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动的是一串没有印象的陌生号码。
按了接听键,那边先自我介绍说是伊人杂志社的总编。伊人这杂志在B市有几分名气,类似地方版的《知音》,而这种女性读物秦天茵并不感兴趣。听筒里的女声说伊人要创办《伊人风尚》这种潮流风向标式的时尚杂志,定位是中产阶层的都市女性白领,云里雾里的秦天茵终于听出点眉目来了。
秦天茵所在的柯蓝服饰集团旗下的三个独立运行品牌——Shell Jeans(尚简)、Germs(杰姆仕)、Linger(犹韵)在国内市场是只手遮天无与争锋。尤其是“尚简”针对20…35岁都市知识女性,取料棉麻丝毛贴合自然,风格浪漫,色系沉稳,精简独特,内敛雅致,深受好评,堪比国际服装大牌。
《伊人风尚》想蹚时装界这滩浑水而找到柯蓝市场部来,这是顺渠而成的事情。但让秦天茵察觉不对劲的是,如今她还没去柯蓝分公司报道,对方就邀请她这个尚无职权的小角色当顾问。这种完全不合公事程序的事情只有一种解释——伊人不是冲着柯蓝而是冲着她来的。她上季度的业绩确实让她小扬名了一下,但这名也只限于柯蓝甚至是“尚简”内部。这么说来,伊人找上她——秦天茵想了想,传媒这圈子里她就认识一个人——只有一种可能性。
那就是,这次顾昱铭出手了。
想到这名字,五脏六腑恍惚间痉挛了一下,这疼痛让她更加清醒了。她礼貌地回绝了伊人的总编。挂断了电话,她又回到邮箱网页,草草回复了一句“收到,谢谢”,紧接着关掉了手机。
他是以这种方式让她明白他无处不在嚒。又或者,他真的也在B城。
这窒息的空档,她想起《巴黎野玫瑰》里的那句台词,“生命老是在阻挡我,我若是要一件东西,它一定会拒绝。”
她要的不过是安稳和平静。可这世界却对着她歇斯底里地发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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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柯蓝B分区的生活没有秦天茵想象得那么糟糕。
这个时节正是冬季服装下架的时候,春装新上市,销售部分了几拨人跟不同品牌的不同系列。她负责的是“尚简”经典系列的夏装,虽然略显清闲,却也不敢懈怠。
这天收到了田沁从总部发过来的样品。田沁是“尚简”经典系列的项目总监,也是一直以来秦天茵的顶头上司。她原本是留学英国威斯敏特大学学女装设计的,不选设计部,也没想过发行个人品牌,偏偏做了名管理者。
秦天茵很享受与她共事,这个最初把她从实习生提拔到销售核心的女人,在去年休了半年的产假。也就是在这她缺席的半年里,秦天茵废寝忘食,经典系列的销售额不减反增,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
这几件夏装的图纸是早先就传真过来的,秦天茵不喜欢干涉前期的设计工作,瞥了一眼并无意见。今天拿到的一套样品沿袭了一套冬装的色系,缃色欧伦风。
秦天茵觉得还不错,可想到自己并不了解B城的消费状况。她暗自想着得抽几天去柯蓝的专柜瞧瞧。
下楼的时候写字楼里几乎没什么人。明净的走廊里传来小高跟嗒嗒的清脆声。她站在透明玻璃前,空洞地看着天色,等着旋转门慢慢转过来。不经意地一撇头,正看见陈柏西走了进来。他穿着藏蓝色的西装,深灰净色的休闲裤,一只手插在裤口袋里,另一只手里挎了一个黑色的商务包。颀长的身材映衬在明亮的玻璃门上,踩碎了一地的斜阳。因为逆着光,全身上下仿佛散发着钻0石般的光彩。察觉到她在看自己,他冲她笑了笑,狭长的眼角牵动起一丝浅淡的笑纹,深黑的眸子像是一泓温柔清凉的泉。除此之外却无更多的表示,只是擦着她的肩走了过去。
秦天茵站在原地发愣。他对她笑的时候,她心里一惊,差点就以为他认识自己。只是那个擦肩让这个笑变得残忍。她不禁感慨,那笑意里有多少温柔,她却不能尽情享用。
过了很久,远处传来电梯关门的声音,朦胧得像睡梦中的闹铃声,让她如梦初醒。
