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元殊定可能冒犯了他,忙宽慰他说:“不用理他就是。如雅,你看这个字。”
如雅蹲在我旁边,看我用捏着湿巾子在地上写字。
“士,这是士族的士字。”
“嗯。”我答应道:“如雅,真正的士,可杀不可辱。士字中的这两道长短不一,只能上长下短。若颠倒过来,就是‘土’字,土著跟士族,分寸之差,却差千里。你还小,跟人交往一定要把握好分寸,长短。别人就拿你没办法。”
如雅嘴角一扬,小瓷人儿又鲜活了,他道:“他一个鲜卑奴,能把我怎样?北朝三个王爷,虽然是赵王最显眼,但这个六王爷一定会栽跟头。”
我额头上又出了汗,把手巾揉起来,丢到水晶盘里,对如雅道:“如雅,你回去告诉赵王:我不信有什么仙人,可是七月七晚京城也许有鬼。王爷一人守京,宜格外小心。”
如雅答应。他年纪虽小,但毫无不牢靠的感觉。他环视四周:“姐姐,桂宫现属于姐姐名下,有多少财产?我都要记帐才好。”
我笑道:“啊,难道学你母亲晚上计算筹码,白天不配玉,只配带一串钥匙嘛?”
如雅忍不住扮个鬼脸,指了指自己的腰带,我一瞧,他腰间真的有个虎头环扣,挂着两三把银钥匙。我跟如雅都似忘了忧愁,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圆荷,也掩嘴不住的偷笑。
我终于停下笑,握了握如雅的手:“如雅,听我的,今夜如果真的有什么大事。你一定要在自己屋里,绝不走出来,好么?”他迟疑,才闷声应了。
我把自己的皇后玉燕怀里取出来,放在他手心:“你拿着这个燕子。要真的有人闯进你的屋子,你就说:桂宫之宝物在此,要动我,就是动公主,皇上杀无赦。”
七夕月才上柳梢,整个长安城就骚动了起来。高高的宫墙隔不住市井的丝竹。所有宫女们由阿若带领,一起穿着罗衣,系上五彩的丝带。我是不能禁止她们乞巧的,虽然身处深宫,青春年华有限,幸福近于渺茫。
我离她们稍远一些,靠在一棵没有还长大的桂树旁。星眼眨着,似乎能读懂我的心情。七夕有或者无,对我都没什么关系。我纵然是个下凡的织女,我所爱的人,也不会是个放牛娃。天下未嫁女千千万,神佛一定会疲累。与其听我这个帝王女儿不切实际的梦想,还是将机会留给平常的姑娘才好。
我正看着宫女们欢笑,圆荷揉着肚子跑过来,脸色发白,还在发抖。
我摸了下她的头:“怎么?吃了药,肚子还疼,你下午怎么能喝那么多冰水?”
她踮脚在我耳边说:“公主,那个明光殿,有鬼……”
“有鬼?……”我捉住她手:“你确定?天下只有人装神弄鬼的。别怕。”
“阿若姐姐她们都说:明光殿以前闹鬼过,所以文烈太后命人将那里封闭了。可是,方才奴婢经过的时候,我明明听见里面有人的脚步声。”
一阵微风,树枝碎荫打在她脸上,她黑眼珠里满是恐惧。我镇定的拍了拍她肩膀:“对谁都不准提。你跟在我身旁,我是皇女,鬼都不敢近我。真有鬼本公主一定捉它。”
我想明光殿也许真的有“鬼”。但现在打扰宫女们不合适,倒会显得我多疑小气,我绝不可在北朝宫人面前失去端重。因此我打定主意,等明日白天,召入赵显,再打开明光殿查个究竟。
一声响,长安城角飘起朵烟花。北朝的长安,一年只有除夕,元宵,七夕三个节日才可燃放焰火。圆荷扯扯我袖子:“公主,奴婢想看看长安城,您带我去上次的那个高斋瞧一眼行不?奴婢做梦都想看。”
她撺掇着,我心知阿宙说仙人是胡说,但心里乱的没下脚处,也领着圆荷又上雪粹高斋去。她欢天喜地的提着一盏红灯笼。长安,九州里最大的一座城市,就在我脚下。千灯碧云开,高楼红袖招,棋盘之布局内,不断有欢歌笑语传来,更有街市一盏盏流萤般的灯笼,照出婵娟无数。我正感慨,圆荷说:“公主,瞧那里!”
