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宙嘴一丿,冷笑:“这老女死了倒清静。要不是她翻江倒海,我兄弟过几年取江南,可是稳操胜券。不过,她有意无意之中,还是帮了些忙……”
元旭宗似乎不明所以,只好讪讪笑。我故意打断了他们:“五弟你上了药,还是早些安歇吧。萧植军去了,还会来。空城计不能重演,后面刀锋对剑刃,可不好打。”
阿宙合起衣服,低头并不看我:“皇后所言极是,七弟你送皇后回去。”
元旭宗点头,提起一盏灯,跟着我走出西堂,却见堂下人影一闪,元旭宗瞅了眼,并未止步。
我手腕一动,觉得那人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只悠悠告诉元旭宗说:“七弟你这次去南营,虽然得手。但萧植性格,此番算是被我们彻底的激怒了。后面二十九日,赵显独木难支,你五哥伤势,至少也要数日后,才可以出阵指挥。这次洛阳,不赖七弟的力气,绝难保全。”
元旭宗谦逊默然。我示意他跟我进屋,打开金匣,里面有封书信扣着一朵兰花。我对元旭宗道:“七弟的王妃与我同自江南来。战事激烈,七弟与妃离别缺少一语。因此我离开洛阳时,就令人专程去七王妃那里取家信,可巧今天晌午送到了。天可怜见,兰花未枯。”
元旭宗眼中泪光一闪,他握信抚摸,并不拆开:“多谢嫂嫂费心。”
“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不过……”我转眸:“你这次去,既然纵横于南营,又怎么会没有遇到南帝呢?难道他已经离开了?”
“不,没有。”元旭宗的脸颊微红:“其实,我见到了南帝。但是……”他摇头:“我只能这样对五哥说。我总觉得:南帝不宜死于我军之手。所以我故意放了他。”
我心中暗叹:想起当年柔然进犯,元旭宗说过:“皇上在,我听皇上的,皇上不在,我听五哥的。”掉他到洛阳,天寰是别有心思。
我低头,那朵兰花,已被别到了元旭宗的腰扣之间。我冷不防问他:“方才堂下是何人?”
元旭宗鼻尖出汗,想了想,回答说:“那是跟随母亲杨夫人的宦官,从庸州到此来的。”
果然是见过。我一笑,淡淡一个呵欠,以指尖挡住嘴:“儿行千里母担忧,我知道夫人的心意。”我说话间,也掺杂了浓浓的困意:“七弟去睡个囫囵觉吧,醒来记得给王妃写一封回信。”
等他退出,圆荷来扶我休息,我推开她,她诧异说:“皇后您是铁打的?”
我连着几个呵欠:“想必皇后是金子打的,所以才叫金枝玉叶。但要是关键时候挺不住,连朵纸花都不如,去找老朱……告诉他……”我细细说了一遍,圆荷的眼珠瞪圆了。
三更才过,我闭目养神,手里攥了几片黄连,咀嚼品位,那苦涩,才没有把我拉入梦乡。
南帝没有死,萧植不需要此时对皇位抉择。七弟的行为,从好的方面,是动摇南军军心,但从坏的方面,可能警示了萧植北军的部分意图……雀鸣数声,老朱领着那宦官进来了。
数年之前,我就见过他,那之后……我特别记住他。他是个漂亮的人。可惜宦官特有的阴柔气息,宠妃心腹们的圆溜滑腻,挥之不去。
老朱对我道:“皇后,方才此人屋里,小的已用刀逼他说出来了。再说一遍!”
那宦官如梦初醒,对我磕头:“皇后明察,方才我以为他是南军细作,因此全是诓他的。我这次来,是六王派我押送兵器粮草,帮助洛阳守城。”
老朱色变,我挥手,盈盈一笑:“这样的事派些军士来便成了,如何劳烦你来呢?”
