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送我的书,我看了许久。直到八月风起,夏花换成秋竹,我还沉迷于古今词句,大千万象中。我曾经觉得宫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地方。可到了如今,当我的宫只有我们夫妻的时候,我庆幸的想:那些以宫中勾心斗角为胜利的人,说到底只有三个字:看不穿。
在这个小世界里,披荆斩棘,即使成为群蛙中的魁首,终究还是宫墙内的蛙。
中秋节前的一日,我正在等人,谢如雅跑来见我。
我放下书:“如雅,这可是孤本?”
他瞧了一眼:“不错。当年在建康秘书阁中,还藏有另一本。章德太后临朝的第三年,宫中大火,将秘阁数十万卷书,尽数焚毁。这是上官先生奉给姐姐的吗?”
“是……如雅,我的财库,尚有多少余钱?”
如雅掐指做个手势。
我吃惊:“如何可能?比以前还多了,这几年做善事安抚人,我的用度不少。”
如雅接了圆荷送上的茶,笑得灿烂:“姐姐,钱要花,也要赚。自然有你替你跑腿的人,想了些办法,慢慢的添加这笔财富了。皇上令我在户部学习,我也学了些窍门。假如以后国家让我来理财,我保管会有盈余。十二个字:量入而出,以有当无,以裕当瘠。国家富裕时,我只当穷日子过,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等到国家遇到饥荒灾害,我便当成普通的日子过,那样百姓们反而觉得惊喜。”
“术业有专攻,皇上早有意让你理财。不过要是天下统一,家太大,不好管。”
如雅将唇上的茶叶抹掉,笑靥如同秋竹般清爽。他好像觉得没必要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对圆荷说:“圆妹妹,家母大约在御膳房,烦劳你请她来。”
圆荷一走,如雅就站到我背后,推着木摇椅里的太一:“姐姐,你方才问话,可是要使钱?”
我点点头:“我有一个想法,多亏了上官的书才想到的。办成了,是功德一桩。”
如雅似乎没有听到,他俯视太一:“皇子是美丽绝伦的婴孩。只有我南朝之人,才会生出这般不带戾气的孩子来吧。将来他御宇四海,也是末日南朝的余泽。”
“皇嗣的事,尚未有定论。只好你我说说而已。”我轻声道。
如雅回头,坚决说:“皇上若只有一子,太一当然是皇太子。”
我张了张嘴,秋竹声似乎随风而歌故乡之诗:“欲求枣下吹,别有江南枝,但能凌白雪,贞心阴曲池。”
如雅叹息道:“哎,我等舍不得江南,亦是长日将近。我方才得到一个消息:原来南朝云夫人怀孕已经大半年了。不知道生男生女,若是男儿,我担心东宫有危险。”
云夫人怀孕?我叔父除却太子琮和吴郡公主,多少年再无子嗣。这云夫人竟然能够结下珠胎,乃咄咄怪事。我啊了一声,惠童带着一人入殿:“皇后,崔姑娘到了。”
如雅一甩手,脸上笑容勉强,瞧了我一眼。谢如雅夏天婉拒崔家提亲,满城皆知。我要召见崔惜宁,本也有安抚她的意思。
我无奈说:“我怎知道你今天来?我倒是早就要召见她的。万岁倚仗元勋,她又是万岁和赵王义妹……”
如雅咳嗽几声,站直了。崔惜宁比数年之前,更加秀丽。她步态袅袅婷婷,春云般发髻之上,只佩朵兰蕙。其神若水,可以照影。她给我行礼,又主动对谢如雅招呼道:“谢侍中。”
谢如雅恭敬回礼:“崔姑娘。”
寒暄数句,谢如雅眼睛望着窗外,好像窗外凋谢的海棠,照旧漂亮,让他脖子都舍不得挪。
崔惜宁落落大方,我倒是觉得热辣辣。想不到北方的天气,可当“秋老虎”三字。我感觉如雅正骑在老虎背上,而且还是我将他赶上去的。我道:“谢侍中,你母亲怎么还没有来?圆荷不牢靠,不如你亲自去接她吧。”
如雅忙答应,疾步要出殿。崔惜宁忽婉声一笑:“谢侍中留步。我能否问你一句话。”
如雅看我,我看崔惜宁。崔惜宁站起来对我躬身:“小女失礼,让皇后笑话了。谢侍中诗才清发,理应豁达。但何以见到小女,就这样慌张?谢大人,只请问你:你对做媒的说现在不能考虑婚姻大事,因为时候未到。谢侍中口中的‘时候’,是与‘天地合,日月同出’一般的遥遥无期,还是另有韬略?”