我凝眸,又是一束烟花燃尽。在火焰的热力逐渐消逝的地方,有片广阔的屋脊发出微红光芒。那一定是珊瑚树,小时候我记得它们给我的惊喜。月牙儿钩着琉璃瓦,偌大的长安全部的屋脊上,竟然有一个人站着。远望他,一身翠衣,衣袖飘展,腰间悬剑。好像漫天的昙花,被少年青翠修长的人影揉碎了,只留下空寂暗香,悠扬在夜空之中。他也正面向桂宫。
我知道仙人的样子,一定有双会偷心的凤眼,他……圆荷点着红灯笼,他瞧见我了?我没有动,他也没有动。许久许久,我心里才涌上了“七夕”。我是怎么了?今夜真的是七夕。长安城里儿女成双,我才会和他俩俩相望。
忽然,从空气里传来了惊呼声和倒塌的声音。我醒悟过来,越过那片屋脊,在长安的一角已有火光冲天,火舌带来了奇怪的气味,还伴有垣柱倒塌的震天巨响。炭火的红色,让阿宙王府顶上的红珊瑚光黯然。圆荷大叫:“公主,烧着了!看……菩萨啊。”
我再仔细一看,阿宙的屋顶上已经空无一人。长安发生了火灾,究竟是谁的宅第?
我赶紧吩咐圆荷:“快,我们下去。”我拖着她下了高斋,阿若追上来:“公主,好像失火了。”
“哪里?”
“奴婢让赵显派人去打探。是大商人涂氏宅先着火,而后殃及到旁边的晋王府。”
我按住圆荷:“别慌,去把所有的人都叫来。”
原来是晋王府!元廷宇死了,我也曾见过他的遗孀韦氏妃。韦氏请我代为奏请奉献元廷宇资财为军用,我没有明白的对元天寰说,但是考虑再三,也请来罗夫人说明白了。
但是,据我所知,元天寰根本没有理睬,晋王府没有遭到任何人的插手,也没人到王府搜查取宝。我早就怀疑他不会放过孤儿寡母。今夜他离开长安,却有了这场晋王府的大火。我自己也曾经纵火,当然知道火的好处,对于人,死不见尸,对于物,都化成干净。人死无对证,物呢,绝不会自己开口。这般的夏夜,倒是这般的凉薄。皇家之情,还不如纸。元天寰之可怕,在于他杀人的不择手段,也在于他对于世间常情的淡漠。我若杀人,绝不选七夕,但我不得不承认,今夜着火,确实是最好的时机。因此我成不了天寰,上官能么?阿宙能么?阿宙……我更忧心阿宙,在今夜中,阿宙会怎么对付?元天寰要阿宙一个人对付,又是何意?
元天寰的眼睛无处不在……我当然不愿露出半分。我们等了半个时辰,阿若回来报信:“公主,赵显说:因太尉赵王殿下今夜预备了大量人手防止火情。因此方才晋王府的火势收住了。幸好没有波及周围的一所大寺院。”
我点了点头,眼皮还是跳个不停,但嘴上说的硬朗:“好,既然如此,各人都安歇吧。”
我疲惫的走回殿中,正是午夜,一只黑乌鸦掠过中庭,几根焦毛掉落下来。
我皱眉,刚想坐下,阿若又飞奔来:“公主!公主”
“慌什么?”我坐下来:“怎么了?”
阿若凑近我:“公主,赵显要问公主一件事情。……刚才,晋王韦氏妃带着晋王的三个王子来桂宫,请求让他们暂避。您看?”
我完全没有料到韦氏这一招……她可怜,未成年的孩子们更是无辜。但我怎么办?我能保护他们一时,他们还是有自己的命运。
我站起来,又坐下。手脚都有些麻木。倦意不可挡,我叹息了一声,说:“告诉赵显:紧闭宫门,不许他们进来。”
第六章:天问
我并未宽衣,而是命圆荷将元天寰交付我照料的黑鸽子带了来。
时漏之水,一滴伴着一滴,我将黑鸽子从金笼子里捧出来,让它蹲在我的裙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它的头。这只黑鸽子原本凶悍桀骜,但在桂宫待久了,对我驯服了点。
看得出来,这鸟也不快活。我悠悠的说:“你不喜欢我吧。是上天把你送了来。我要是对你更好,你会怎么样?我也不喜欢你,但我不会害你。你能信我吗?”
