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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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策-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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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屏风挡着,除非在元天寰那个角度,不然确实瞧不见我。
  元殊定片刻就到,他平日走路一阵旋风般,但今天跟个大猫儿似的乖觉安静。
  他跪在屏风的侧旁,请安声离我近极。元天寰依然在画:“六弟平身,你素知朕作画,不喜人观看,你我兄弟就这般说说话吧。”
  元殊定道:“臣弟这人不值得皇上垂爱,还是跪着回话,心里踏实。皇上遇刺,臣弟母舅又违法被裁。臣弟实在忐忑,要向皇上陈述。七弟是个木头人,你说一,他没有个二来。五哥嘛是个过江泥菩萨,臣弟是指望不上,他跟崔小姐的事情,熟饭变成了生米,闹得满城风雨。他不要女人,可迟早会载……臣弟也劝过,爱莫能助。可臣弟跟母舅的来往最多,谁不知道?臣弟之母在宫内,同外戚的联系,都是靠臣弟在担当。臣弟嘴大,与母舅通信,说不定也有不谨之处,但臣弟对皇上绝无二心。臣弟在柔然,出生入死,在京兆府,也算兢兢业业,怎么皇上现今就让臣弟空着双手,跟七弟成天混在长乐宫呢?臣弟有罪就治,无罪皇上就给指条活路。”
  元天寰笔也不停,面容端俨:“朕已知你跟这次行刺是无关。因牵涉你母舅和你五哥,你就是有暗算谁的心,朕料你也不敢如此昭彰,搞不好会引火烧眉毛。你也并不太蠢。但朕要解下你的差事,正是有理由的,而且不止一条。难道你真想朕点破你?窗户破了,你还有脸,脸皮破了,你还有什么?先帝给你的血肉骨头,你也敢给天下人看?”他越说越严厉,秀长的眼睛里漏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光。
  元殊定呼吸急促,咕哝了几声,才说:“臣弟做什么,还不是为了国家社稷?臣弟跟五哥,七弟都是文成皇帝的种,怎么就不如他们?”
  元天寰的笔终于停下了,他望着元殊定跪着的地方:“你还真不如。朕早说了,朕给每个弟弟机会。朝廷内的人,朕用国法来摆平,家里的人,朕不得不用些别样的法子。做人,敦厚忠直四个字最难。七弟老实,五弟忠直,而你呢?你为了私愤想杀陇西李醇,你算是敦厚?你暗地里通报汝母妻朕的病情,算是对朕忠直?不错,朕是没有儿子。但宗室中幼年的孩子那么多,朕就不能找个来给自己当儿子?你们怎么就敢计算朕什么时候驾崩,谁来继位?就这一条念头,朕就可以杀。何况你兄弟三人就是全然无辜?看上去你们不合,但实际上你们一母所生,怎能没有默契。去年你们怎么对付元廷宇的?左将军薛坚说,在四川蓬莱店,有个杀手要暗杀赵王,纠缠时分,薛坚便出手杀了他。那人的遗物,每样都是指向元廷宇。可他真的是元廷宇派去的人?去的就那么巧?朕当时本就欲去除廷宇,因此就顺水推舟,没有追究。此事你兄弟三人,恐怕都知道,主谋是谁,也是不言而喻,你说,对不对?”
