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道。你要说皇帝对你不好,又对得起谁?”
“我从没有说大哥对我不好。”阿宙有几分恼火:“不过他带走惠童……对了,你知道雪山里的星图吗?”
“星图?”我诧异道,却见外头主持和其他几位高僧走了进来拜见,我只好和阿宙收了话头。
天寰直到第二天才回来,惠童却不见了。他袖子上沾了点酒气,神色异常的凝重。但我没有问他一句话。他似乎十分累,倒头就睡,睡完了起来批阅奏折,成日不出房门,直到神医子翼先生到达凉州。子翼先生鹤发童颜,笑容可掬,衣衫上药香扑鼻。他给我诊脉,耐心到我不耐烦为止,我紧张的问:“先生,难道我没有身孕?”
他本来在笑的面孔又加了一道笑纹:“切莫多心,皇后有孕月余了,老朽绝不会弄错。”
我松了一口气,子翼先生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枕头:“这是个定神的药枕,老朽新制打算献给皇后的。皇后若不嫌弃,可以试用。”
我接了道谢,又说:“老先生?我来凉州受了惊。身体不舒服,孕妇都是这样的吗?”
子翼先生抚髯,环顾左右:“都是这样,都是这样的。……皇后,记得试用枕头。”他提着东西退出,我睡在那个小枕头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睡意袭来。我连忙掐了一下臂膀,子翼先生好像就在屋外,是要哄我睡觉,跟皇帝详谈?我不禁得意,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就要当上母亲,当然不会受骗了。许久,天寰在门外轻声唤我,我假装睡着,等他关了门,我才踮着脚听他们说话。子翼先生的声音非常清晰,虽然离了不近,但我还是听到了。
“皇上少年的时候就一直担忧子嗣,老朽当日就劝说您定心于一名女子,专一燕好,这样才可能有孕……”
“老先生说的对。合适的女子,近年才找到。朕是只有她一人的。”天寰口气淡淡的。但我听了,不由自主一阵高兴。
子翼先生叹气,说:“老朽爱说实话:皇上正当壮年,此时有子也并不晚。但皇后年龄太小,
怀孕产子,绝非易事。”
“她……已经满十七岁了,这年龄,似乎……也可做母亲了吧?”天寰不太确定的问。
“她幼年可能环境太差,缺乏调养,身体禀赋不佳,渐成外强中干之势。外加她中毒过,虽然以强力驱毒,但底子就更不好。以她的体质,皇上娶来她之后,理应给她善加调养几年,到了满二十岁再受孕,才可没有危险。皇上在婚后,有否注意给她滋补身体?”
“……我……我没有……朕忙于国事……她看上去并不体弱,人也长得高。”天寰低声道:“是朕疏忽。”我心头一跳,虽然看不见天寰,但可以想到他的表情。神医自然是神医,但是天底下哪有男人讨来成年夫人,养个三四年后,再行圆房的?我不以为然,我自觉身体并不差,民间到处是幼年生活苦的女孩,也不是一个个生孩子?
“皇上与上官虽然都是好大夫,但你们对妇产方,缺乏临床经验,疏忽也不足为奇。恕老朽直言,成为北朝皇后对一个无亲无故的南朝公主,恐怕压力极大,她的脉象是长期心情抑郁造成的虚弱。这个子嗣,以老朽的医道,应该可以出生,但……”子翼先生放低了声音。
天寰一句话都没有。喜鹊围绕草堂叽叽喳喳。哎,孩子对我不利吗?若是那如来寺的和尚说的是孩子杀死我,那倒也是一桩好事吧。总比其他答案,来的简单。我苦笑了笑。神医说的真是,我回到床上躺好,推开那个药枕。
又捱了好长的时间,我才感到天寰进屋来。我闭着眼睛,只觉得一双微凉的手小心翼翼的抚摸我的手臂,又若有若无的接触我的脸颊,才碰到,又离开了。他静静的坐在床沿,毫无声息。我忍了许久,真想自己能入睡算了,但心里越来越烦,不得不张开眼睛。天寰的侧影是我所见最美的,黑眉斜入鬓角,鼻子高挺,唇色浅淡如花瓣,没有半点俗世气息。但他眼神有几分呆滞,愣愣的望着窗子里的阳光,好像没有我,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天寰。”我叫他,他看向我:“醒了?”
