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箭飞来,正中城门之匾,我眼皮都不眨。片刻后,我笑叹一声,放下针。对城下的人悠悠道:“诸位乡亲远道而来,一定是口渴了吧?我这就命人放下吊桥,让你们进城。这护城河里全是毒水,你们莫要上当。叔父宽仁,要给洛阳城一个投降的机会。因此我才从南营回来,可一来,他们便逼我在西门上等候。说是你们见了我,一定不会入城的。其实大战之时,各位何必如此顾念先帝时候的旧情?诸位都有父母妻儿,要靠你们的军功吃饭,不比我等皇族子弟,全靠天生那个金饭碗。”
随着我的笑语,吊桥缓缓的放下,城门也慢慢的打开。
副将望着我,犹豫非常,但与他同行的将军纵声大笑:“怕他们个鸟?洛阳城不过赵显一个上将,现正被大将军牵制的死死的。北帝的七弟,是个面团小娃娃。我等入城何妨?不论真假,只要不伤公主的性命,也算对得起武献皇帝了。”
那副将策马徘徊,低声说了不少。我对着他笑道:“这位大人曾见我身为北朝皇后,却在南营内放歌。天下哪有这样的皇后?这里真的没有埋伏。空城计的故事,小儿都听过了。哪能再逃走一次?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那些人相顾,却更显犹豫。连那豪放的胖将军眼中也起了几分疑色:“皇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您虽然失宠,但总身为帝妻,未必要做到引兵入城吧?况且若以您为质唱空城计,您何以面带笑容,临城绣花?”
“我是帝王女,生来会笑。因是宫中人,自然会演戏。大人们怎么连这道理都不知道?”我笑。那副将不语,胖将军抚摸胡须,道:“我行伍出身,惯看风向。也恐怕此城有诈,但这西门内,好像确实并无人气。不如先派十来个兄弟入城一探,便知分晓。”
圆荷手里的花篮忽然一抖,花瓣自城门飘落,那将军顿时警觉,笑着仰头问:“红衣小妹慌什么?乖乖的说出来,叔叔答应饶你性命。”
我背后顿时出了一阵薄汗,只不动声色的望着圆荷,她裙下的双腿,微微颤抖。
我情急之下,以针暗暗戳了一下她的手臂,挡着道:“小丫头见不得市面,你不也是四川人?我早就告诉你,四川在我父皇时代,只是南朝一省?此刻亲人在眼前,你倒慌了,说:你慌个什么?”
圆荷噘嘴,红着眼圈望着我,活像个受气的童养媳:“奴婢……奴婢就因为……因为是四川人,北人残暴,我在这里受苦见不得爹娘。我见不得一个家乡人去送死。这城里……”她哭着,跪在地上。
两个将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然。这时,惠童等小宦官宫女,更是排成一行,站到了城门之内的甬道。惠童仰头,对我道:“皇后,一切安排好了,请大人们进去吧。”
那副将摇头,但胖将军大着胆子道:“你等在这里,我领头看个究竟。”
他催马,缓缓入内,当他到了城内之际,空旷的城内大道上,忽然起了优美的琵琶飞香之调。原来是一个高挑少年,坐于城西最高的一座楼头,悠闲眺望着他们。他怀抱琵琶,在高处微微翘脚,大红的灯笼挂在他背后,金黄的穗子与他的曲调协和摇摆。
胖将军笑,远远喊道:“美哉少年,请教姓名。”
阿宙微调凤眼,并不回答,这时城内钟响,从远处,细碎而起,无数叮当之声。
胖将军的马匹受惊,阿宙对他露齿一笑。此时,他尽显骄傲,华贵如春日之神。
我们事先安排好的人,在隐处叫道:“他是赵王元君宙。”
然后,好多南军跟着喊起来:“元君宙,他是元君宙。”好像他们都认识元君宙一般。