  我暗自吃惊,四川的事情恍如隔世,但蓬莱店内的刺客,我印象深刻。他恐怕事先不知道我是阿宙的朋友,见我在阿宙预定的房内,才要灭口。第二日晨,阿宙在薛坚面前,与他对面格斗,阿宙迟迟不肯出剑,而那刺客虽然武艺高朝,却满面绝望。阿宙想必是知道他在演戏……怪不得……在那时,阿宙还不知道元天寰已在四川布局。
  我从未向阿宙说过我肩伤来历,阿宙也就没有向我解释其中的内幕。元天寰明明知道,却隐忍至今,忽然发作。此人深而险,想来多年养成。皇家兄弟……果然是残酷。阳光率真如阿宙,敦厚诚谨如七王,也会跟着老六一起谋算二哥?元廷宇,死有余辜。但元天寰是个“宁可错杀一千,不可另一人负我”的专制帝王。那么,这件事必定是他心头的一个疑点,他不得不防,也不能把那三人分开,纵然阿宙确实对元天寰崇拜忠心,他跟弟弟们还是不自觉的危害了元天寰的皇权。
  元殊定连话都说不出了,好像脱下帽子,不断的磕头。我摸摸胸口,那里有我母亲留下的黄金凤,我忽然头皮一麻,隐约记得自己才发烧的那夜,元天寰好像看到这个……他好像还说……我捂住嘴。我早就怀疑母亲是北朝人,阿宙也曾说小时候见过类似的……我看着元天寰,那个方才还如画般的美男子,好像跟我隔了云雾,我又看不清楚他了。
  元殊定这时才整出一句话来:“……臣弟……该……该死,臣弟任由发落……”
  元天寰目光锐利,从胸腔里发出明亮的笑声:“三个人中,你最不济,你还是好好的活着吧。你喜欢男人,到处都有寡廉鲜耻的小人奉迎你。朕不许你碰谢如雅一个手指头。谢如雅,朕承诺过像他父亲一样保护他。南朝华族,天下士人,眼睛都盯着这个公主最珍贵的陪嫁谢公子。朕培养他一个,则将来贵门子弟,都会归心。朕要用来造大天下格局的人,岂容你们存了心思?”
  你们?我脑子一转。好像被人揭开了蒙在头上的黑布,见了光,都觉得刺心。
  元殊定语无伦次:“……那……谢如雅……外表文秀,实则……促狭……臣弟……至今……对天发誓……没有碰他一次……他根本不让碰……”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元天寰面色又无波澜,微笑柔声道:“朕虽然教训你们,但还是想和弟弟们常相聚首的。不过亲王放到外州刺史,也是惯例,五弟朕有他用,七弟年龄小,你先去外头一两年,也做个表率。朕给你选了富庶之州。等你的王妃生产后再动身,你意下如何?”
  到了此时,他就是给元殊定个知县,元殊定都要感谢。不出所料,元殊定唯唯诺诺,谢恩不止。元天寰含笑望他辞去,放下了笔。
  ……
  他将图画拿到我的面前,不动声色:“画得像不像?”我瞪大了眼睛。
  原来那画,正是我所见过的,梅花树下,有美一人。少女素服云鬓,清艳绝伦……是我?我呆呆的想:我竟然是这样美?元天寰解释道:“过两年,你必定会是这样的。”
  我脸发烫,心里竟然有几分欢喜,明明不好意思,但又偷偷瞥了画上的女孩一眼。那人要不是我自己,我都舍不得放开这张画。我低着头,鼻息拂动发丝,斜睨一眼元天寰,不知道为何,又颇有几分嗔怪他。他静默的朝我看着,想了想,才说:“去南朝的女相士回来,极力在朕之面前赞扬你的容貌。朕本来对这些也不经意,但她却说:光华公主因美貌而被南朝称为‘光之公主’,我却觉得她像是洛阳西城司马旧宅的那朵百年白牡丹。朕听了那话,竟有一点心动。朕在青城山初见你,实在没有觉得你跟司马宅的白牡丹相似。后来在路上救了你们,你在蓝羽军帐篷外,踮脚望着星空,穿了件白衫,朕马上就认定你是炎光华……”
  我摇摇头,想必此刻脸肯定跟鸡冠花一般了。他坐到胡床上,又问我一句:“光华,你有个黄金团风,是哪里来的?有几人见过这东西?你不用写,对着朕慢慢的用唇说就好了。”
  我望着他的下颚:“那是我母亲袁夫人给的。我一直贴身戴着。上官见过,谢如雅见过……”我没有说阿宙。
  元天寰沉吟,道:“你母亲袁夫人,传说里她不是四川乐山府的歌姬吗?也有更离奇说她本是一个蜀州女尼的。”
  我缓缓的吐字:“不是的。歌姬是宫内人的瞎说,她确是尼姑……不过父皇跟我也不知道她的家乡。对外头只好说她是四川籍。她好像也不姓袁。父皇叫她阿袁,因为寺庙里的人那么叫她,她自己也不否认。”
  元天寰眼光闪烁不定,他将我抱回寝室,一边走,一边告诉我:“光华,这事很重要,你可别漏了细节。一定要告诉朕……”
  他把我放在床上,又下了屋子的帘子,在我身边说:“光华,刚才关于女相士的话,还没有说完,女相士还说:你我是难得的龙凤命……”我点头,这话我也知道。
  元天寰正色道:“朕本来对她半信半疑,但看到你的金团凤,朕就相信你命中注定是朕的皇后。朕给你看一样朕登基后,就随身带着的东西。”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打开来,里面是……我惊讶的险些叫出来。
  那是一只黄金团龙,跟我的大小,花色,明显就是一对儿。……所以阿宙才说好像见过!