“我没有睡着。我都听见了。”我直截了当的说。
天寰低头,捏了捏我的手:“孩子我很想要,因为他身上有南北两朝皇帝的血液,是最合适的统一天下的主人。等你生下孩子,再好好调养,以后未必再要其他孩子了。”
“我不怕,一点都不怕,。”我直视天寰:“你可是元天寰,这种事情本来不必你来担心。神医也和著名的预言者差不多,不可全信,而且还有机会改变。要是我这人会害怕,当初就不必逃离南朝。不过,我可是一点都无憾无悔。假如我顺顺当当和你结婚,也没有那么多故事了,你也是不会喜欢上我的。而我在南朝再呆一年,就被他们毒害的永远生不出孩子了。我和你结婚,有无数快乐的时候。我小时候跟母亲在冷宫里相依为命,没有吃没有穿,人人都蔑视我,我只要有了母亲还是很快活。后来能嫁给你,太极殿里是我们两个人的宫。我应有尽有,为什么不快活?”
天寰抱住我:“南朝本来是你的,几年以后,我将把整个天下送给你的儿子。”
我笑了:“我要是生了女孩儿,可怎么办呢?”
天寰也笑了,他挺起胸膛,对我说:“我的女儿为何不能当女皇?”
我大笑,耍赖般的趴在他的大腿上,我笑停了,才问他:“天寰,关于南朝进攻,我就问一句:你为何用中山王为统帅,你就不怕出师不利?”
天寰想了想,才缓缓说:“此次对南朝的战争,胜不是我的目的。”
胜不是目的?难道存心要败?我满腹狐疑,但望着窗外的蓝天,想想自己和那些劫后余生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人们,忽然觉得所谓的政治游戏,阴谋重重,但又是看不开的人才会执著的东西。我有了孩子,何必要刨根问底的探寻丑恶的真相?我脱下外衣,弯腰取了子翼先生赠送的药枕,打个呵欠说:“真乏了,我晓得你要看那边的一堆奏折,我就对不住了。”
谁知天寰微笑道:“今天我陪你睡吧。偶尔我们对不住奏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从来不睡午觉的,大白天,难道他还要脱衣安歇?我瞪着眼睛,看他的手指灵巧的解着领扣,一直脱到薄薄的底衣。他见我还歪头瞧着,居然淡然一笑,又解开底衣的带子,露出月光玉般的肌肤来。我脸热唇干,正寻思如何找几句来调侃调侃,天寰星目横了我一眼,用冷清桀骜的调子说:“怎么,还想要看?”最初认识他时,他就是一向自以为是这么说话的,难怪我当时讨厌他……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讨厌。
“我……我不希罕,我难道没有看过?你的身体就像西北的一件特产:夜光杯。晚上凡有月光,它都是会发光的。还自以为有什么神秘吗?”我说完侧身躺下,只听天寰轻声笑,我一转身,被他抱住,他拉着锦被,把我包起来,大理石似的脸上泛起桃花色:“……夜光杯?你这个坏孩子。”
我听着他的心跳声,一切似乎都轻松的不像真的,我呻吟般的叫他:“天寰?”
