装甲部队,没海空支援,刚组建不到半个月的新编师。这让他们感到了莫大的耻辱,炮击还没结束。步兵就已经密密麻麻地在远处集结了。
炮击结束,我跌跌撞撞地从地上怕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泥土,把丢在一旁的钢盔扣上,从包里摸出了我的望远镜,往山远处望去。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日本兵,他们在地平线上,杀气腾腾。摆开三角队形,缓缓向我们这里推进。
刘长喜从不远处冲了过来,一把揪住我,把我拽到狗熊身边,说:“你就在这待着,狗熊没子弹了,给他上后边拿去。别的不用你操心,听见没有,别给我添乱。”
刘长喜丢下我,走了。边走边喊:“鬼子要上来了,准备战斗,听我的。把家伙事都放边上。”
狗熊和副射手装好弹链之后,踢了正在看着日本人发抖的我说:“马克沁弹链会装吧。”
“会。”我点点头,眼睛还是瞟着日本人。
狗熊说:“我就两条链子,一会打光一条,你赶紧给我续上。这家伙,机枪顶不上劲儿,可要命。听见没有?”
“嗯。”我点点头。
日本人越来越近了,刘长喜趴在最前沿,大吼一声:“给我打狗日的!”
第七章 杀人的体验
那个日本小兵,在石头后边探头探脑的已经很久了,好像一直犹豫不决自己到底是不是应该继续躲在原地不动,还是应该马上掉头就跑。他几次试图起身,但最终还是窝在哪里没动。他手中的步枪刺刀上挑着的那面肮脏不堪的日本军旗在微风中不住地颤抖。此时,他应该后悔,上一次撤退时,没有跟着他的部队撤走,而是为了躲避追击的子弹,错误地选择了躲在了石头后边,错过了撤退的最佳时机。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错误,这是本能。同时,他可能也期盼着自己的长官再发动一次进攻,好让自己能和反攻的部队回合,不至于孤零零地暴露在对方的阵地前沿动弹不得。可是他的长官让他失望了,没有他期待的下一次进攻的炮声。只有树木摇曳的响声和他作伴。
在离这个日本小兵不到200公尺远的阵地上,一只“Kra98”步枪正默默地注视着他。这只枪的主人和那个日本小兵一样,是个犹豫不决的家伙。
已经快两个小时了,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我趴在潮湿的地上一动不动,始终保持着卧射的姿势。但是我的心远没有身体那样坚定。我一直在胡思乱想。
一天的战斗,我一枪没开。每次日本人进攻前的火力准备,各种口径的炮弹不要钱似的扔在阵地上。那时的我一直抱着脑袋躲在预备阵地的掩体里,炮击完毕,我挣扎地爬出坟墓般的掩体。扛起沉得足以压垮他的弹药箱,佝偻地身子,跌跌撞撞地往主阵地上输送弹药,因为日本人马上就要来了。同时我还要忍受着狗熊的呵斥,甚至是拳脚,因为我的动作不够麻利,也因为我有时把一箱手榴弹送到了他的眼前。这不挨打才怪,因为他是名机枪手。
战斗打响了,有时我在狗熊的脚下,给马克沁机枪的子弹链上插子弹。有时我又在抢修被迫击炮弹炸塌了一角的暗堡。同时可能又被张秀召唤把伤员拖到后边去,尽管半路伤员就咽了气,但我还是认真地执行了命令。
直到傍晚,日本人在第六次进攻未果撤下后,才没了动静。
日本人也是人,打了一天也累了,该歇歇了。
我这一天第一次在战斗结束后直起了腰。抖了抖身上大批的尘土。整了整肮脏的军服。甚至是用手擦了擦脚下的皮鞋。我要保持军容,条件再差也不能含糊。因为我是一名军官。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仗打完了,后边掩体里,赵老头已经开始做饭了。除了留下两个观察哨,士兵们都缩回战壕里冲盹,抽烟,撤闲话。闻道饭菜的香味,肚子的咕噜声,此起彼伏。血肉模糊地战斗并没有阻碍他们的生理本能。打仗,吃饭,睡觉。像是老百姓过日子一样再正常不过。