这崔惜宁……貌似文静,锋芒倒不钝。如雅脸色苍白,眉间的不自在消失了。他好像在思索一首山水诗般安稳:“崔姑娘,有人成婚,是因为爱恋。有人娶妻,是因为应该。在下认为,这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如今南北分裂,国家待兴,水不到,儿女情长这道渠也不好修。在下倒没什么,崔姑娘正当芳龄,莫为媒妁之言误了年华。也莫跟旁人一样。相信诗如其人的鬼话。”
崔惜宁注视他:“受教。谢侍中所言,原是这个。男儿,自有男儿抉择。小女,也有小女的主见。”她温柔的坐下,低头品茶。谢如雅瞅了她几眼,才低头离开。
我暗自好笑。怪不得崔惜宁有美名。
我全当方才的事情没有发生,尽量和蔼自然的问她:“我听说汝父藏书万卷,可见过这本吗?”
崔惜宁看一眼,摇头说:“这本书只听过传闻。小女无缘一见。家父忙于公务,对于收藏书卷,也懈怠了。当今北朝有数位藏书家,且都是青年人。河南沈谧,遇天下书,逢即写录,汗牛充栋,有数万册之多。他唯以琴书为业,有绝世之心。河东司徒邵,虽然出身商家,但自幼好学不倦。不营产业,唯精通明经,数年之内,不惜代价,藏书过于朝廷公卿……”
“原来如此……”我亲自给她斟了一杯桂花蜜,她站起来垂手说:“不敢。”
我笑道:“喝杯茶,有甚么好推辞的?你说得口干,吃杯甜水润润嗓子。自从魏王卢妃去世,我就没有同年的女伴。皇上呢,每日上朝议事,又常外出视察。若你不嫌宫内闷气,每逢这样的时候,来陪我坐坐。好不好?”
崔惜宁目光流转,脸上微红道:“错蒙皇后亲睐,小女感激。”
……
虽我挽留,但崔惜宁告辞甚早。谢夫人回到我身边,目送她远去,啧了一声:“好姑娘。可惜我家如雅满脑子江南江南,好像除了江南别处就不开花似的。”
我吃着人参云耳羹,想起如雅和崔惜宁对话,一笑。
罗夫人将迦叶抱来,我轻轻拍他,迦叶一岁多了,含混发些音节,老叫我“皇皇”,叫天寰“万岁”。想必是乳母们教会的。他和太一年岁相近,将来也能辅助太一。
我常有意让他和太一放在一起。太一绝少哭,见了迦叶,常常笑。
我轻拍迦叶:“看,太一见了你又笑了。”迦叶也笑。
我斜靠摇篮,轻轻哼唱乐府: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商……”
奇怪的是,太一虽然初生,眼睛却有神,好像正在倾听我。
我还没有念完,阿宙的清亮嗓音在外殿大声响起:“总说防患未然,可守山东边境的那个裴刺史,明明是纸上谈兵的典型。如今他贪污事发,大哥为何不革职查问?对,小节不如大节。大哥自有安排。但对南朝,何必诱敌深入?寸土都不可失。那个高句丽女人,居然跳到昭阳殿去了。南朝后宫兴风作浪,说不定殃及我朝。大哥当初就看穿她,为何不杀了她?”