“别说话。”他命令我说:“我们要睡了。我七岁以后,除了伤重昏迷,再也没有睡过一次午睡了。”
……
七日后,惠童回到了凉州府中,他穿了一身素服,到我这里给我请安。
“惠童……”我知道,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天寰说:索超必须死。那日,他必定是领着惠童去见索超……我望着惠童,不由得流下了眼泪。推己及人,索超父子的悲哀,我也能体会。
“皇后,请准许我回到您身边伺候。五殿下说让我跟着您,我就愿意。我父亲离开了,那是他心甘情愿的,也是他最好的归宿。他说,经历了如此多,临终还能见到他认为世界上最美好的一个故人,与一个是敌是友的知己共饮美酒,他死而无憾。”
我双手扶起他,点了点头,认真的说:“惠童,虽然你是内侍,但在我从此将你视为我的亲人。五殿下的情谊,我不能懂,但不是不懂。但天下就是在死亡和新生中,才不断的变成新的世界,你明白吗?我难受,只是为了你一个人。”
惠童擦干眼泪,点点头。
天寰从未再提起索超,惠童似乎从未离开过我们,而是我们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道风景。
又过了十日,上官先生从肃州返回,天寰和我一起到门外迎接他。上官清丽的外表,消瘦不少,但他下了车,便握住天寰的手,率先对天寰说:“辛苦辛苦。”
天寰对他一笑,也没有多说一句。我总觉得他们两个极有默契,似乎非言语可以形容。
上官对我也点点头,眼神温柔如水,好像他什么都明白了。天寰愉快地对他说:“你知道星图吗?我得到一个卦,要是你能彻底解开它,我们就去看。”
“是那个蕴含天下局势地理的星图?虽然想看……但我的那腿,也是力不从心。”上官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我若彻底解开,你带着皇后去见识见识。好吗?”
“我本来就想带她去的。”天寰说,上官又瞧了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变得更年轻了,气色真好。”天寰不语,我倒笑了。星图……阿宙也提过……自从天寰来到西北,阿宙的光芒似乎又黯淡了。这是我并不愿意看到的。虽然阿宙只是一个王,但阿宙这个少年,值得更多。
几天后,我穿着厚厚的毛皮衣服,坐在一只白牦牛的背上行进。这里是祁连山内的雪山。
雪峰插天拔地,丽色奇绝。远处绿树如幔,高山深翠,于太阳光中反射于冰心玉骨的山川。
“太美了。”我赞叹道。天寰好像是一个和这种美景极其协调的男子,他望着我,悠悠道:“早就说了这种景色必定是美的。有人曾说:我想一直走到玉门关外去,看沙漠落日,海市蜃楼,也许我能坐在天池的冰面上……自从那时候听了这话,我并没有忘记过。”
两日之内,我确实在西北看到了沙漠落日,听那驼铃声起,也看到了海市蜃楼,领略了沧海桑田。每一次,这个男人都在我的身边。听他重复我当年的话,我忽然觉得有几分伤感。
天寰说:“其实祁连山,也就是古代的天山。”
“是么?”
“对,因为匈奴人原本将祁连山称为天山,匈奴语的天就是‘撑梨’,后来此地归汉,当地人久而久之,变其音为祁连了。”
我指着冰泉上的一朵蓝色小花:“你看,那朵花是蓝色的,碧汪汪的可爱。”
天寰说:“我去给你采来吧。”我忙拉住他:“不要,不是怕你有危险,是花长在那里不容易,摘下给我,花的根就断了,是罪过。”
天寰笑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罪过。大概罪孽太深了。”我还是扯住他的袖子,他摇摇头,便放弃了。
我们行了半天,只听到淙淙泉水声,却看不见泉水的来源。但终于找到了一个洞口,天寰领着我进去,里面有个大厅般的空间,还有几十个密室般的小洞口。绘满了红白相间的莲花,还有星图一张,密密麻麻的画满整面洞壁。
我看不太懂,但天寰给我解释说:“这里面共有一千三百多颗星辰,据说这是西北所蕴含的最大秘密。索超曾说,他的许多阵法,都是从这里幻化而来。看……那上面还有句话,让我看看。”他直起身体,用火折仔细的望着:“嗯,大约是百年前有人所写。”
我向后退到一个小洞穴的旁边,想远观星图的全貌,太高深的,非我所能企及。我不愿扫丈夫的兴,就问:“什么话呢?”