黑鸽子不耐烦的扇动羽翼,我再去摸它,它凶狠的琢了一下我的手。我吃痛松手,它就飞走了。我追出去,它向着“闹鬼”的明光殿而去。
“公主?”阿若叫住我:“公主,韦氏妃说,既然她不可进宫,能否请您到桂宫的门口去听她陈情?”阿若齿龈里好像粘着沙子,说话都不利索了。
我顾不上鸽子,举头望天,才点了点头,阿若举着灯拦住我:“公主?……还是不见吧?”
我捏了捏她的手:“凡事不能做绝。”她不懂:我要是今夜把事情做的太难堪,则将来万一传出去,人们更将把我视为皇帝的附属品,则我威望不再。
我在凄惶的灯光里沉静的走着,桂宫的墙高不可攀,把我的影子全压倒了。
赵显一言不发,但他眼神些许不忍。在四川他杀人如麻,此刻却动了恻隐之心。我望了一眼赵显。他退到宫门后,锐利的眼睛还是紧盯四周。
韦氏通身素白,发丝蓬乱。她怀里抱着婴儿,睡得香甜。她左手牵着一个三四岁的俊俏孩子,那小孩好像才被人从冰窖里提出来一样抖个不停,我再仔细一瞧,原来他的裤子都尿湿了。另一边的男孩,个头大,大约十岁上下,见了我的瞬间,他动了动嘴唇,似乎压抑不住的厌恶。
“王妃……”我本编好了几句故作暧昧,应景的话。但看着她的脸,还有小男孩的样子,我说不下去了。
韦氏妃向我跪倒,小男孩也跟着匍匐,大男孩虽跪下,眼里倒不失王子之气。
我忙躬身扶住:“晋王妃?休如此,我只是南朝公主,怎好受此大礼?”
韦氏的眼圈红了:“公主殿下,妾家门屡遭不幸。王爷去世,丧期未满,又遭遇天灾,烧得妾和孩子们无路可逃。今夜邻舍着火,连累王府,妾仓皇之中,只救出三个孩子。一时不明所以,因此才到桂宫避难。”
我俯身,与她面对面,说:“王妃……我……”
她倒没有落泪,轻声说:“公主,妾嫁给晋王,王虽对妾无爱。但妾受了王妃的印,还是要忠于自己出嫁时的誓言。晋王无能,被贼所杀。妾本心不问世事,然而现才明白,晋王与妾乃是孽缘。妾自当削发为尼,残生赎罪。但王之子,虽非我亲生,总归是皇家血脉。皇上极重公主,桂宫又是南朝的公主府。只给孩子们一夜的庇护,可以吧?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命。我等女流,能否尽一时之仁呢?”