天寰朗朗笑道:“山东又不是姓裴的一个人守。南朝大将,萧梅联手,若时机成熟,一起攻击,除非把你和朕都放到战场上,不然在山东境内,是挡不下的。你莫要急。阿云嘛,朕想请问你,你小时候为何那么讨厌她?一个高句丽人,还能如何?你幼年,想要征伐高句丽,朕就说,那个国家,我们还顾不到。就是昭阳殿,也不归我们管。”天寰的语声有几分冷意,语气飘忽:“朕看出一个人可能是祸根,但没有八分把握,还是会给那个人活命的机会。除了朕的皇后。南朝宫内的男女,将来不都殊途同归?迟早的事吧。”
我悄悄走到帷幕之后。阿宙好像猛喝了一大口水,沉默了片刻,才压低声音说:“若皇后想要饶恕哪一个,也不是不可以吧?”
天寰没有回答。我掐了一下帷幕,又静静的退后。
……
当夜的月光如舞幕,仿佛触手可及,金铃子的吟唱,时时不歇。
太一出生以来,天寰已有决心革新弊政,因此每日不过深夜,不会入睡。
今天我下决心要等他,等了许久。不知为何,南朝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我辗转反侧。
要是天寰平了南朝,优柔寡断的太子,天真的吴郡小妹,都会如何?
草木有灵,人也有情。我虽然被南宫抛弃,但是眼睁睁的看同族的人走向毁灭?
我听到天寰吹灭外间的烛火,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他脱了外衣,躺在被子里。
我转过身,钻到他那床被子里,摸黑抱住他的身躯。
天寰的身体如月光一般发凉,他迟疑摸着我的头发:“你没有睡?有心事?”
我“嗯”一声,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我等你,我想和你睡一床被。”
“好啊,求之不得。我本来是怕吵醒你……可你的身体怎么那么热?怪不得你姓炎。”他笑了一声:“今天我看了南朝法令,忍俊不禁。原来南朝规定:凡奉侍本朝女皇,皇太女之男子,终身不得再与他人燕好。看来我还是聪明,自觉守法。”
我愣了一愣,月色里,他冰玉似俊美的脸上,目光灼灼。
我直接说:“我不是皇太女,虽然父亲宠爱,想要传位给我。但只不过是一张诏书罢了。既然我嫁给了你。”我握住他有些冷的手,放在我的腰间:“我毫无当女皇的念头。”
天寰闭上眼睛,任我握着他的手:“想想,也不是不可以。比起当女皇,你总不见得更想给我殉葬吧。”
我松开他的手,沉默着,他也沉默,一动不动。他说这话,是何用意?我呼吸急促,连额头两边的发,都被汗水湿了。月光透过玉屏,不识趣的插在我们中间。我突然爬起来,纠住他的衣襟,他张大眼睛,依然仰躺,就像看陌生人一样专注的望我。
“元天寰,你听好,我不想当女皇。我家气数尽了,便是尽了。我有你,有太一。你有兄弟。元氏天下,是你家,是你一步步的挣出来的,便是你家的。我不会窃国。让我当女皇,我更愿意给你殉葬。”我眼眶里有了泪水,鼻子不争气的一抽:“你要是有一天觉得我炎光华,威胁你的天下,你可以杀了我。你用不着后悔,我也不会恨你。但你下辈子,就要来找我,一定还给我。”
天寰的眸子晶莹,含着水雾,黑里透蓝。
他就像古老传说里站在冰山顶峰的仙人,每千年花开,只等一个凡人来。也许那个凡人配不上他,但仙人的目光,还是能融化一座冰峰。
他抚摸我的手,将我按在胸前,语调柔和,每字每句都异常明晰:“夏初,我不想杀了你。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要你死的。因为我想,人生就算有轮回,再相逢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我欠你的,下辈子没法还你。”
我听着他的心跳,倾诉道:“生生世世,定有无数轮回。我并不奢求有两个人的宫殿,只希望有我们能有一间茅屋,遮风挡雨。一丛竹子,聆听雅音。冬日围炉夜话,夏季煮茗赌书。你可以画画,行医,走遍天下,我呢,生好多孩子,变得圆润富态。还有我的太一,希望他还能做我们的孩子,我……”我哽咽一下:“要是太一能有完整的手,我就满足了。”
天寰吻着我的脸,眼睛,许久许久。勤劳的金铃子们,好像在缠绵秋风里睡下了。
我破涕为笑:“我们都在胡说,正事都忘记了说。”
天寰也笑:“什么是正事?男女正事,不是不能做吗?”
