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医院?女学生们惊叫一起来。
对,送医院。我说。我很害怕,如果真的服用了安眠药,而安眠约借助酒xìng,会发作得更快,那么情形便非常可怕了。
在医院的情形,我在很多年后,也还是记得清清楚楚。那时是在我与丁亚琼的新婚之夜。我搂着新娘子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我就想起了那个夏天,想起了那个叫瞿君君的女孩子,想起了那一天在医院的情形。
医生将一根肉sè的橡皮管子插到了瞿君君的喉管里,然后将一脸盆肥皂水灌进了瞿君君的喉咙里。随后,喀喇喇一声,瞿君君开始了剧烈的呕吐。瞿君君吐出的先是白sè的,后是彩sè的。瞿君君是躺在长条椅上做手术的。瞿君君的那一天长发被压在她的身子下面。呕吐物把那一头好头发弄得很难看。那一身漂亮的连衣裙也被弄得皱巴巴的,像七八十岁老太婆的脸。那时,我很想替瞿君君理一理。可就在这时,瞿君君醒过来了。瞿君君醒过来就一个劲儿地在嚷,方芥舟,你娶了我吧,我就是要嫁给你。
医生为她打了一剂镇静药后,瞿君君才又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拿眼睛看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有个医生对我说,方老师,这个学生没有问题了,你放心吧。
后来和瞿君君同宿舍的另一个女孩子给我一封信,她说,这是瞿君君昨天让我给你的。我给搞忘了。
这是一封绝命书。也确实是写给我的。瞿君君在信中反反复复地说,她爱我,她问我为什么就不能爱她?这个问题她已经无法得到解答了。不过,你必须对我的爸爸解释一下。
这就是瞿君君的杰作。她说过,她会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自杀是与我方芥舟有关系的。我苦笑了一下。把信揣进了衣兜,走了出去。夏天的午夜,宁静而安详。苦楝树的巨大的黑影顶在我的头上,落在我的脚下。我这时像一个作家突然遭遇灵感一样,我突然之间明白了一点,我是不能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这片土地不适合我,我也同样不适合这片土地。我想,我是该走了。
我得赶快离开这里。
走之前,我只想再看一看秀秀。我不知道秀秀现在怎么样了。在那个夏天,在我向孔校长讲明白我和瞿君君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我在一个燠热的傍晚,走上了通向秀秀家的路。
我去过一趟秀秀家。那一次,秀秀的妈妈多次向我投来关注的目光。秀秀当时就依偎在她的妈妈的身旁。那是一幅非常动人的图画。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幅动人的画面。
我用了一个多小时走完了十七里路。你应该想象得出我是用了一种怎样的速度在行走着这一段已经是无望的爱情之路。我其实是完全可以不去看秀秀的。我自己也知道我主要不是去看秀秀。但我就是不知道我这为的是什么。我感觉到一切都似乎错了,我的出生,我的上大学,我的回到故乡。当然,还有我的恋爱。
秀秀的家就在那个叫做三夏的小村子里。秀秀家的屋子在村子的zhōng ;yāng。她们家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我是知道的,秀秀就住在西厢房。今天,我就要待月西厢下了。秀秀会不会为我迎风开户呢?我没有这个把握。我不知道秀秀还愿不愿意见我。她如果不愿意见我,我也是毫无办法的。她完全可以不见我。我也毫无理由让她一定见一见我。只是我现在太想见到她了。我如果见到她,我只想伏在她的怀里,只想伏上一会儿。
我趴在秀秀家西厢房的窗户上。我敲了敲她的窗户。我也听见了屋里立即有了声响。可让我至今引为遗憾的是,我没有敢问一下你是秀秀吗。
秀秀屋里的声响后来就没有了。我也没有看见有人出来。那一天天气难得的好。月亮朗朗的。路上也没有人走动。庄户人家忙完一天的农活,照例很早就睡下了。可是我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叫花子一样依在秀秀家的墙上,在无望地等待着秀秀发一点慈悲出来看一看我。
秀秀终于没有出来。我也再没有勇气去敲秀秀的窗子。我于是便走了。我走的时候,走得很慢。我是倒退着走出那个叫三夏的小村子的。我退着,看着三夏村。三夏村就在河边,非常好看。多少年过去了,三夏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仍然是那幅月光下沉睡的样子,朦朦胧胧,诗意无限。秀秀,你在哪?我后来听说了,你嫁人的那一天是一个大雪天,你戴着红纱巾,戴着一副墨镜,面sè沉静,走上了新郎来带你的机船。我知道,你那时心里掠过了方芥舟的影子。你也应该知道,那个叫方芥舟的人,多少年来都无法忘记你。秀秀!