  我背转身,取出自己的团凤,从脖子上退下来,给了元天寰。
  他将团凤和团龙合在一起,竟然如同核桃的两半,能成一体。
  我情急之下,捉住了元天寰的衣袖,他沉默片刻,才镇定的说:“南朝皇后有玉燕子,而北朝皇族有帝后之宝。开国的神元皇帝和慕容皇后,就各自以此黄金饰为信物。为了元氏皇族将来生生不息,他们将搜罗来的奇珍异宝,武器铁矿封了一半在黄河岸某处。黄金团凤,乃是皇后之重宝。慕容皇后死后,黄金团凤就神秘消失了。从此北朝人逐渐淡忘了这件物品。不过,每代帝王登基时,就继承团龙。朕祖父,父皇,朕一直在寻找,但却没有找到。因为黄金团凤不仅是皇后的象征,而且合起来,是一把钥匙,打开宝库的钥匙。”
  我有些眩晕,黄金凤,竟然是如此重要。但母亲,她究竟有何秘密呢?她难道是元家人,那为何逃离北朝,讳莫如深?她所唱乃是北朝曲子,她所恨是北朝皇帝,在我的父皇生前,她一定从来没拿出过凤,正如被赶到冷宫,她可以奇迹般收藏起玉燕子……
  我母亲究竟是何人?我片刻失神。我抓住元天寰的手心,书写:“母亲许真是北朝人,她临终前唱别鹄。而且董肇说我的声音很像他认识的故人。”
  元天寰咀嚼着我的话:“董肇?别鹄?好……袁夫人,倾国的美人,金凤,陈王府,董肇的瞎眼……桂宫……美人图,朕的母后……父皇……杨夫人……”他握住我的手:“朕心内有无数的碎片,但朕大概明白了……今晚,朕带你去桂宫那座偏殿。当然……董肇也得去。”

  第十九章:别鹄

  从骊山回到宫城,玉兔已早东升。元天寰此行轻车简从,而大队人马都还留在长乐宫内。
  车驾入桂宫,元天寰亲自抱着我下车。夜静风严,左右屏息。我心内忐忑,从风帽里审视桂宫。月色溟蒙之下,瑶台寂寥。那座据说常闹鬼的明光殿,还是像一个尘封的秘密。
  元天寰默默的打开了殿门,腐朽的优昙香气扑鼻而来,呛得我要咳嗽。但喉伤未愈,我只从嗓子眼里冒出几句夜魇之人那般含糊的声音。我错觉,我本来就在做场梦。然而灯影骤亮,他的轮廓在我眼中残酷的变清晰,这男人是从未在我梦中出现过的。
  我佝偻起身子,就像个孩子一样在他的臂弯里,他声音如水:“光华,明光殿并没有鬼。所谓的鬼,不过是人的心魔。当年母后之所以封闭它,是因为内廷有了奇特的传闻。有太监宫女偷偷传说:总是在夜间听见里面有一对男女在私语。那个男人的声音,就像朕的父皇文成帝。母后心内厌恶此无稽之谈,又恐传说有伤父皇盛德。因此处置了几个人,断了传说的源头。朕忙于国事,任由母后裁决宫务。不过,母后从此就一病不起,临终之时,她劝我将父皇生前所画之九百九十九张仕女图供奉到兰若寺。朕当然照做了。朕并非不知道明光殿内有秘密,是父皇的吗?做儿子的要为尊者讳,何况父皇对朕慈爱无匹。朕自然不愿深去探究。可是,后来当朕无意中发现了太极宫通向明光殿的秘道,朕来到了这里,就恍然大悟了。明光殿内,有着父皇画过最美的女人。那张图画,当是父皇的最明媚,也是父皇最惨烈的记忆。朕那日在此殿的黑暗中坐了许久,细细体味父皇母后的心情,忽然放弃了追查下去的愿望。父皇不想朕知道,母后不想朕知道,朕又何必知道?”