“杨夫人为五王死讯所扰,又惦记城内的七王,因此特别派我送来些母子之间的私物。”
“是吗?”我敲敲玉鱼,圆荷从屏风后面绕出来,指着那宦官说:“家奴怎么敢欺蒙女主?皇后,老朱询问他时,奴婢就在窗外。他战战兢兢时,吐露说六王与杨夫人派他来,是要嘱咐殿下们努力征战,必要时见机行事。而六王所控河西全境的武器,石墨与盐,都将优先提供给洛阳城的军队。”
跟我设想的差不离,我背着他们,冷哼一声。这节骨眼上,还算着私人的算盘。什么叫见机行事?皇上昨夜还在洛阳城外头呢。皇帝就算驾崩,他们又想如何?元殊定此人,死不足惜。我反身,坐下来,一边品茶,一边望着那人笑而不语。我越是笑,那人越双腿打战,如惊弓之鸟。
“嗯,好茶。”我对圆荷笑道:“去给这位总管也沏一壶。”
老朱看我的眼神退下。我对那人俯身问:“不必如此慌张,将心比心,杨夫人总没有胳膊肘向外拐。手心手背都是肉,河西的财富储备,供给一线才见的充裕嘛。只是你要老实跟我说,五王,七王是什么意思?”
圆荷把茶杯放在他的面前,吐舌道:“好红,请用。”那茶水呈现锈红,宦官面无人色。
他说:“五王……殿下有所呵斥,说此刻需同仇敌忾,才是帮他。七王说:他只当他没听到。”
我一笑,手指一晃。圆荷自己咕咚着把茶灌下,跟着跑开了。
我低声道:“你是杨夫人身边的老人了……我只同你说。战事如此,皇上腹背受敌,难免人心浮动。兄弟一家,皇上靠的就是夫人所生的三个弟弟。所以这次他们母子之事,我绝不会向皇上陈奏。你这次去,告诉六王,让他把藏下的所有的物事,悉数运到邺城去。邺城解围,我便不计较。邺城有难,我要他殉葬。你们以为我年轻,除了皇上就没有势力?那就来试试吧。而你……今后就算我宫下的人吧,雍州任何事,你都不妨告诉我听听。”
他眉目一颤,挤出笑容:“是。”
圆荷捧来满盒珠宝,我道:“这些你拿去。”
“不,小人在宫内外,不过是混口饭吃,皇后垂怜,小人不胜感激,不敢收。”
“这不是给你的。你的份儿,让他们装入你的箱子。这些珠宝首饰,是我送给杨夫人的,是我向她致意。三位殿下立功,夫人荣华无比。你需要好好劝说夫人才是……”
“是。”那宦官又对我叩首,他环顾,圆荷又不见了,四周静悄悄的。
我笑:“你是不是此刻十分得意,觉得我到底是小皇后,那么容易就让你过关了?你且虚情假意答应我,回到平城,你还是替他们做事,敷衍欺骗我?”
“……?小人万死不敢。”
“还记得我去西北那年,杨夫人犯心疼病吗?”我问:“记得我让枫儿留在她殿内伺候么?”
我吹灭了蜡烛,残月之银影给一切罩上阴影。往事历历在目。我天真自保,并不代表我没有还手之力。那次杨夫人自己服毒,为了就是与中山王里应外合,只是萌芽才起,就被扼杀。
“枫儿貌似糊涂不起眼,实际上是我宫里的机灵人。她无意中发现件怪事,等她回来告诉我,我就替她担心,替杨夫人担心,也替殿下们担心,你猜她说了什么?”