第十七章 风景
() 我得承认,是秀秀陪我走过了孙兰萍离我而去的那些痛苦寂寞的rì子。
我还必须承认,我与秀秀,绝不止我现在写下的这一些。若干年后,我会在一篇《chūn天后面是夏天》的小说里,把我与秀秀的爱情和盘托出。
我能想到秀秀的离开,我只是没有想到丁亚琼会回过头来。
一切,都乱了。
现在,我重重地叩问着我自己:难道人家讲错了吗?你图的就是丁亚琼大学生的身份。
那么,丁亚琼图我的又是什么呢?
在我的身上,我还有什么可以让她觉得割舍不开的呢?
我现在只是一个乡村教师,是一个读过大学却像没有读过大学的人。
我与四年关并没有多大的分别。
我其实也搞不懂丁亚琼哩。
不过,我感激丁亚琼!
丁亚琼将我带离了这块伤心土地。丁亚琼让我看到了生活的温情与温馨。
丁亚琼现在就是我的希望。
这是一场苦恋。然而,总算有了一个甜蜜的收场。这场苦恋结束了,换来的是甜蜜的婚姻。
从此,我将在另一个陌生的土地上,继续我的路。
人生漫漫,长途漫漫。
我现在差不多有点懂了,什么是人生,人生就是不断地在路上。
人生就是将自己交付给道路,不思地出发,不断地行走,然后,小憩一番,再站起来,走人生的长途。
是的,我们都是过客。这将是我遥远的将来为一本杂志写的一篇文章。那是,我将是一个名满天下的优秀作家,一边写作着,一边打理着我的疯狂新梦想。
天,疯狂!
原来,我的人生一开始就带有点疯狂的意味。
是一种残酷的疯狂。
我像狡兔一样,为自己的爱情,不,确切地说,是为自己的婚姻准备了三个巢窟。
否则,我又哪里能获得生活赐给我的婚姻与家庭呢?
感激丁亚琼!
我走了。也是船,将我的一切东西全部载走。是丁亚琼家找的一条机船。这条船,将把我从水廓带到白莲。这条水路有两百多里。我们已经大致算了一下,到白莲可能要花上两天多的时间。
我还是从水码头那儿出发的。船主,丁亚琼,我妻子的弟弟,还有我,一共四个人。船主是丁亚琼的表叔,一个沉静的中年人。他帮着我们把我的所有东西全搬到了船上。然后,我们就出发了。
没有一个人来送我。这样的再见,多少有些凄凉而失败。也许是我们走得太早的缘故,我宁愿这么想。当然,事实情况也是这样的,我们的船启锚时,才早上六点。而前一天晚上,我在水廓宾馆吃饭时,就对我的几个朋友说,明天就不要麻烦你们送了,因为我会走得很早。
到此,与秀秀的一段纠缠就算过去了。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是我们平常的生活。是我们想要在平凡中折腾出点故事的生活。
这就是我们平凡人的生活。我们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地地道道道道地地的平凡人。可是,我们都曾有过青chūn的梦,都曾想着让自己的青chūn灿烂而至于绚烂。我们梦想着有一天,有镁光灯对着我们,有鲜花簇拥着我们。我们的身边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我们在每天报纸的头条上。
可是,我们能做到吗?我们做不到。
我们不但做不到这一点,我们甚至连我们的爱情都可能岌岌可危。我们稍不小心,我们的爱情就化为乌有。
我这才发现,与我的三个哥哥比起来,我并没有幸运到哪里。他们好歹都先后成家立业,守着一份薄田,老婆孩子热炕头。而我则被大学这个地方烧糊了脑袋,梦想有一天突然飞黄腾达,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人臣的重要人物。其实,我们狗屁都不是。我们如果连大学都没有上,也就是一堆臭狗屎,谁还能把你当作一个人物。
一切,真的可以结束了。
可是,我觉得还要再写上一点什么。唉,大学这东西真的害人,把人搞得神经质似的。什么事都得写点什么,以表示起承转合高cháo结局的。这都成了什么事儿了。
不过,我忘了告诉你,我曾经是一个还算不错的散文作者。有一篇散文放在这里做结尾是再恰当不过了。那篇散文的题目是《风景》。写在我的一九九三年。那年,我三十岁。在苏北一个叫做白莲的地方,苦熬青chūn时代中的最后的岁月。
风景
我天生不是一个对风景敏感的人。
我感受风景是在很久以前我父亲的画室里。
那时,父亲拿着一本画册对我说,喂,是否想学画风景?
