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兄弟,”铁胆插嘴道:“你真的在拐人了,逼小尼姑还俗啊?”
“不,老哥哥。”非鱼坚定地望着小惜。“小师父很懂事,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昨晚『拐』她,是怕她那些师姐不讲理、误会她,要是当场被抓了回去,还不知道要怎么罚她,所以一时冲动,背了小师父就走;若如今小师父真要回香灵庵,我也留不住她,不是吗?”
小惜迎上非鱼的目光,惊讶他怎能说得这么准。
非鱼微笑看她道:“听了小师父的遭遇,说句老实话,我也不愿见你跟我一样糊里胡涂的出家。既然过去是身不由己,可现在小师父有决心、有毅力的话,不用我出现,你也一样可以自己出来找爹爹啊。”
“非鱼施主说的是,我、我……我不回去了。”
小惜花了很大的力气,郑重地说出她有生以来最重大的决定。
“哇!”铁胆睁大眼。“终于拐到小尼姑了!”
非鱼咧开大笑容,着实为她高兴。“好!我既然『拐』了你,就会负责到底,送佛上西天,我一定陪你找到你爹为止,一天找不到,就一天不回芙蓉村。”
“这……不……”小惜脸蛋一红,她担不起那么大的盛情。
“没什么好不的啦,反正我们也要找老哥哥的老婆,一路都是寻人,你一个姑娘家不方便独行,不如让我们哥儿俩照顾你,路上也平安些。”
铁胆又有问题了。“兄弟,你总不能带着一个小尼姑到处乱跑吧?”
“这还不简单!稍微改变她的装扮,不就得了。而且大家萍水相逢,既然孝女娘娘要我们两个称兄道弟,我们也可以和小师父结拜为兄妹。好不好?”非鱼转头笑问。
小惜脸颊发热,很多她从未想过的事情正在发生,命运有了改变,从此她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就这样决定啦。”非鱼见她犹豫,干脆先下手为强。“我就喊你一声妹妹,以后你得喊我哥哥喔。”
小惜不好意思喊出来,低头道:“我本名叫小惜,年小惜,年岁的年,大小的小,怜惜的惜,这是我娘娶的名字,我爹算过的笔划,我喜欢这个名字,我不喜欢那个……”她已经不想再提起“净憨”两字了。
“小惜,小惜,很好听的名字,你娘亲一定很疼你。”非鱼点头道。
小惜想到早逝的娘亲,不觉又濡湿了眼眸。
好久没有人喊她的名字了,非鱼一声又一声喊来,令她既心酸又激动,想到以后可以拋掉净憨的身分,当一个自由自在的小惜姑娘,她又想哭了。
“那我们来结拜喽?”
“好。”她含泪绽开笑容,用力点头。
“太好了!我来焚香祝祷。”
非鱼翻开他的大包袱,拿出三炷香,用火折子点着了,插在土里。
一鬼一男一女照着年龄顺序,依次跪下,齐齐向天磕头礼拜。
非鱼代表道:“孝女娘娘在上,今日铁胆、非鱼、年小惜义结金兰,愿为兄弟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等等。”铁胆打断非鱼,“老子我早就死了,你们如何跟我一起死?”
“结拜发誓不都这么说的吗?”非鱼侧头想了一下,再度向天发誓道:“孝女娘娘,对不起啦,我刚才最后一句不算,改成:非鱼愿和小惜同年同月同日死,吾等三人,不,两人一鬼既为兄弟妹,非鱼和小惜将尽全力护送铁胆返归地府,若非鱼有违誓言,愿跟老哥哥一起下地狱煎油锅,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二人一鬼再拜,各自举香祭祷,完成这场结拜仪式。
铁胆飘了起来,猛揉脑袋。“真是奇怪的结拜。我的结拜兄弟竟然要送我去见阎罗王……嗯,如果他有违誓言,那就是无法送我下地狱,那他又怎么跟我去煎油锅?”铁胆恍然大悟,破口大骂:“你这个臭道……”
非鱼笑嘻嘻地堵回去:“老哥哥,孝女娘娘有旨,你不能骂我喔。”
铁胆猛扯大胡子,狂吼道:“老子我好象上当了!”