那宦官“皇后……”声音有气无力,豆大的汗珠滴在砖上。
我转为严厉:“夫人背地里称呼我小皇后,南朝来的小娼妇,还说什么先淫后娶……不配正位中宫。滔天的污水,我全能忍。在皇上面前,我一个字都不会提。为了是兄弟和睦,国家昌盛。而夫人在文成帝死后的十数年内,难耐寂寞,殿内究竟有何事发生,你们比我清楚!别忘了我从南朝宫内走出来,那是最华丽也最肮脏的地方。假凤虚凰,妃子们的那套玩意儿,瞒不过我。当日我不吭声,反而借故将枫儿调到长乐宫去,由董公公照管。你们都该不知道了吧。
我站起来:“告诉夫人:我一向持身以洁,并未玷辱皇上恩情。夫人为了殿下们的脸面,性命,该劝劝兄弟和睦,想想国家昌盛。夫人若真当了太后,便要与文成帝合葬,我倒替她为难,如何在地下与先帝会面?我不想说第二遍了,你该记得了。我说的,若透露一个字。那所谓的凌迟……便又要有人尝了。”
那宦官瘫倒在地,我鄙夷的瞧了瞧他,转身绕进屏风。凉风吹来,我本该有快意,可是心里却因为秘密的打开,而为阿宙难过。只希望此次警示,能熄灭杨夫人和六王蠢蠢欲动之心。那也是为了阿宙好……除却杨夫人,在这一两年之内,我不知不觉,便通过如雅和其他人,知道了满朝文武的好恶。要用人,首先要了解。我不知天寰如何想,但我的情报来的如此顺畅,想必他在背后也推波助澜。
天快亮了,今夜无人来袭,圆荷磨蹭到我身边:“皇后,皇后,歇一个时辰吧。”
我摇头:“省力气要在别人瞧不见的时候。昨日是守城第一夜,将士们一定格外认真,没有丝毫松懈。日出前,我定要出现在营中,这样大家以后守城,也就不会懈怠了。”
圆荷揉着眼睛,我想了想:“我气色不佳,去取些冷水来,给我沐浴吧。”
凉水兜头而下,背脊上滑过好多水珠子,果然是解乏。我登上城楼,赵显也正在眺望。我给他一壶酒,一小包牛肉。他抓了送到嘴里,那蓝眼睛映着朝阳,十分耀人。
他吃着,一边计数。我仔细分辨,黯然道:“嗯,光是昨日一天,便损失了那么多兄弟?”
赵显没有平时的油腔滑调,道:“好多还是娃娃呢,也没有娶过媳妇,享过富贵。因为皇后你怜惜南朝人,命将南军一并收尸掩埋,所以他们倒是和敌军躺在一起升天的。”
“要是天下一统,便没有敌人了吗?”赵显问。
我想了想,拿起一块还带着血丝的半熟牛肉放到口中:“天下一统,但战争可能还会有。除了野心家,还有周围的高句丽,南越,今日之友,他年亦会成敌。不过那时候,凭借长江黄河四海之力,刀会磨得更快,也不会有那么多人送死了。”
赵显仰天一笑:“那天下快些统一吧。”
“赵显你也想娶媳妇了?”
他哼起蜀州的俚谣,出了片刻神,笑着拍拍大刀:“我不想。我就是个当兵的,等我真成了将军那天,我自己就成了一把刀。”
忽然有个士兵叫道:“看,来了。”
我们走到墙边,远处密密麻麻,好像是黑色的湖水倒灌而来。我吸了口气,对赵显说:“皇上让我们守三十天洛阳,去掉昨天,只要二十九天了。”
我特意用了“只有”这个词,可是说起来,还是有点沉重,我不禁对他歉疚一笑。
赵显嘿嘿一笑:“这时候,我想到了赵王昨晨说的话。”
“什么?”