我在前沿阵地挺直腰板溜达着,没有目的,因为脑中一片空白,耳边依旧“嗡嗡”作响。愚蠢地暴露在敌人狙击手的射程之内。我好像是在夕阳下散步,这样让我看上去有点视死如归,其实是找死。以至于多年之后,每每想起这个场景,还能让我冒出一身冷汗。
那个躲在石头后边的日本小兵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一天里第一次像个战士一样,卧在沙袋后,摘下身上的步枪,托在肩上,拉开枪栓,顶上子弹,闭上一只眼,把那个在石头后若隐若现的日本小兵套在了准星里。
那个日本小兵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他终于鼓足勇气,从石头后边窜了出来,没命地回跑。其实他要是再多等上一个钟头,等天黑下来,他会很容易趁着暮色神不知鬼不觉地溜掉,其实阵地上的士兵都看见了这个日本小兵。但是没人理会他,他的生死对这场战争没有任何影响。于是很大度地让他在阵地前活着。其实一颗手榴弹就可以解决他的性命,但是没有一个人认为那样的交换是等价的。这个日本小兵是可怜的,他耐心的缺乏葬送了他的性命。
我内心紧张,矛盾。我是军人,但是没杀过人。来到前线上,也没有人给他机会杀人,因为我不够资格。上战场十几天了,我一直在作着各种各样的杂活,至今没有杀过一个鬼子。今天这个日本倒霉蛋的出现。让我在这种无望的挣扎中看到了一丝希望。我可以杀鬼子了。可以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杀了这个来中国作恶的日本人。这让我的心脏狂跳不已。
同时我的善良又让我有些于心不忍。我们之间是不平等的。我此刻处于绝对的上风。尽管这个国家此时处于绝对的弱势。在这段时间里,我甚至为那个日本小兵,臆想出了一段美丽的身世:一个被送上战场的日本年轻人,每天都在思念着家乡的山水,慈祥的父母。深爱的恋人。。。。。。。
准星牢牢锁住那个日本小兵的背影,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冷汗顺着脖子淌了下来,粗重的呼吸把沙包上的尘土都吹了起来。再有几秒钟,日本小兵就消失了。已经容不得我再胡思乱想了。我的食指扣动了扳机,肩膀一震,一声沉闷的枪声,子弹冲出枪膛,瞬间追上了日本小兵,毫不客气地一头扎进了他的后背。撕开了一个血洞。日本小兵一声没出地被子弹击中的惯性猛地推向前栽倒在地上不动了。
我觉得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了上来,很难受,很憋得慌。但是细品起来有一丝隐隐的*。我拉开枪栓,冒着烟的弹壳跳了出来,落到了地上。我又推上枪栓,一颗新的子弹被顶上了枪膛。
第八章 他们都看不起我
阵地上的人被这枪声惊动了。所有人触电似的,进入战斗位置。“哗啦,哗啦”地拉枪栓的声音响成一片。当他们发现阵地前除了那一大片日本的尸体外,没有任何动静后。又都缩回了战壕里。
“誰他妈的开的枪!!妈个把子的。”刘长喜骂骂咧咧地闻声而来,其他士兵都坐在战壕里无辜地抬起脸看着从他们头上越过的连长,无言地表示此事与他们无关。
我依旧保持那个标准的射击姿势毫无动静,仿佛告诉步步逼近的刘长喜,这一枪是我打的。
刘长喜一把拽了我一个趔趄,我重心不稳朝身后的猴子身上倒去,猴子手疾眼快,躲了开。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誰让你开枪的?”刘长喜瞪着小眼睛冲我吼。
我并没有因为刘长喜的无理而生气,坐在地上发了一会愣后,便站了起来。一脸复杂的表情看着面前这个跟自己同级,却不止一次当着部下羞辱自己的人。半天说道:“我把他打死了。”
“什么?”刘长喜看着这个表情怪异的人。
“那个日本兵。” 我冲那块石头一指。
“哦。”刘长喜撇了一眼,转回头笑着问:“过瘾吗?”