小惜以为他不高兴,忙道:“老哥哥,二哥是诚心的,小惜也是诚心的,我一定会努力超度你,让你到西方极乐世界享福。”
铁胆赞赏地望向小惜道:“嘿!还是小妹子懂事,不枉我帮那只会飞的鱼拐你出来了。”
“呵,我不会飞,我也不是鱼。”非鱼将包袱系上腰间,递出桃木剑。“来,小惜,帮二哥拿桃木剑,我背你流浪去也。”
“不!不!”昨夜的亲密接触犹有感觉,小惜羞红了一张小脸,急道:“二哥,我会走路,我只是走得比较慢,你可以先走,我会跟上……”
“我不会先走,我们一起走。瞧这江边风景多好看,云朵飘在天上,渔船浮在水上,人鬼走在岸上,咱们兄妹慢慢走,赏景吟诗,多么风雅啊。”
“真是难听的诗。”铁胆掩起耳朵。
“可是我真的走得很慢……”小惜怯声道。
“哎,急什么?我们不赶时间,也不像老哥哥急着去赴死,别为走路这种小事担心啦。”非鱼以桃木剑挑起大背包,将剑身搭在肩膀,笑道:“就算真有急事,我再背你跑路,这不就成了?”
“二哥,不行的,你会累……”
“不用想太多啦,脑袋是拿来读书、学本领、记住快乐的事情,可不是用来烦恼忧愁的,知道吗?”
非鱼见她那副畏怯的模样,微感心疼,又升起怜惜之意。
唉!他的小妹妹被人欺负到长大,即便他们已经兄妹相称,她还是显得怯懦,怕这个怕那个,似乎怕一不小心,又会惨遭挨骂。
不过,他当二哥的,绝对不会骂她,更不会让她被人欺负。
他终于忍不住摸摸她滚圆的光头。“小惜,二哥说的,你明白吗?”
“明白。”小惜低下头,脸上两朵红云久久不褪。
“上路喽!”非鱼愉快地踏出大脚步,又回头看小惜一眼。
小惜慌忙踏出右脚,身子微晃,左脚再颠跛跟上,这才走出第一步。
非鱼仍然不动,她再走一步,超越他的脚步,他才又陪她走出下一步。
铁胆飘在空中,打了无数个呵欠。真要命!他这两个义弟义妹八成是乌龟投胎,照这种爬行速度,一天大概只能走上一里路吧?
他还是先睡上一觉,再赶上他们也不迟呀。
烟波江上,蓝天绿水相接,远方岸边芳草萋萋。
小惜站在甲板上,眺望风景,深深吸闻清爽的凉风。
她没坐过船,就算船家说的,今日好天气,风平浪静,但船身轻微的摇晃仍让她感觉晕眩。
“小惜,好些了吗?”非鱼来到她身边,侧头看她。
“啊,二哥。”小惜扶紧船舷。“好多了,船舱里闷热,出来吹风就好了。”
“是啊,夏日炎炎正好眠,舱里待久了,的确昏昏欲睡,那几位商人已经全部倒下睡中觉了。”
“二哥帮他们算命的结果如何?”
非鱼咧开大笑容。“当然每个都是大富大贵喽!瞧这艘船载满了他们的货物,只要一转手,就可赚上大把银子,不让他们荣华富贵都难喔。”
“还好二哥找到这艘货船,这几位商人大爷也愿意顺道载我们一程。”
小惜很不好意思,她走得慢,二哥也耐着性子陪她散步,幸好有船可搭,否则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回到老哥哥的家乡呢。
二哥很照顾她,一路不时问她累不累,脚疼不疼,她的答案皆是不会。
真的不累。她做惯苦工,吃得了苦;而生平第一次尝到让人呵护的滋味,更是令她满心温暖,就算风吹日晒,磨破脚皮,她也欢喜甘愿。
非鱼东张西望的。“老哥哥呢?怎么不见鬼影了?该不会在半路睡死了,回头又找不到我们?”