试试看吧!我说。那年,我十岁。
拿起碳笔,打开画夹,我才知道我对这东西不会感什么兴趣。
爸爸,这是什么画儿!也太没有意思了。你看,这个人就这么站在那儿,样子也太小了。他站在这儿干什么?那桥和桥下的流水真不好看,灰灰蒙蒙的。天上那个月亮不明亮。这个窗子,歪歪斜斜的,我看也不像是人家屋子上的。我很认真地对我的爸爸说。
孩子,这便是一种──一种什么呢?该说是一种境界。但你不会懂。这样说吧,你不认为这很漂亮是吧?你听听这几句话,你看怎么样?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我摇了摇头。我不懂父亲在说什么。
父亲无可奈何地合上了画册,叹了口气,说,孩子,将来你要是有出息,也不会是在艺术上。一个对风景不敏感的人,他的感情世界也一定是贫乏的。
我记得我当时听了父亲的话后,是怔怔地坐在凳子上,眼睛定定地看着面前那张大而白的画纸。
后来是──我把手中的碳笔轻轻搁在画夹上,走出了父亲的画室。外面,很好的太阳。
后来是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时光的流水差不多yù将这尘封的记忆冲走时,而我们一家也发生了极大的变故之后,我方始对父亲所说的风景有了一点感悟。
这时我早已在父亲的藏书中读到了徐志摩的诗和朱自清的散文。偶然之间,我发现了卞之琳的那首著名的朦胧诗──《断章》。我忽而省悟,
早些时父亲给我看的那幅风景画,便是这首诗的诗意画了。
──这时,我的大哥早已经扔掉了画笔。他到无锡挣钱去了。那是我母亲的家乡。他去干什么活计,我不知道。我同样不知道是绘画抛弃了他还是他抛弃了绘画。打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进过父亲的画室──
我们一家这时只能靠他来养活了。后来,我们到了乡下。
所有的画具都放进了一个箱子里。它们被放在了乡下屋子的一个角落。
我于是便时常发现父亲变粗了的手经常抚摸调sè板,也经常摇头叹息。我这时才感到这画具很动情,我朦胧地意识到它似乎包容了父亲的一点什么东西。我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不听了父亲要我学画的劝告。
──我终于又可以进城了。我进城念大学。我的母亲也就在这一年走完了她在人间的路。
离乡前,我在一个明湛湛的月夜,把我摆渡的那只小船划到了我家屋后的蚌蜒河中。然后,我躺在船舱里。看天,天是湛蓝的;看月,月是浑黄的。从船舷上看向远处,远处一切全笼在薄薄的水雾里。虽是月明之夜,却看不分明。水轻轻地漾着,我的船儿一晃一晃。我才发现这种风景真美。而我们家的茅屋,在月光下幽静得像一个乡村少女。尽管我这时很想流泪。
后来,又有很多漫长的岁月过去,我要离开我工作多年的小镇到邻县一所中学去教书,我忽而发现,我那颗心对风景是异常的敏感。
──也是船,将我简陋的家具和书籍载走。我蹲在船头,看水,水碧清,如一面平展的镜子。伸手进去,凉飕飕的,润人肌骨,如握着一个少女的纤纤酥手。两岸的树木渐渐后退,它们枝丫斜伸,像是挽留我又像是一一与我告别。还有两岸的泥土,我似乎闻到了她的馨香。夏rì晴空高远,在船上看洁白的云,真像是小镇少女挥着轻纱向我道别。回望小镇,远远地晾晒在晴和的阳光下。那时候,我真想叫船夫停下船来。我要飞奔回去,搂定小镇,不要离开。
晚上,躺在舱里。天已经乌沉沉的,没有月亮,像张忧郁的脸,似乎就要掉泪的样子。听船底潺潺的流水之声,似情人的喁喁私语,又像是游子唱着离歌。我知道,我走了,已成了那一方水土的记忆。桨声欸乃,孤寂地响在水面,似老父的絮语,话里藏着怅然的离情;船头挂着昏暗的桅灯,像我忧郁的妻子看我离家时的目光,那光里含着无尽的乡愁。
──这时,我的父亲,早已不再拿起画笔了!可我仍然记得他的话。但我不敢说父亲的感情世界的贫乏的。父亲是一片深深的海。
我这时忽而发现,我是那时的父亲。只是我的手中不拿着画笔。
这就是我写的《风景》。这是我的风景,是秀秀的风景,是丁亚琼的风景。也是我们那个在蒲塘的家,渐次荒凉的风景。我的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流满了整页稿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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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春天后面是夏天(之一)
() 你这下应该多少了解了,我在儿童时代,曾经有一份多么美好的生活。
然而,这一切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好在,我那点喜欢文字的毛病还在不时发作,让我不断写下一点什么。
后来,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一共一万五千字,来展示我在水廓的最后的岁月的。现在,我将它附在这里。
我想说的是,它描写的就是我的生活。虽然,作家们都在说,别把小说里的东西当作真正的生活,千万不要对号入座。但是,我在这里告诉你,完全可以对号入座的。你且试试。看看,这里面的人物,究竟谁是谁。秀秀是谁?瞿君君是谁?我又是谁?
我不告诉你,你自己研究吧!
chūn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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