秦天茵紧攥了一下挎包的皮带,迅速转身,沿着刚刚的路径小跑回去。鞋跟急促的嗒嗒声引得一旁的保安侧目,她却置若罔闻。如此失了一贯的稳重沉着,在奔跑起步的瞬间就变回了当年的那个小女生,那时就喜欢偷偷看他,而此刻她想看看他要乘电梯去几楼。
柯蓝分部占据了的15到18层,算是占地最大的公司。秦天茵不知道这栋写字楼里有哪些企业,但她想若是知道陈柏西去了哪层,想要知道他的工作地点就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秦天茵自问没看过几部言情小说,可此刻,在同一屋檐下工作然后偶然相遇怎么搭讪怎么熟识的情节就像冒泡一般涌上来。
红色的向上箭头亮着,电梯显示灯缓慢跳跃着4—5—6……秦天茵仰着头,眼睛直盯着指示灯。原本以为当初的害羞和忐忑是座死火山,汹涌过青春期便暗自消停。谁知它只是韬光养晦,蓄积待发。窃喜,紧张,欢愉,羞涩,窘迫……这些情绪此起彼伏,挎包的带子被她拧得更紧了,白皙的脸庞也笼罩上一层暧昧的红晕。
这时候一阵叮声传来——旁边电梯车厢开门,她顺势转过头去看——陈柏西颀长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他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诧异。
秦天茵被他这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脸上的红燃得更热烈了。她悻悻地扫了扫眼前的指示灯还在向上,知道是自己等错了车厢。
十分钟后,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秦天茵想起自己的愚蠢,恨不得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她看见陈柏西之后竟然掉头就跑,这让她在职场打拼了几年训练出来的冷静沉着和理性就像个笑话。
当时进电梯就好了!假装有东西落在办公室里要回去取就好了!她越回想那囧迫的场面就越悔恨。
这时候的陈柏西正在地下停车场里讲电话。他是来他妈妈的窗艺公司拿窗帘布的。外公要来B市住一段时间,老人家喜光,他家的窗帘却都是厚重的深色。他妈妈原本挑好了轻纱的薄窗帘,却搁在办公室里忘了拿回家。
他一手撑在方向盘上,握着手机的手贴在耳朵上,无意识地听着听筒里传来的询问,懒懒地答道,“拿到了……跟你们一个写字楼的还有什么公司?……没什么事情,好像看到一个熟人……IT吗?还有呢?……出版社和服装……”
陈柏西挂掉电话,想着刚才的场景,一抹笑意挑起他的嘴角。
她那凝视着电梯指示灯闪亮的眼眸,她转身看到他突然出现时两颊上燃起的红,她慌张的神情,她忙乱的脚步……
她连上楼的按钮都没按,却站在电梯前焦灼地等待着。而看到他出现时却落荒而逃。
闭上眼睛,他对她普通的穿着记忆清晰。上身是白色黑条纹线衣,外套了一件黑色小西服,下身是浅蓝色窄脚牛仔裤,裸脚踩着黑皮小高跟。小巧的面孔上略施粉黛,秀气的五官长相大气。尤是那一头顺直的长发垂到腰际,尾端内扣,清秀里填了几分妩媚。
七年前,她卷曲的头发如同满墙的爬山虎遮住了大半片脸,穿着略显臃肿的校服闯入他的视线。那时她就不难看,而今昔对比,陈柏西还是被惊艳到了。
他想起上周去火车站接外公时看到的场景,她小鸟依人地站在一个男人身边,手里攥着枚亮闪的钻戒,笑容绽放得明媚,让他冷淡惯了的心里顿时升起一股嫉妒。
他搞不懂她。
很久以前,她递给他一封粉色的信笺。他没有回复就飞跃远洋去了美国。多年之后回国,他屡次问及她的消息,却无人知晓。
那天看见她攥着别的男人送的钻戒笑得嫣然,他心里了然。他不怪她。那都是太久远的情谊了,他怎能对她有所要求。
但当他开始相信多年前的那个擦肩意味着永生错过,却又被她脸上的红晕和逃跑的仓皇挑拨起了内心的情绪。
陈柏西在商场也混了不少时日,对劈荆斩棘的抢夺战如数家珍。
可跟别人抢女人这种事情他从来没做过。