她语调凄切,神情并无畏惧之色,我忽然想到了我的母亲,还回忆起父亲驾崩之后我们兄妹的惨状。我凝视她,又无法忽视小男孩乞求的眼神,还有白胖清秀,似在笑的婴儿。我忍不住鼻子一酸,将那个婴儿接过来抱在怀中。
“阿若,将两个王子带入桂宫我的殿中去。”我凌然吩咐。她仓皇,还是领着孩子们去了。韦氏又对我磕了一记头,我也拜倒:“韦姐姐,不必。”
她唇脚露出一丝苦笑,对赵显说:“郎将能否暂避?妾还有话说与公主。”
赵显立刻隐身不见。
韦氏贴近我,用最低的声音说:“公主,此刻我还能说话,面对您的好意。我有两件事情告诉您。”
我震慑于她的眼神:“韦姐姐,我其实也知道……”
她又笑,满是鄙夷:“你不知道。第一,晋王虽未谋反,但确有自家党羽,积攒了大量财富。妾嫁给他后,因为恐惧他肇祸,所以有意将一半的韦家家财转移。韦氏之富,天下皆知,究竟多少,连晋王与皇帝都不清楚。妾建立一秘库,其中的机关只有此图说明。”她将一个图塞进我的衣裳内,我来不及推拒,她又说:“妾朝不保夕,看破红尘。就送给你处置吧。”
我捏住她的手:“我……”
她又说:“第二,皇帝恨晋王,此事可能由你而起,你若当了皇后,在子嗣上请择机处事。”
“我?”我愈加惊诧。韦氏说:“是。皇帝礼聘你后,晋王府内正有妾怀孕,就是你怀里的这个。晋王曾带长子入宫送礼,他对皇帝献计说:皇上长期无子,臣弟有子甚多。则等到新皇后嫁来,若还没有子嗣,可秘密将臣弟之怀孕姬妾取入内宫,生子后,杀其母,做为新皇后之子。皇上对他笑道:朕也并非没有此意。晋王回家后,与妾密谈此事。妾听他说皇上笑那刻,便知晋王不慎,已让他自己无可赦免。”
我不知不觉捏紧了她的骨头,心里明一阵,暗一阵,只描摹出元天寰绝美的笑容。眸子清浅水雾,唇边笑涡顿生……他的笑容,却是利剑。剑不虚发,他自得其乐。
我一感慨中,只见韦氏拔下簪子,抽出一把利刃,转眼就将青丝截断。
“王妃……”我叫道,再注视她:“韦姐姐……”
她笑了一声,踩过落地的长发,倨傲的说:“我下辈子绝不做女人了。”
我送她出宫,夜色温柔,长安静谧一片。看来人们飞快忘却了天之暴行,纷纷熟睡。
韦氏将自己手上的镯子脱下来,丢给送她的车夫,仰天长笑:“走吧,走吧,我用不着你了,我再也不必回到那座王府去了……”她笑着,风吹起她白绡的后裾,
我情不自禁的跟在她背后,心上被震了一道道裂纹,我是不是只有对自己的心视而不见才好。
“公主,回来。”赵显喊道,我回头,他先好像咬到了舌头,而后又固执的重复道:“回来。回来。回来……”
我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兔死狐悲,我怎么也不愿意沦落到这般田地,虽然我也生为女人。我十五岁,经过多少自知跟未知的困境,好不容易活到了今天。我不愿败,哪怕对手是最强的。我思绪如潮,却听到远处一阵马蹄。我看了一眼赵显,他蓝眼珠一转:“公主?有兵士来这里了,您先进去回避。”
我执拗的冷笑,心里的酸楚顿时被愤怒所代替:“不,我就在这里,看有什么花样。”
一队全副武装的武士踏破黑尘,冲到桂宫门口,为首的白马银甲少年,我最熟悉不过。
我惊讶出声:“阿宙?”我竟然忘记了在稠人广众下,那个称呼是多么不适合。
他俊逸的唇一动:“是我。……公主。”他的凤眼热烈而关切,像是夜里唯一的星。
“你来……这里……?”我望着他,他的样子,好像是与我失散久了,下一刻就会过来拥抱住我,告诉我有他不必担心。我甚至希望是这样,理智上却知道万万不能。
阿宙下了马,银甲微光,他的面庞好像水下的青苔,柔和但又飘忽。他在我对面两步地方站住了:“是否晋王家有人来桂宫?”他的眼光驻留在我怀内的婴儿脸上。
我点头:“是的,王府大火,我留了三个孩子……你的侄子。”
阿宙眼睛里掠过一丝阴霾,他直截了当的说:“公主,听我一言:孩子们不宜在你这里留下。我方才收到皇上旨意,要将王府内人存活的女人孩子,都作为戚属,送到内宫去。”
我挑起眉毛:“不,等明天吧。明天,皇上会回来的吧……”
他低声道:“小虾,别任性,别让我为你担心。我现在就去将孩子们抱出来。”
他说完,也不顾我,径直往里面走,赵显挡在门口,阿宙俊美的脸露出石化般的漠然:“不许挡道。本王乃是太尉,除了皇上,任何曦朝的军人只能服从。”
我忙说:“赵显,让开!”赵显憋着气,只好闪开。
我抱着孩子,跟着阿宙,经过宫墙下的甬道,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