  一幅仕女图……他画满了一千张。连最得宠的杨夫人,也未得到的赞誉,是谁?
  元天寰揭开一重厚厚的帘幕。帘幕上金线成绣的菩提叶,早已黯淡。可是之后的一幅卷轴,却如晨曦来临,让这殿堂里一切都变得亮起来。我连呼吸都忘记了,只有那树梅花,那个女子……
  老梅花树,秀骨冰清。少女兀立,绰约出尘。
  远山明净眉尖瘦,闲云飘忽罗纹皱。
  芙蓉之靥,衬以雪光,嫣然含笑,靡艳无瑕。
  她的满头青丝,似在时光里飘动。
  她……我似乎被画中人浓密的黑发缠住了脖子……震惊以至于骇怕。
  她是母亲……我的母亲。被人们称为“袁夫人”的女人,我父皇武献帝的至爱。
  我浑身哆嗦起来,虽然来桂宫时也想到母亲乃北朝之人,但怎么是这样……?
  元天寰凝视我,良久才用手指摩挲过我的嘴唇。他的指尖,染着血星。我已咬破了唇瓣。
  他倒有一丝惆怅,轻声道:“果然是这样……”
  我又看那幅画的上方,有个简单的落款,虽然只有深黑墨两字,天然风流。
  那是“灵隽”。是个名字?谁又是灵隽?元天寰之父文成帝,是叫元修啊。
  我细细的端详画面,正是长乐宫内的梅花树。元天寰曾说,他父皇一生,恐怕最爱长乐宫的那棵梅树,就是因为这幅画?他爱的是梅,还是梅下的人?
  他要爱梅,母亲又算是什么?他要爱人,母亲为何离开他?
  而图画的下方,则是淡墨色书,极为潦草狂乱,像是醉写出来的。
  我用心辨认: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还有个模糊的日期。
  别鹄?上官对我说过,我母亲临终所唱之歌,为北朝先帝时期流行的曲子别鹄,上官还念了这四句诗歌。
  我闭上眼睛,眼泪不争气的濡湿了睫毛。疑问如钱塘之潮涌来,汹涌似海。
  母亲曾在这里生活过么?我每天住在对面的鸿宁殿。却不知道,自己又走入她所逃离的宫廷。我曾经跟着元天寰进入这里,却没有想到与母亲的少女时代遗迹擦肩而过。究竟遭遇何事,她的如云乌发,才变成银丝?元天寰之父文成帝,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从未听她谈起过文成帝,当我在冷宫内谈起北朝的宫廷史时,母亲总是默然微笑,摇头说:“我读书不多。那遥远寒冷北国的事情,与我们母女无关,谁想要知道底细?”。母亲要隐瞒我什么?我父皇又知道多少?我心乱如麻,低头咬嚼着衣服,直到丝线成了丝絮。我茫然开眼,原来咬的是元天寰的衣服。他不急不徐的摸摸我的额发,叫我一声:“光华。”
  谁要做你们的光华公主?我是父皇母亲的夏初!我恨不得插翅膀,逃离这让座阴森的殿堂。
  我执拗的擦干泪,指着那幅图画,勇敢的在元天寰的肩头写:“她会是谁?”
  元天寰秀逸的唇翕张,眼中浮冰跃动:“你可以知道。但你没有反悔机会。”
  他将我放在一张床上。我佝偻身子,冷漠的望了他一眼。我不需要反悔什么,我只要知道真相。他走出殿去,我闭上眼。只听数通脚步声,在几丈远处,只有独眼的长乐宫总管董肇眼观鼻,鼻观心的长跪着,一言不发。
  元天寰悠然道:“董肇,朕记得第一次见你,是朕六岁的时候。父皇在时,你常见亲信,也算看着朕长大。你知道朕最喜欢你什么?又最厌恶你什么?”
  董肇望了望殿内的一切,完好的左眼,目光与我交汇,衰老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皇上最喜欢董肇之忠。老奴一生,也没有别的本事,伺候三个主人,都算是忠心耿耿。皇上最厌恶老奴,是老奴不诚,对于皇上,老奴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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