我舔舔他的耳垂,他居然也抖了一下,我低声用吴语说了一句话。
天寰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抱紧我,道:“好啊,你当我是柳下惠?”
我发笑:“谁要你当柳下惠,我只喜欢元天寰。狠心的,无情的,自以为是的,心心念念天下的元天寰。”
我们入睡时,天色发白,还好第二日乃是休沐日。
我想明白一个道理:当你爱上日光,当你爱上花。纵然万物有灵,你依然不能肯定它们是否感觉到你。但你在温暖的日光中,你在美丽的花旁,你依然会感到幸福。有人爱着一个人,而那个人爱着其他的人。
每个人的付出,未必能得到相等的回报。但是,谁又能慨叹命运无常?一切是心甘情愿的。
这就是真实的爱。没有计较。没有清晰的起点,也没有确定的终点。
天亮时,天寰抱着太一靠在床边,对我道:“我一直喜欢孩子,便会不知不觉溺爱。对于太一,希望你能多加提醒,莫让我这个做爹爹的溺爱过头。”
我想起母亲说的话,答:“孩子都有本性。所谓棍棒底下出孝子,原本就是瞎说。”
我懒懒的,不想起床,望着如同图画般的父子,说:“天寰,昨夜其实我是想说:南朝图书,自从章德太后时代大火,延烧秘书省,散佚殆尽。而北朝图籍,反倒是民间所收齐全。我想利用菩萨托梦,我想还愿,求得健康的说法。用皇后私财,广收图籍,大加缮写,遵汉祖宽大爱民之义。除了官府向河南沈谧,河西司徒邵,清河崔氏等藏书家搜集,朝廷也可令各州郡下访天下遗书,秘阁所无,对有功者加以优赏。此举一来可以敦悦诗书,凸现文治,二来可以在搜访的过程中,发现,提拔散落在民间的有识之士。你觉得如何?我想了好久,你不许笑话我。”
天寰眼睛闪亮,一阵欣喜的光芒,从他的面上透出:“我怎么会笑你呢?你这样年纪,刚刚开始帮我,能想出这个办法,不容易。”他对正在睡觉的太一吹了口气:“太一,你家家的话,听到了没有?”
他满腔皇帝柔情,无奈儿子闭目养神,对他毫无反应。天寰只好傻笑了一下,把儿子搁到手臂里,让小家伙睡的更舒坦。
天寰假装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好像全靠我提醒,他才想到的。他又言道:“这样可以吗?我欲以尚书令崔僧固主管,具体抄录誊写事宜,应交付秘书省办理。此外,以侍中谢如雅兼典校秘书,集合北朝名儒名士,刊校经史。开修文殿,德教殿,供他们商议编汇图书编目。名字我想好了,我的年号为圣睿,因此题为《圣睿遍略》。你也可让秘书省变成一本集大成的书,因为你是皇后,同我居住太极殿,不访叫《太极殿御览》。”
我点点头。他低头吻了我的额头一下:“我的男孩子已经吃饱喝足了。我的女孩子也要起床用膳了。要是饿坏了,我这样狠心的,无情的,自以为是的,心心念念天下的老男人,到哪里再去找这么一个配对呢?”
……
女人闲着无聊,恐怕难逃哀怨两字,但忙碌的女人,是不会考虑这个问题的,
因为她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憋着气和时间一争长短,像只鼓足的球囊,就未免哀怨不起来了。
这一年从秋到冬,我都忙着搜罗图籍,寻访名士,天寰则是忙着革新政令。
腊月初,下第一场雪。雪洒竹丛,逸我清听。回风之时,折竹一声,倍添寒冷。
我放下毛笔,手头这份荐书表,是洛阳孟子容写的。楷书秀雅,思路清楚。如雅细心备注:孟子容,家本寒族。少年寄人篱下,求师大儒。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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