“老哥哥在那里。”小惜抬起头。
铁胆高坐在桅杆之上,极目远望,神情迷茫,一把大胡子无力地垂下。
非鱼平时虽爱捉弄铁胆,但心里不免为这只孤魂野鬼担忧。
“唉,铁胆柔情啊,老哥哥放不下心的,就是咱们的老嫂嫂,这艘船正好送老哥哥回去江汉县城。岁月过去六十年了,也是近乡情怯吧。”
小惜亦是有所感触。人死了,还可以落叶归根,她却是当初年纪太小,连自己的家乡在哪里都不知道,又教她何处去寻找她的爹爹?
清风吹来,扬起小惜的头巾,长长的巾子飘摇而起,连带扯得她小小的身子稍微后仰。
非鱼赶忙伸手虚扶她的背,他差点以为她要被风吹走了,还好她只是动了动,双手仍抓紧船舷,视线不知道放在哪里,也像铁胆一样,迷茫地望向远方。
唉!大家都是心事重重啊,可她小小年纪,又藏了多少委屈和辛酸!
他一念之间“拐”了小惜,虽是莽撞些,但他和小惜既有相同的幼年命运,对于她的遭遇,他无法坐视不理,就如同他为村里姑娘指点姻缘迷津,让她们找到幸福,对于妹子将来的幸福,他当二哥的更是责无旁贷。
当然喽,他得先让她开心些。
“小惜,还习惯这身打扮吗?”他轻轻拨弄她的头巾。
“我……很不习惯……”小惜想到路人的眼光,窘红了小脸。
她向来穿惯简单的直裰道袍,而二哥为她买了一件女子服饰,又是系裙子,又是结腰带,害她不知从何穿起,幸好有旧衣铺的大娘帮她穿戴。
但这只是小事,令她窘迫的是罩在头上的怪巾子。
非鱼知道她的意思,干脆掏出他口袋里的小方巾,盖在头顶。“别难为情,二哥和你一起当波斯人,人家问起,我们咕噜咕噜和他说胡话。”
小巾子蒙在他头上,他又扯了两端尖角,想要扎在下巴下面,可惜巾子太短,还扎不到下巴,倒扎到鼻孔上了。
这副怪模样终于让小惜展露浅浅的笑靥。“二哥,我们去问老哥哥,你这是哪一国人的打扮?”
“大概是夜叉国吧?”非鱼调整一下巾子,戴得更牢靠些。“幸亏老哥哥过去行走江湖见闻广博,在泉州港见过波斯商人,知道他们喜欢蒙头蒙脸,二哥一时没办法帮你买顶漂亮的帽子,还请妹子将就了。”
“没关系,其实……也不错……”
那天老哥哥出主意,他们买了一块布,由老哥哥描述指示,她和二哥合力动手,在她头上包、拆、裹、缠,折腾半天,终于将她的光头包了起来,又垂下长长的头巾,风一吹动,就会飘扬而起。
她的装扮是古怪些,但她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欢。当长巾子在身后摆动时,她会想象那是一头长发,柔软而美丽,就像一个真正的姑娘家……
她痴痴地盯住非鱼那头又长又黑的头发。唉!要留得那么长,这才能梳上美丽多变的发式,但还要等多久啊?
怎么妹子似乎又感伤了?非鱼拍拍她的头顶。“小惜,在想什么事?都怪我那个无情无义的师父啦,他要我自力更生,给我的银子早就花完了,所以二哥只能帮你买旧衣,不过你别急,等咱们到江汉,二哥帮人做上几回法事,就带你去买一顶好看的绣花软帽,再换上一套新衣裳。”
“二哥,不是的……”小惜正想解释,话头却被打断。
“请问是非鱼道爷吗?”
“是的,您是?”非鱼转身响应。
来人是一个中年男人,身形略显福态,面貌普通,衣着倒是光鲜华丽,指头戴着大斑戒,一看就是个唯恐天下不知的富商。
小惜也闻声回头,和来人打个照面。
“白衣观音?!”富商轻声惊呼,两眼睁得好大,表情又惊又喜又惶恐,双腿一软,就要跪下。
非鱼扶住富商。“这位大爷,她不是白衣观音,她是我的妹子。”
难怪这位大爷误会了,连他也觉得小惜和观音有几分神似。
因为小惜穿的是旧衣,原先的浅蓝色已经洗得泛白,而头巾是灰白色的,又从头顶披了下来,一身彷佛白衣白巾,就像画像里的白衣观音模样,只是观音法相庄严沉稳,而小惜仍是未脱稚气。
“啊!”富商又是惊叹一声,揉了揉眼睛,再度细看小惜。“我突然见到令妹,还以为观音降临了,现在再看,还是像个小观音,也许观世音菩萨小时候就像令妹这个样子吧。”
小惜瞬问脸红,低下了头。她哪能跟观世音菩萨相比!