“他说:年少的时候有一次爬百丈悬崖。他不去想一百丈,只是分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去爬,也就不觉得艰难了。后来爬上了悬崖,那上面竟有人间最美丽的风景。我们守洛阳,便是按照赵王爬悬崖的方式,二十九天,也就不怕了。”
……我顿生感慨,只是重重点了点头。太阳初照,金光灿烂。
……
二十九日,纵然分成五日一段,也是六段。何况萧植之军,三日便是一个战术。火攻,水攻,土堡攻,地道攻,让人应接不暇。真应了知易行难这句话,洛阳城外,一片焦土,尸体堆积如山。纵然我怀有仁心,在激烈的战斗下尸体已经不可能被及时处理。大夏天里,花木葱茏的洛阳城外,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幸好天寰派神医子翼先生与七王一起来,城内还没有流行恶疾。而从南军重新进攻洛阳城以来,我就决定让城内所有的妇女孩子,由洛阳文官带领,向潼关撤退。而城内的平民男子,根据年龄体力,分成各种编队,日以继夜,辅助军队的守卫。
天寰的军队,与我们失去了联系,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在这种时候,连飞鸟都全被射死,何等消息落入敌手,都是不可想象的。夜深人静时,得以喘息片刻,我也将贴身的黄金龙凤取出来,呵几口气,将它们擦亮。望着天边的星,想到他于烈火中不许我回头看他,只是绵绵的疼。如雅从长安来信,说到长安秩序井然。白将军不断加固长安,而长孙将军在潼关已准备周全。崔惜宁的字迹正如其人,她书中说到太一半夜里,无缘无故会哭,但他已经慢慢习惯了,不再四处寻我了。
第二十天来的时候,我已经精疲力竭,但每天还是要强打精神坚持着。许多士兵站着的时候,便睡着了。赵显将军,头发蓬乱如鬼,亏了那对蓝紫色的眸子,不然,谁也认不出他来了。元旭宗消瘦惊人,两颊的骨头全暴了出来。他每日除了守城,还要管理军中各种杂事。
落日时分,我靠着内城墙,喃喃说:“三天之内,外城墙就全毁了。”
眼睛上总像罩了什么,特别面对阳光,有时会看得朦胧。
“还好我们筑了一道内城墙。”此刻,阿宙已能自如走动,他说着捱到我的身边,给我一只橘子。
平常果子,在这种时候,简直就是稀有之物。
刚才结束了一场厮杀,我一张嘴,满口都是烟尘,加上尸臭味,血腥味,硫磺味……我把橘子凑到鼻子旁边,用力的嗅。阿宙道:“你吃了吧。”
我不想吃,实在没有胃口。我捧着橘子,想着第二天如何应对。阿宙叹一声:“女人不该打仗。”
“你瞧不起女人?”我望着那些城根里给伤兵喂水的妇女。虽然勒令妇女撤退,但总有些死活不肯走的大胆女人。
阿宙笑得明艳,好像天幕下,只有这个人,才与洛阳城内盛开的夏花还有联系。他剥开橘子给我,道:“我是舍不得。”
橘汁碰到干裂的嘴唇,就会生生的痛。我皱了眉头,说:“南军今夜不知道是否还会攻击,你好的也差不多了,不如按照我们计划,你替赵显出去偷袭一次。我看过,洛阳城这几日的攻城先锋是萧植的副将,那人姓冯。你这次去,声东击西,首要的任务就是活捉他,而且要装作无意中捕获此人的。将他抓来,我自有道理。”
阿宙碰了碰自己的肋下,自嘲的一笑,对我点头:“好,祝愿我马到成功吧。不过我的身体还是使不上劲儿,所以只能弄个巧宗捉他。”
我把剩下的一半橘子用帕子包起来:“我一直等着你。这橘子,等殿下回来时候再吃。”
我其实担心他的状况,但赵显实在不能再不休息了。所以只能听任阿宙去做他并不太习惯的“巧宗”。可我知道,言语非但不能流露半分担心,连表情都不许。
阿宙上了玉飞龙,勉力拉住马僵,道:“别等我,有空你先睡一会子……”
我望着他的背影,便往伤兵处去。才走到一半,就有人前来跪报:“皇后,有位老先生从潼关来,说要见您。”
我向后一瞧,一个老头儿捻须,对我躬身。我惊喜着跑过去:“原来是张季鹰老先生。怪不得早上有喜鹊飞上我窗台呢。”
当年和阿宙在四川酒肆里头回见到他时,只觉得他非常老。不过老有老的妙处,过了好几年,他的样子没有变化。张季鹰对我悠然笑道:“老朽几年前邂逅皇后,那时皇后只是块光彩的玉石。而此时您已经长大了,恰是一块和氏璧。”
“先生为何来到此城,是为了帮助我?还是应您外甥之请,为五王出谋划策?”
张季鹰道:“乱世之中,虽然各方求才若渴,谋士身价百倍。但性格不能自持,难免会引出麻烦。沈谧书生意气,心高气傲,才华外露,为了保全舍妹家门,我最初并不赞成他出山。他即使有难,也不会拉下脸来求我。我来,是应了一人之托。”
我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个清丽绝尘的身影。在洛阳暗淡的天空里,霞光一瞬。
“自从上次在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