好多人并不认识元君宙,而且元君宙被杀,被俘传得沸沸扬扬,但此刻一声而出,实在骇人,。而阿宙的容貌气势,又当世不可做第二人想。一匹白马,从城西的街道之内,嘶鸣着冲过来。
那胖将军回头惊慌,正对我的笑容:“你……你……”
他哭笑不得,似乎是想起了我和元君宙的传闻。他管不住手下人的逃散,城外的军队也跟着哄乱:“有埋伏,有埋伏。”
城外的副将赶忙压住队伍,可是人潮洪水般退后,连马匹也乱了阵。那副将挺起胸膛,不想输了气势,便拱手道:“公主,末将等此番误闯埋伏,多有叨扰,后会有期。”
这人颇有骨气,我一阵笑:“真不入城喝茶?可惜了今年四川供的青茶。”
烟尘四散。我倒吸冷气,扶起圆荷,拧了一下她的鼻子:“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她破剃为笑。我命令道:“他们去了可能还要来,因此随时需要有人瞭望,城门半开半掩,直到黄昏。”
等我找到阿宙,他胸前的襟带都为血渗透,阿宙调皮的眯起眼:“绣花不如我弹琵琶。还是北风劲。”子翼先生低头一摸他的胸口:“用力太大,伤口裂开了。”
阿宙狐狸叫似的“嗯”一声,笑不出来了。我不禁问:“方才城内钟声响,那千千万万的细碎响声是什么?”
阿宙忍俊不禁:“是吃饭的碗盏声啊。你走之后,赵显为了备战,命城内集中粮食。除了两顿饭,每日还不定时的按钟声施粥。所以我定计之时,灵机一动,便用了此法。可怜那些百姓,今天的粥只能望梅止渴了。”
我也笑。千钧一发,兵临城下,百姓们最关心的还是填饱肚子啊。
转眼见阿宙对我看出神,而年老的子翼先生一直弯腰,并不看我们。
我收敛笑容,转身离开。
………
那日直到傍晚,赵显才回到城内,他满身是血,却兴高采烈。原来激战数番,因北军更熟悉地形,且布阵精细。萧植虽然厉害,并没有占到大便宜。
我自将温酒递给他,阿宙靠在一旁静听。
“萧植正跟我打得难解难分,却突然偃旗息鼓。恐怕是夜色深了,老家伙怕不好打。但我今夜不睡,要防备他们夜袭。”
阿宙的眉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
我早就为赵显的人马准备好了休整的物事,推他道:“让人替你守着吧,用不着整夜张眼,你的眼睛虽然蓝,却不是只猫头鹰。”
赵显咧嘴:“皇后辛苦,皇后回来就好了。我前几日做梦都梦见万岁要斩了我,因为我听了皇后的让皇后走。”
阿宙抢白:“猴子不是最不怕死吗?”
赵显嘿嘿抱肩:“是不怕。就怕人家一刀没有砍准,弄得我半死不活的,只能抱着床。”
我益发推他出去,阿宙拖着声音哈哈了几声,凤眼里光芒闪烁,好像吃了几支野山参。
我停了一会儿,问:“七弟在哪里?”
“七弟此刻也该领着那两万人回来了,两万,多是我的少年军人,行军迅速,出乎想象。”阿宙闭眼得意道。
“……”我寻思一会儿:“啊,原来你让七弟急行军绕道去袭击了南军的大本营。怪不得萧植要撤。你……你让七弟火攻吗?那要是抓了南帝,可怎么办呢?”
这时于妖娆的灯下,他睫毛抖动,本来就细长的凤眼,因为他偷看着我,就像一条细线。
“我的少年军人高手如云,万一抓了他,当然是……”阿宙用手指在自己的脖子里一划,动作利落优美:“难不成你还怜惜他?”
“这样大的事……”我茫然,继而道:“他现在死并不是时候。”
“反正大哥要灭南朝,还管什么时候?阿云和她那个小东西,当然也该死啦。况且现在洛阳是我做主。赵显是我武将,你呢,可以帮我定人心,兼出谋划策。”阿宙说。
“我是皇后,不是你的人。洛阳城,就该我说了算。”我忍不住答。
阿宙噗哧一笑:“皇后架子都抬出来了?那我是皇子加皇弟,皇后还管我啊?”
