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清它是一匹别人梦寐以求的好马。它有超光逾影之速,而无惊尘溅泥之际。可是跟着我,又有什么好处?我不能给它安逸,也不会带它去战场。
我走了一个时辰的路,每次回头,它都在我身后徘徊。等到最后一次,我气呼呼的走到白马身边:“你赢了。我当你的主人吧。”它撒欢起来,用后腿使劲蹬了一下绿草。
最近的集市就在眼前,我买了一个普通的马鞍配它:“咱们不可太张扬。”我告诉它。不过百密一疏,等我到了飘香的酒楼前,我才发现自己手里的银两全用完了。怀里揣着才几文铜钱。天太晚,这里又不是大镇,我不能冒险把明珠拿出来换钱的。
我盘算着,已经被一个酒保引入了小小的酒肆。我吩咐他将马系好,他道:“客官,小店今晚已经被人包下厅堂。委屈您上楼雅间吃酒?”
所谓雅间,不过是用竹子围屏围起来的两张案。我刚进去,就发现这家略显寒酸的酒楼忽然变得亮堂了。我错疑是点灯,定睛一瞧,原来不是——只是因为坐在角落的少年。
晚霞璀璨,只映得他浮雕似俊美的脸庞红里透白。
他挺秀的鼻梁,在长睫毛的陪称下,被夕阳勾勒出一个瑰丽梦里才有的侧影。
即便他是坐着,也可以感觉少年身姿颀秀,新生的桐树般瘦不露骨。神采夺人,又让人想起天地间一颗磨光的宝钻。他斜靠窗边,一手持杯,一手隐在插着宝剑的包袱下。动作舒展之至,骨肉间却蕴含着深刻的力度。
当我坐下的时候,他漫不经心的朝我瞅了一眼。我暗吸一口气,因为我从未见过艳美如斯的凤目:里面流淌着不羁的春江丽水,奔腾向海。又荡漾着股蓬勃的英气,仿佛傲睨华山之巅。
晶亮黑眸,在凤眼的眼梢边上闪烁,就像点燃了世间所有的火焰。
当他发现我盯着他看,他的薄唇边浮出一个有些傲气的弧度。我赶紧移开视线,不想增长此人的气焰。
只听他慢条斯理的吩咐酒保:“再来一盘上好的牛肉,淋上小磨香油。加一坛成年杜康。”两张几案紧挨着,虽然我没有看他,却感到他在侧面注视着我。我挺直脖子,对酒保高声道:“给我来两张素烙饼,外加……一大壶水。”
我就了水吃起素饼,少年的熟牛肉味儿也直往我鼻子里钻,我乐得享受香油开胃,吃得津津有味。可是方寸狭小,我仍旧觉得有两道灼灼的目光定在我的侧脸上。我忍了好久,突然抬头直瞪回去。那个少年似笑非笑,方才骄傲非凡的脸面上浮起一种狐狸般的无赖表情。
这小子真活像一个江洋大盗!而且还是一个恬不知耻,光明正大的贼。
我不肯示弱,也直视他。两个素昧平生的人正在“对峙”之间,只听得楼下一阵喧哗。
先是一大群男人粗鲁的吵吵,更有一个北方口音的人大声嚷:“滚他娘的……爷们是当今皇二弟,太尉晋王的军人……好酒好菜只管上,不然就告你这家破店暗通蓝羽军。”
窗外起了一阵狂风。少年移开了视线,用手指一抹额角,自言自语道:“元廷宇的尘土都污人……”
他语音不高,但字字如钉。元廷宇,乃是北帝元天寰的二弟。北帝诸弟,唯有元廷宇和北帝年龄最近。他最先成年任事,因此也最早知名。北帝每次出征都以元廷宇为京都留守。他官居太尉,在北朝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但身旁这少年提起他,却有一丝不屑。
晋王元廷宇在一个月前,被派到四川平定蓝羽军,持节都督蜀州军政。只听人们说:晋王行军奢侈,不惜人力,对于被俘的蓝羽军,极尽残酷。人们本来害怕蓝羽军,但自从北帝派来了太尉晋王,大家反而更害怕了。四川婴儿一哭,大人就说:“再哭,就让晋王捉你去。”
我继续吃饼,可是楼下的军人们肆意笑谑,其中一人说:“新来的那批军妓,个个都是辣货……”
另一人嗤笑:“要不然怎么会在蓝羽军里面……?”