我像个第一次回娘家的新媳妇被人问及洞房花烛之事时那样,脸上露出了一丝羞涩的尴尬笑容。
“哼。”刘长喜没有回答,转身走了。临走甩下一句话:“老四,天黑了带着几个人下去拣货去。”
“啊!知道了。”窝在一边睡觉的老四,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刘长喜走了,赵老头来了。拎着一桶烂乎乎的吃食,后边的阿毛屁颠屁颠地拎着一桶沙子般的米饭,沿着战壕开始发晚饭。
士兵们个个都像沿街乞讨的叫花子一样,举着手里的饭盒,可怜巴巴地盼着赵老头一勺子下去,能多给一点。但是当吃食到手后,南腔北调地立刻开骂:
“老不死的!”
“龟儿子,才给老子这么点。”
“王八羔子,不得好死。”
赵老头嘴里也不停的回骂:“少废话,告诉你说,吃还堵不上你们王八蛋的臭嘴,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还想那么地?明天能不能活命都不好说呢。”
阿毛倒是笑容可掬地总是给每个人的饭盒都填的满满的,别人不骂了。赵老头倒是开骂了:“好嘛!一人就一勺,吃那妈多有嘛用?打死几个鬼子就吃。”
得到饭的众位就此打住对赵老头抠门的咒骂,而是转向对吃食品头论足。山东人说太淡了,江苏浙江人说太咸了,东北人说油太少,山西人说不太酸没加醋,湖南人说不辣,陕西人连连点头同意,四川人说不仅不辣还不麻。天南地北的一群人挤在一个战壕里,吃着一个糟老头子做的猪食。誰都不满意,但是每个人吃的都很香,都很投入。
我也有意见,那就是这根本不是人吃的。我不敢说,没资格。可是我也吃的很香,很投入。
吃饱了,有了精神,士兵们开始找取乐的对象,我很倒霉,今天又是我,每天总是我。
“唉,排座,*了,要不要给我们几个一个人发个红包耍耍嘛?”麻杆抽着眼,笑眯眯地看着我。
“要得,要得,恭喜嘛,终于打死一个鬼子,军座要发一个奖章给喽。”他的老乡猴子说。
“嗯,特儿好了,裤子也是干的。”大屁股扒拉着我的裤子仔细地看。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我把头扭到一边,我不想看这群目无官长的士兵。我的心在痛,痛得厉害。我恨这支部队所有的人,他们都污辱过我。尽管当初是他自己主动要来的。但是现在他恨不能马上离开这里。离开这群禽兽不如的家伙。他认为他在这里遭受的所有不公和污辱的最初根源是来自这支部队的指挥官。那个在离这里500公尺远的团指挥所的上校团长张灵甫。
晚上,我坐在战壕里,抬头看着漫天的星星,我在想我当初为什么会来这个地方。
刘长喜踢了一脚正在胡思乱想的我,低着嗓门说:“大晚上不睡觉,瞪着眼睛想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
刘长喜坐了下来,点上一支烟,说:“是不是想马上就走啊?”
我不置可否。
刘长喜冷笑了一阵说:“民国十九年我当兵来咱们师,当时我们营就有一个你这样的主儿,姓萧,叫萧什么来着?我忘了。反正就是像你这样仗着读过几天书,又在个什么狗屁军官训练团笔画过两天的货。晃荡了没两天就上去了,没过几年当上咱们师师长了,在江西剿匪时,一头扎进了人家的包围圈,把个装备精良的主力师,打得就剩下八百人不到。那一万多条人命,全让他糟蹋了。要不是咱们现在的师座,那八百人也得玩完。我们营跑出来的就我和赵老头两个人,其他的全死了。结果呢?撤职了事,哼哼。那些个弟兄们就因为他的无能全都白白死在了那里,尸首都找不回来了。”
我把头低了下去。
刘长喜重重地抽着,接着说:“这样的人,咱们国家太多了,还他娘的都是国家的栋梁人才。就这些人领着我们又打日本,这一打恐怕都要亡国灭种啦!!”
刘长喜在泥里掐灭了烟头冲我说:“你不爱听啊?”
“没有!”我摇摇头。
刘长喜说:“你不爱听我也说,你这种人除了祸害人干不了别的。我不怕得罪你,要怕,我就不会天天跟你过不去。你瞧你这几天的吊样,你没疯,真是老天对得起你了。”
刘长喜哼着他家乡的小曲走了,我感到脑袋给外的沉,有点支撑不住。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