我有几分恼,愣了片刻,严肃说:“皇后不止在皇帝之后。帝之前后左右第一人,都该属皇后。在洛阳城里,你可尽量的管,但关键事,都要我做主,你才可放手做。萧植老奸巨滑,你不听我的,怕又吃亏。而赵显不是特别服你,我怕关键时刻你两配合不到一起。”
阿宙认真的听我说,面色渐渐变白。他没有不悦,只是笑容隐没,眉宇间有一丝忧愁。他忽然抓住我的手,紧紧握起来。过了许久,他对我说:“既然小虾你那么愿意做第一人,那我当第二人也没有关系。我还能和你争?但我有所让步,就有不让步的。揽星剑继续放在你那里吧,假如你想提醒我兑现诺言的话。我是不会把敦煌星图给你的,你说用剑换,我就没有答应过。而现在你用剑换,我宁愿不要剑。你看着办好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努力抽开手。洛阳城内除了更声,出奇寂静。我压下情绪,俯身笑道:“你不给便不给吧。我要的不该是那张图,而是你的谋士。即使你给了我星图,沈谧那才子已不知道抄了几份,默写了几遍……”
大约我的笑容有几分诡异,阿宙好奇的望着我,忽然忍痛猛抬起身来:“你要对他如何?”
我只是笑,掏出丝绢,浸透了赵显喝剩下的冷酒擦阿宙的额头:“那要看你对他如何……”
阿宙温柔如醉,在酒味里注视我,道:“我自然是用他帮我。皇后,还是该称小虾你皇左皇右皇前?不瞒你说,我当时受伤,虽然不敢返回山东城内,但早就通知了沈先生说我要去洛阳,眼看着这几天沈先生按兵不动,但不日就有一鸣惊人。”
话音刚落,惠童出现了,手里拿着半筒竹竿,他见我在侧,看了一眼阿宙,阿宙点头。惠童道:“山东来了密信。”
阿宙从竹竿里取出一张丝帛,当面打开。那似乎像是一封琐碎的家信。
阿宙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来,他自言自语:“原来大哥是这个算盘……”
山东的沈谧不是围城中鸟,处境困难?居然还能猜到邺城的皇帝所思,我低下眉。那黄金龙凤咯着我的胸口。
阿宙对我道:“这个要按照七星连纵格念的。沈谧说,他不日将全歼山东之南军,分兵北上增援,而大哥他……”
他顿了顿,柔声笑道:“所以说小虾别犯傻,把你五哥这个后援断了。不错,大哥心里有你,你也有他。可世事万变,宫中总是风云迭起。光是你和我,怎能猜透大哥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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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圣意
风灌入堂中,阿宙半敞开的衣襟里,散出一股若即若离的药香。那永远隐藏在他凤目里的花朵,在灯火里颤巍巍的。我屏息片刻,盯着他轻声道:“你能为我造反?”
阿宙肩膀一晃,他完全张开了眼睛:“小虾,你说什么?”
我笑了笑,依旧执拗的注视他:“你能为了我造反吗?”我站起来,收敛笑容:“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但真有一天我无法存于宫中,让你当我的后路,岂不是跟让你造反一样?即使你篡位,到底这天下是谁家的?你能拥戴我当女皇吗?”