我手一滞,胃里翻腾,晋王将适龄的女性充当北军军妓。看来是真的?少年也若有所思。
大道上起了一阵铃声,有人高唱着“损有余,补不足,天之道也”向酒肆这边徐行。到了酒楼近处,洪亮的歌声停下了。嘈杂中,那人拖长声音:“损不足,奉有余,人之道也。各位以为如何?”
片刻鸦雀无声,紧接有人说:“原是一个穷酸老丐。管他天道人道,见了我们晋王的强兵,都需乖乖臣服。”
众军人哈哈大笑,而后又起杯盘之声。
我走到楼梯前,朗声道:“楼下唱曲的先生,可否请您上楼来一会?”
那人的手杖一动,铃声清脆。他无一语,径自上楼。等到烛火明处,我才看见一张布满皱纹的老人的脸,尽管如此,依旧遮盖不了他的精神奕奕。他的眸子没有一点浑浊,似乎明镜一般。
我说:“正值纷乱,人心不古。方才听闻先生唱起老子,却是难得。若不嫌弃,请吃晚辈孝敬的一点微薄食物。”
他坐在地上,我双手奉上一碗清水,又把自己没有动过的一张素饼承在盘中给他。
他慢慢的吃。我坐在他旁边,老人如鹰的眼光扫过我和少年,轻轻道:“没料到小镇的方寸酒肆间,竟然卧虎藏龙……”
我心下一震,回眸正对少年。他已经走到我的背后,也盘腿坐下,抱拳开口道:“先生,燕雀之网怎能容下云中白鹤?请问先生姓字名谁?”
老人对他点头道:“在下乃河南张季鹰。”
张季鹰,我似乎听过,我尚踌躇,少年已然笑道:“原来是河南名士张季鹰先生,您从先帝时代就隐逸多年。可是不久前,您接受了太尉晋王邀约,南下四川。怎么,难道晋王有所怠慢,还是晋王并非明主?”
老人说:“出仕本非在下所愿,到了晋王军中,在下更是日夜难安。人生只求适意,怎么能为了官位和名利放弃了山野的花草鱼羹?在下于晋王营中,未献一策,因此被认为老朽,如今也就能够回家了。只是老书生盘缠用尽,只好行乞于路。”
少年目亮如炬。笑起来似胸有成竹:“先生不必担心,千里马难道还遇不到伯乐吗?”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黄金:“我以此相赠先生,但凭先生使用。先生也不必问我姓名,人生羁旅,片刻相聚也是缘分。他日我若前往云台山拜会先生,先生能留我对饮一杯就是快事。”
他转头随便的对我说:“去倒酒来,让我敬先生一杯。”他的口气,仿佛我是他身边差遣习惯之人。不过,在当世高人面前,我不便发作,顺从的去倒了一杯杜康。递给少年的时候,我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凤眼一挑,嘴角噙笑,接了过去。
张先生欣然饮尽,少年又问他:“先生一路来,四川号称人杰地灵,先生可曾会得何等如先生一般的隐逸高人?”
张季鹰沉吟片刻,道:“海内之新秀,莫过于蜀州上官轶。他本与东方琪先生齐名。他们两人都是南阳庾元石先生的弟子。元石先生临终曾说,东方或者上官一人之才,可以鼎足立国,若二人联手,则天下无敌。”
我接口说:“我虽年小,也知晓两位先生之名。人称上官先生青凤,他的父亲是曦朝前任的中书令,母亲却是南国的琅玡王氏出身。为了与其父成婚,那位王夫人背井离乡,被家族除名了。东方先生号称玄鹏,此人见首不见尾,向来踪迹难寻。他们虽然是师兄弟,但似乎并不相知,要他们联手,难上加难。”
张季鹰笑说:“小友见多识广。我向来崇敬元石先生,但对这两个年轻人知之甚少。不过,这次有幸在青城山邂逅了上官先生。他年仅弱冠,可才情卓著。而且,他确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才貌如此,想必先生易受天妒……”他叹息一声,并未将话说尽。
少年有些不服气,微笑答道:“若说上官有才,倒是可能。然而天下第一美男子之名,本是见仁见智的事情。要说英俊,难道能越过长安的当今皇上么?”