爱情是场波谲云诡的冒险。他不知道自己会为了谁去冒险。
第3章 骚动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秦天茵就被她老爸叫起来吃早饭。他依然是万年不变的老习惯,雷打不动地不许她为了睡懒觉不吃早餐。幸好冬天逐渐过去,她睡懒觉的习惯也算是戒掉了。
已经是三月中旬,正午阳光正好,光秃的枝干斑驳的影子撒了一地,被车轱辘压过去,秦天茵仿佛能听到清脆的声响。她在B大左拐右行,最后把自行车停在了图书馆前面的停车区。
这天是周末,她早就约好跟许可心一起吃饭。可许可心临时接了实验,说让她直接来B大。这里与职业学院只隔了一条街,她就直接骑车过来了。
秦天茵从车筐里拿出帆布包来,站定在图书馆前面的路标指示牌贴近了看。来往的人偶尔打量她几眼,接着步履匆匆川流不息。虽然住的离这儿不远,除了附中在这儿举行过运动会她从未来过。研究了一会儿地图,她意识到B大的教学楼以图书馆为中心呈放射状分布,可围着庞大的建筑群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心理研究中心在哪。
她垂着头掏出手机来再次给许可心打了个电话,果真又是忙音。本来说好到了东门许可心就来接她,没抱这个希望还真是对了。她索性把手机搁到风衣口袋里,拐进了一侧的主教楼,进了一楼的第一间教室。
秦天茵坐在后排刷了一条“等人无聊中”的微博,看着关注的人发的各种状态。阳光从窗台洒下来暖暖的,她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安静中渐渐升起的嘈杂又缓缓消退,清醒地听到一些动静,却觉得渺远得触不可及。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那些个困倦的课间就是如此全体卧倒,几分钟的时间可以做个长长的美梦,醒来才觉得梦中的未来多么遥远。
这种姿势惬意得就像午后蜷在阳台上眯着眼睛晒太阳的猫。秦天茵醒来时也伸了个懒腰,等她发觉自己呆的教室正在上课时相当诧异,那种感觉就像这只猫睁开眼睛时看到另一只猫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睡觉。
前排的几个学生也跟她刚刚一样埋头大睡,稀稀落落的样子像是一盘狂风扫过凌乱的棋。靠窗的同学搬了笔记本过来,安静的教室里时而响起各种聊天工具的提示音,还嘈杂地夹着咳嗽声、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和笔与纸的摩擦声。讲台上白发苍苍的教授语速缓慢,声音透过话筒传过来很有穿透力。秦天茵倦怠地听了一会儿,知道正在讲的是古文字课造字法部分。她正好对这有兴趣,便从一旁的帆布包里取出白纸来对着满黑板的甲骨文和小篆字体以及《说文》的释义一板一眼地做了些笔记。
许可心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这节课也即将结束。秦天茵微低着头,一边小声地跟她说她在主教一楼,一边把桌子上的东西收到包里。提着包出去的时候,邻座的女生冲她莞尔一笑,起身为她让座。秦天茵朝她微微点头,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秦天茵站在主教的大厅里站了一会儿,许可心就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她把亮棕色的小挎包交给秦天茵,麻利地脱掉了外面的长风衣搁在胳膊弯里,然后抬起面色潮红的小脸来。
“有这么热吗?”秦天茵把挎包递给她。
“我从实验室小跑过来的。”许可心用手当扇子扇着风。“胖子也过来。我跟你说了吧。”
秦天茵原来低着头看她那双新上脚的小高跟,这会子抬起头来冷冷地说,“我说你是不是少了个人在你们中间发光放亮就难受。”她素来讨厌跟情侣一起吃饭,他们不介意她,她还觉得尴尬呢。