阿宙的唇动了动。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否定还是困惑。
我给他斟了一杯茶:“阿宙你不能当我的后路,同样我也不能当你的后路。”
阿宙长眉一挑:“当你的后路和造反是两回事。我从未想过造反。虽然我喜欢你,但我是元家人。天下只能是元家的。”
我咳嗽了几声:“当然是元家的,我可从未想过要争啊。何况我儿子也是元家人。元家只属于元姓的人。任何外人,包括我,都不能对这家的事情指手画脚。你有了星图,首先是要为你元家天下做些事情。若用天下的瑰宝来拯救我,那未免成为青史上的笑话。”我蹲身,靠近沉思着的阿宙,恳切地说:“阿宙,我不会让你当笑话。你的大哥宁愿你死,也不会让你成为元家的反叛。”
阿宙凝视着我,从床边捡起搁在地上的揽星剑,他的脸色变红了。
我走到幕前击掌,圆荷捧着剑鞘走来。我拿了剑鞘给阿宙递过去:“星图的事情我不提了,该怎么办,你该有数。但沈谧此人,倒让我想起‘鸡肋’的典故来。闭塞书生,枉自孤傲,未有一功,竟敢在亲王面前揣摩圣意?你还是拿着你的剑吧,别想把这厚包袱丢给我。”
阿宙将剑鞘与剑合二为一:“你如此说我的谋士,忒不留情面。别忘了,当初你也是心心念念要把他揽入你的修文殿的。”
“此一时,彼一时。”我不禁说:“他志向远大,怎么肯去修文殿编书?那里没有实权。而当你的谋士,就等于掌握了一部分的军队。你实话说:是谁让你不要去山东?现在他的信里,说了皇帝什么?”
阿宙瞪了我一会儿,搬过一个枕头来,兀自躺下:“小虾,我不是那么容易为人左右的。我有我的坚持。若对我有所不满,请不要推到沈谧的身上。我自然是不会记恨你的。山东我本人就不乐意去。我的军队才刚成雏形,本不该赔在北方的土地上。至于沈先生的信,他只是说他故意显示弱势,让南帝他们通过,是为了配合皇上的意思,让南方的都城完全空虚。而他预计,这次皇帝让我们死守洛阳,就是为了牵制大军的注意力,因为四川薛将军和湘州王韶已经从水路出发,直攻南都建康了。明白了吗?”
“啊?”我一愣。虽然此分析是出自沈谧之口,但此时此刻,这个计划极其合理。引兵深入,分散敌军,而自家暗渡长江,背后夹击……我倒是没有想到天寰的计划如此周密。我搓了搓手,又觉得一阵热气,就盘腿在凉席上坐下。
阿宙翻了一个身,道:“我说对了吧。皇上虽然宠爱你我,但我们是不可能知道他所有心思的。沈谧敢于对我袒露他的猜测,说明他是我真正的参军。我们知道了皇上的计划,再努力配合,不比蒙在鼓里当熊瞎子强?”
我自言自语:“果然是鸡肋。”
阿宙哈哈大笑了数声,似乎牵到伤处,他动了动腿:“什么叫鸡肋?别跟我文诹诹说典故,我听不懂。”
“你自己去翻三国志吧。”我听到外间有脚步,连忙整衣站起来。
“三国志?我只读到史记啊。要打仗,没空学书。”阿宙坐了起来,望着我微笑。
我还要说话,他点了点头,郑重说:“知道了,我今后会留心沈谧。我是王,参军为我所用,他绝不能反客为主。啊,小七回来了……”
来者正是元旭宗,他脸上所抹的黑油尚未擦净,稚气的五官还是存有一股孩子气。他见我和阿宙都在,脚步顿了顿,赶忙向我躬身,一回头,拍了一下阿宙向他摊开的手掌。
我将茶水端给七王,他说话比素日快了不少:“嫂嫂,五哥,这一场去南营,可是大出了一口闷气。五哥,你的人让我使,还是管用的很。我按五哥吩咐,散成七个分队,纵横于营中,又放火烧了囤积的粮草。好在河南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在山路上,恰好与萧植回援的大军错开。这一仗……呵,让六哥听了,哪里敢信?他一定眼红我们。我才到洛阳,就听说赵显挡住了一天,嫂嫂和五哥又唱了好一出戏,可惜我分身乏术,不得亲眼所见……”
阿宙用袖子沾了冰水,帮弟弟擦额头,神采奕奕,颇为兴奋 。听到此处,才问:“你这次去,可否见到了南帝?”
元旭宗迟疑片刻,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南帝并不在其御帐中。按照五哥的吩咐,南朝的留守大臣,我一个未伤未抓。倒是云夫人忽然死了,都说她被北军所杀。可是……她要是好好留在南帝的身边,怎么会被我军所害?”
阿宙嘴一丿,冷笑:“这老女死了倒清静。要不是她翻江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