张季鹰道:“皇上乃是日光金殿之上的至尊。但凡做皇帝,稍有俊容便成了神奇之相。上官,则是空谷幽圃中的山民,气质虽不令万人朝拜,却有折服自然之气。我曾在洛阳见过当今皇上少年之姿,他貌如天神,但与上官先生也不一样。”
我听了神往,脱口而出:“真想看看上官先生本人哪。”少年又瞥我一眼。
张季鹰也不多留,手持拐杖,对我们告辞。他将黄金放在地上:“我虽穷困,但不无功受禄。今夜向您二位提起了上官先生,将来他可能会怨我多事。所以更不能接受。公子说得好,人是有缘相会,相逢不必相识,分别也不必惆怅。”他飘然而去。少年也不勉强,与我送他到楼下门口。
晚来风定,上下新月,我凝神一会儿,想到自己饭也吃完,话也谈尽,理应早点离开这北国军咋呼的酒肆。于是付了几个铜板,就绕到屋后去找我的白马。
它见了我,就昂头。我摸摸它的鬃毛,它却甩着头,一阵嘶鸣。我发现它的异样,回头瞧,酒楼上的美少年拿着包袱和剑,静静站在我的背后。
他吹了一记口哨:“好马,对不对?”
我没有搭话,他走过来拍了拍阿白的脑袋,阿白居然对他低头了,他笑着说:“玉飞龙,竟然那么快遇到你了。”阿白欢畅无比的蹬腿,看样子真是他驯熟的。
我茫然的站着,他侧脸得意笑道:“不巧啊。这是我的坐骑,名叫玉飞龙。我现在问你买它回来,你要多少钱?”
我摇头:“我不卖。它本来是我捡来的,我不会卖钱。”
少年一愣:“怎么办?我只喜欢这匹白马,别人正在追杀我,我若是没有它,恐怕会掉脑袋。”
我想了想:“我不要钱。你骑着它走吧。”
少年笑了:“哪有你这样的小东西?不要钱,白白就把自己的好马给一个陌生人?才一句话,你就相信是我的马?”
我说:“我自有判断的能力。你说有人追杀你,是为了什么呢?”
他笑起来光华灿烂,剑眉越加舒展:“因为我拿了别人的东西。”
“拿?是偷么?”
他的牙齿在月光下雪白如贝:“哎呀,怎么好说偷呢?一个人没有能力保护好自己的东西,只能让别人来拿。窃国者诸侯,小东西你没有学过?”
月光下他注视我,我不知为什么脸热,还好脸上的灰掩护了我。
他上了白马,在马背上背脊笔挺,他望了下绒般的夜空:“你去哪里?如果顺路,我不介意带你一程。若你反悔要讨马钱,我可以还给你。”
“我去青城山。”
他点头:“真巧,我也打算去那里。玉飞龙,你愿意带上你的第二位主人么?”
白马长鸣一声,弯曲了前腿,黑眼睛里面闪着欢悦。马尾也摇个不停。
少年不由分说,弯腰拉我上了马,告诉我:“抱住我的腰,这马跑起来可快了。”
我好像在做梦一般,抬头,只是满天的星星。
他说:“看样子他们就快追上我了,抓紧啰!”
我抓紧了他,问:“危险吗?”
马已经撒腿跑起来,他在风中笑着:“怕的不该是我。你在我背后,他们射箭也是你中靶。”
这个黑心的小贼!我一惊,却无法离开马背了,四周的树木和山峦都在我的眼中迅速的倒退。
只有满天的璀璨星星,随着风声不断旋转,直到我心底,化成光束之花。
第五章:骊歌
溪流见底,几尾鱼儿在石间嬉戏。月光洒满旷野,阵阵白光似乎在青草地上流动。少年让我坐在溪边,自己给玉飞龙饮水,他问我:“你叫什么?”