许可心伸出手掌来示意她稍息勿怒,“这次不是你当电灯泡。胖子见你单身多年,同我一样心急如焚。他今儿刚得了空儿就给你约了个帅哥出来,够意思吧。”
“谢谢你家胖子的好意。让他留着自己享用吧。”秦天茵抱着双臂站在原地,心情微微不爽。
许可心口中的“胖子”是她的男友孟克。两个人这一恋爱就长跑了五年。秦天茵常常教育许可心吃多了榛子味的巧克力也要换个橙子味的尝尝,何况她人长得虽不是花容月貌也是极舒服的那种,170的身高实在是便宜了174的死胖子。谁知他俩就这么无风无浪地过着宠辱不惊的小日子。
秦天茵现在毫不避讳地对着许可心说,本指望她嫁个高帅富成为贵妇,她也能跟着享清福,谁知她这么自甘堕落不思进取。
许可心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两个梨涡,腆着脸走上前来挽住了秦天茵的胳膊。“你每次这么说,我就感觉我是那闭月羞花的花魁艳红,你就是那半老徐娘的老鸨王妈。”
秦天茵被她推着向外走了几步,好笑地说,“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还有,我姓秦。”
许可心笑呵呵地接道,“这行得用艺名啊。”
“少贫了。中午就没吃饭,现在饿死了。”秦天茵说这话时还是带了些愠气。
她倒不是生可心的气,她只是潜意识里对孟克有种不满,却又讲不出个理由来。可心跟他交往的时候,她们已经在不同的大学,她只在寒暑假回来时跟孟克见过几面。除此之外的接触就是微博上的互动,她一方面感觉孟克是个幽默的好男人,另一方面却暗暗不爽他。同时,她又因为自己的这种矛盾不爽自己。
“刚刚在帮人查程序错误嚒。这不还附带了帅哥给您赔礼道歉。”
秦天茵知道她放人鸽子之后的道歉只是种应付,不带半点诚意。起先她会因为这个生她的气,但现在习惯了就有了心理预期,她失约她也不觉得多愤懑了。
许可心见她不说话,又接着说,“不帅的话,假一罚十。”
秦天茵摆摆手说,“罢了,又不是来相亲的。只要长得不磕碜得影响食欲就好了。”
许可心点了点头,煞有其事地说,“会影响食欲的。”见秦天茵白了她一眼,又急忙说,“我的意思是说,到时候你就不想吃饭想吃他了。”
秦天茵并没有接这带点颜色的话。她皱着眉头努力地回想刚刚把自行车停到了哪里。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记忆力衰退得厉害。
许可心带她进的是学校交流中心的专家餐厅。一进门她就看见了孟克。他穿着黑色的运动套衫,比上次看起来稍微瘦了点。
“变漂亮了啊天茵。”他站起来客套地说。
秦天茵可不想奉承他变帅了,她目光微微环视餐厅,抿着嘴笑着说,“幸亏不是带我参观B大食堂。”
许可心听出来点意思来,赶忙插嘴,“你刚回来孟克就说要给你接风,但他手里的案子前天刚完。这家餐厅看着一般,行政主厨可是北京饭店的中餐厨师长。座位要提前两天预订。”
服务员正从餐车上端下茶水,秦天茵捧着茶杯,轻啜了一小口,“说得像是我很难伺候。”
孟克自然能察觉出这女友的闺蜜对他有些敌意。他把菜单搁到她面前,“饿了吧,先看看想吃什么。柏西一会儿就来。”
秦天茵一听这名字猛地一惊,被茶水呛到剧烈地咳嗽着。许可心赶紧过去给她捶背,她用纸巾捂着嘴,肩膀一颤一颤地,再抬起脸来时眼眶都是红红的。
“怎么,你们认识?”孟克见她这样子很是诧异。
秦天茵摇摇头,红着脸说,“茶水太烫了。”
许可心则一个劲儿地打发孟克出去,“他不知道地方,你赶紧下去接着。”
秦天茵手指来回抚着茶杯的握柄,无意识地翻看着菜单,目光漂移不定。心里想法太多,一时找不到头绪来理清。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他,她的心忐忑得厉害。兴奋感激荡开来,又被羞涩胆怯压制下去。
回想起上次在电梯遇见的事情,她只怕他认出那日窘迫的人是她。可她自己很清楚,她更怕的是他对她毫无印象。
大约过了半刻钟陈柏西才过来。孟克去楼下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