天寰的声音沉沉回响:“江东分王三百年,日出东方,复与中国合。”
“东方?太巧了,连这星图也是说现在可以统一天下?”我兴高采烈,脚下一滑,身体后仰,却被一只手抓住了。我“啊”的一声尖叫,天寰回头:“怎么了?”他向我走了过来。
我迅速回头,背后黑乎乎的地方,站着一个男子。个子也很高,朦胧中只有一双凤眼,熠熠生光。我甩了一下手,大为震惊,阿宙怎么也在这里?
“没什么。我没有站稳,滑了一下。”我极力掩饰,天寰太注意我了,加之看到星图的兴奋,似乎没有察觉异样。我心里乱纷纷的,低头打了一个喷嚏:“天寰,这里有点冷。”
天寰犹豫片刻,就说:“我们走吧。我并不指望靠这张星图的,方才,也记下了大半了。还是你的身体要紧,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我嗯了一声,就率先出了洞,天寰跟在我的身后,一步步都扶住我走。
后面的数日,天寰忙于西北布局,又将来凉州避难的李圣德说服,举家入朝。每当入夜,就会在羊皮上,仔细的靠着回忆,恢复那张西北的星图。我们返回长安的日子定下来了,他本人要再去一次雪山,也分身乏术。
我一直想当面问问阿宙到底跑到哪里去做什么,可是出发的日期临近,天寰跟我形影不离,阿宙又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我没有成功。不过要是我当时不扯谎,阿宙也许会自己站出来的。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中斗婵娟。在凉州城的最后一夜,我们已移居到修缮过的正堂。天寰竟拿出了一把银琵琶让我看。
“这是父皇用过的,我儿时也见过。当初父皇因李圣德的姑母弹奏琵琶绝妙,亲手将此琵琶赐给了她。后来她回到肃州,终身未嫁,所以李家现在才将此物上给了我。”
我对天寰的父皇,印象实在不好。真不明白他为何非要多情的送给人家一个姑娘琵琶,反而耽误了别人的终身。我扁嘴不语。
天寰说:“明天又要回宫了,为了纪念这次西北的短暂之行,我弹奏琵琶给你听吧。”
“你会琵琶?”我惊愕的说。不过他曾经在桂宫要求我将野王笛借他吹奏,估计他触类旁通,也能弹拨几下。我想到这里,不禁笑道:“那试试看,我是不会笑话你的。”
“献丑了。少年人太嫩,其实还是我比较强些。”他向下斜抱琵琶,以象牙拨子弹奏。
我吃了子翼先生的药,怀孕的不适,也逐渐消失了。这些日子丈夫关怀备至,心情舒畅。
松明灯下,他拨声如雷,我心神超乎,一曲薄媚,风啸天上来,满室飞春雪。
那曲音,宛如仙鹤翠鸾,唳月衔花,又仿佛金铃玉佩,切磋宫商。
他唱道:“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
我凝神倾听,不禁拍手。天寰抬头一笑:“兄弟里只有我是父皇身边长大的。父皇无比宠爱我,教我画画,自然也教我乐器。不过我唱歌太少,只记得这首,是父皇十分喜爱的乐府歌。我儿时偶尔偷偷的唱这首歌。但不愿给人听见的。当了皇帝,就再也没有心情了。要不是此情此景,我也未必想的起来这首歌。”
我说:“唱的真好,不过你当儿童的时候似乎是极其风流的,若在太平盛世当了皇帝,恐怕也就是和你父皇差不多。”
天寰垂头笑笑:“也许。不过父皇有自己的苦衷,他对我是特别好的,比民间父子都亲。可惜他与母后感情不谐……”他坚定的说:“等我们孩子出生,三个人一定要在一起。”
我心中高兴,眼眶都湿了,似乎一切都太顺利了,太容易了,让我有点害怕。我连忙说:“我也唱一首歌,和中原曲子不同,是我来西北后学的一首民歌。”
我站起来,自己的影子倒映在墙上,天寰的影子也是一样。
我娓娓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