我还为方才马儿飞驰电掣的速度眩晕:“夏初。”
他的凤眼映着溪水:“嘿嘿,你那个活蹦乱跳的样子就像一只小虾,你方才在马上弓着身子,缩起脖子,也像只小虾!”
我把手边一个石子砸过去:“胡说,是夏天的夏,不是虾米的虾!”
他伶俐的闪开。石子砸在水中,起圈涟漪。我咬了一下嘴唇:“你呢?”
“既然你都鄙视我是偷儿了,我怎么还好意思吐露姓名?不过大丈夫从不改名换姓,你只管叫我阿宙好了,就是这样……”他走近,对我说:“伸手啊……”
我伸出手心,他用一根草杆在上面写了一个“宙”字。我的手心痒痒,他的眸子都笑起来了,黑艳艳的动人心魄,没有方才的张狂,只有澄明的半天风月。
“小虾姑娘,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吗?头上裹块布什么意思呢?难道这样,别人就看不出你生得好看吗?”他出其不意的问我。我一惊,警惕的问:“谁说我好看?”
阿宙的凤眼,在眯缝的刹那,会让人想起桃花盛开:“看看……一试就露出‘虾’须了。真不算‘老江湖’。我是什么人哪?不是吹牛,我见过的女人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正如对男人,只要看眼睛,就知道是什么人。而女人,仅仅凭下颚的线条和额头的轮廓,就可见高下。我以前生活那家乡,女人多,好看的也多。一个人在珍珠堆里长大的,难道给他看一颗抹了灰的珠子,他就认不出了?”
我脸颊微微发烫,羞赧对他笑道:“你方才在酒楼一直瞧我,就为了看穿我是乔装的女孩?”
“也不是。你一坐下来,脸上就写着三个字‘不许碰’。你就白水吃饼子的时候,活像一个公主在用膳,让我觉得有趣。你反瞪我,我都快笑出来了。”
我低头掩饰:“我是流浪的,哪里有公主跑来这个大战场的?”
他爽朗笑道:“不过说说,你要是真的公主,我还不希罕呢。我有个妹妹,跟你年纪差不多。前段日子,我大哥把她许配我最好的朋友。我十分不满,和大哥闹了一场,被赶到这里来了。”
“妹妹嫁给好朋友?你闹什么呢?”
他说:“不是……唉,我妹妹……我妹妹确实需要人照顾,但我更重视朋友。那个人是少见的人才,不该扯进他来。但大哥就是说一不二,我怎么求,他都不肯听。”
每家都有隐私,我也不好追问。他仰望满天星斗:“我小时候,大哥虽然忙,但是重视我。他回家来,会带我去猎老虎,也会让我跟他一起坐在家附近干燥的土丘上。我总是睡着了。等我醒过来,我大哥还是站得笔直,凝望着天上的星辰,脖子随着他们的变化微微转动。他那样子,那风度,我想方才张老先生所说的上官和东方,纵然再美的人都比不上。”
他这般骄傲的少年,对其大哥推崇如此。我起了好奇之心:“你大哥是干什么的呢?”
他说:“军人。也是诗人,长于书画。人人都怕他,我不怕。不过这几年来,他对我也严厉了许多。我的弟弟们还算小,只有我让他挑剔。不过他对我还是好。就说这次,我本来以为他会让我投军到元廷宇的帐下,气得牙痒。但他却让我自由,爱逛山水,爱看热闹,都随便。我一时兴起,就混到蓝羽军的一个山寨里去了……这帮人虽说揭竿而起,却井井有条,元廷宇至今还打不败他们,恐怕是骑虎难下了。”
我认真的听,插嘴:“元廷宇来四川平乱,看来他在曦朝已经失宠。他若不知危险,还一味的放纵士兵,又与蓝羽军悬而不决,脑袋都难保。”
阿宙眼睛划过一丝光:“为什么?”
我摸摸靠过来的玉飞龙的腿肚子:“元廷宇身居太尉,皇帝至今无子,若一旦驾崩。权势滔天,年次在下的元廷宇当然继位。皇帝幼年就从宫变中解围而出,难道不会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