富商又望向非鱼。“可是……你怎么像个见不得人的绿林大盗?”
非鱼这才记起自己还扎着巾子,笑着拿下来。“还不知这位大爷大名?”
“喔,我叫石伯乐,石头的石,伯乐就是会看马的那个伯乐。不过我不会看马,我会看货、挑货、卖货,从你们上船后,我忙着跟伙计在货舱检视货物,方才听朋友说,非鱼道爷会看相,我赶快来找你,拜托你帮看我下半年做买卖的运势如何。”
“好的,先看你的面相好了。”非鱼很认真地端详那张泛出油光的肉饼脸。“石大爷相貌堂堂,三停均等,这代表幼年、中年、老年皆有好运道……”
突然船身一个倾斜,晃得所有的人站立不稳,小惜一个不留神就要跌倒,非鱼赶紧扶住她,才要站稳脚步,又是好几个大浪打了过来。
原是晴空万里,此刻却变得乌云密布,狂风怒吼,江上波涛汹涌,浪头一个比一个高,打上了甲板,令船身剧烈地摇晃。
“怎么刮大风了?!”石伯乐跌到甲板上,抱住了桅杆大柱,惨叫道:“呜呜,我那些上好的货物可不能沉落江底,那都是钱啊……”
非鱼一手紧紧抱住小惜,一手抓住船舷。“小惜,别怕,二哥保护你。”
“二哥,我……”那紧实的拥抱令小惜既紧张又窝心,想要挣脱,身子却因极度晕眩而使不上力。
“又晕船了吗?”非鱼大掌摸向小惜的后脑勺,将她的脸转到他怀里,双脚向后退,试图退到船中央。“别看江水,愈看会愈晕。”
“兄弟,这风起得奇怪。”铁胆由桅杆落下,飘至水面察看。
“一点也不奇怪。”
师父教他观察天相,方才他就看到天边有一朵奇怪的浓云,云至之处,必起强风,只需捱过一时半刻,就能风平浪静了。
可是,船舱里的商人哭爹喊娘的,哀鸿遍野;连甲板上的船工也吓得面无血色,各自抓紧支撑物,舵工更是忘了掌舵,任由船只飘荡。
哎,人心涣散呀,该是他这当道士的出面“安抚”民心了。
感觉怀里的小身子在发抖,他先拥紧了她。“小惜,默念佛号,别去想晕船的事,你会好一些。”
“好……”靠在那个温热的怀抱里,小惜早已感到无比安心。
“何方恶鬼,竟敢作乱?!”非鱼再比动桃木剑,大声斥喝。
小惜一惊,抬头问道:“有鬼吗?我也要帮二哥赶鬼。”
“嘘,小声点,没有鬼啦,你放心靠着我就行了。”
“可是……”不管有没有鬼,船身摇晃得这么剧烈,小惜仍是慌乱不已,忙按住挂在颈子上的驱邪八卦香包,脑海浮现了消灾吉祥神咒,立刻念道:“曩谟三满哆,没驮喃,阿钵啰底,贺多舍,沙囊喃……”
非鱼也顺势再喊道:“恶鬼!我不容你为害这条船的人命和财物!”
再从怀里抓出一张符,以桃木剑尖刺穿,向前划出招式,喝道:“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教我杀鬼,孝女娘娘给我神力,出窈窈,入冥冥,气布道,气通神,先杀恶鬼,后斩邪灵,观音菩萨,地藏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齐来助弟子非鱼一臂之力,急急如律令!恶鬼速速去!风浪快快停!”
非鱼迎向强风,使力挥剑“做法”,再不断往怀里掏符咒,洒落江面。
如此呼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