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正说着,厨房那儿已飘来香味,江主簿不觉赞道:“真是好味道!”
“上菜喽!第一道菜酸笋豆腐。”跑堂伙计放下一盘菜,再摆上四碗白饭。
赵虎疑道:“今天初一还是十五?吃素吗?”
张龙早就准备动筷了,忙催道:“大人,你再发呆下去,菜都凉了。”
“吃吧。”陈敖扒了一口饭,目光总算回到桌上。
“哇,酸笋提起胃口了。”江主簿连连吃了好几口。“这豆腐也够味。”
陈敖细细品尝豆腐,一言不发,眼里有了温柔的笑意。
接下来是豆腐皮包子,红烧狮子头,鱼片豆腐,鸡汁乾丝,味道或重或淡,琳琅满目摆了一桌,江主簿和张龙赵虎顾不得大人在场,并命猛吃,咂嘴咂舌,又因为在外头跑累了,连续添了好几碗饭。
陈敖始终静静吃着,吃一口豆腐,看一眼布帘子,心头也甜过一回,深深体会到做菜人儿的细腻心思。
张龙吃得满嘴是饭。“怎么每道菜都有豆腐?”
江主簿笑道:“这叫豆腐全席,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种搭配,即便全是豆腐,却能在菜色和味道有所变化,不让人吃腻,看来小米姑娘的功夫也是了得。”
赵虎摇头道:“这狮子头总没有豆腐了吧?”
“肉丸子里头有豆腐末儿。”陈敖蹦出一句话。
“喔?”赵虎夹走最后一颗狮子头,用筷子拨开找碎豆腐的踪迹。
“陈大人,什锦豆腐羹来了。”安居乐亲自端出压轴菜。
只见大白细瓷碗里,缀满了红的、绿的、黑的、黄的、白的小碎粒,再仔细一瞧,原来有虾仁、蟹肉、香菇、毛豆、火腿、鸡丁、豆腐、海参……全部切成小了块,热热闹闹地挤在乳白色的汤汁里,加上以鸡汤为底,佐以绍兴酒和胡椒的调味,这道什锦豆腐羹色、香、味俱全,连刚踏进店门的客人也被吸引过来瞧个究竟。
“呵!”张龙赵虎用力吞了口水,若不是安居乐拿着大调羹一一分到小汤碗里,他们两人一定抢着喝第一口。
陈敖仍是细细咀嚼汤汁的好滋味,豆腐滑嫩,配菜细致,他盯着厨房的布帘子,笑意也更温柔了。
天色渐晚,客人一个个进来,丰富之家忙碌了起来,伙计端上饭后的清茶和小茶糕,再送上热手巾。
陈敖略感失望,米软软不亲自送点心来了?
安心心又是蹬蹬蹬地跑过来。自她“害”大人和舅舅跌到水里,被爹的大手掌打了三下屁股后,这几天是格外听话,什么事情都会乖乖地做好。
照着姨的吩咐,她笑呵呵地爬上条凳,张开小手,附在陈大人的耳朵边,娇滴滴、清脆脆地大声道:“姨请大人到厨房去,有好吃的请大人。”
江主簿笑嘻嘻地道:“心心姑娘,我们怎么没有好吃的啊?”
“嗐,姨又不喜欢你!”
米软软躲在帘子后偷看,窘得摔下帘子。她叫安心心偷偷地说,这小娃儿倒是嚷得所有的客人都听到了。
陈敖欣喜若狂,忙一口咽下清茶,揉揉发疼的耳朵,一跃而起,迫不及待地钻进厨房的帘子里。
“软软……”可人儿就在他眼前啊!
“大人。”米软软低了头,脸上晕红红的,指着旁边桌上的碗。“这是冰糖炖梨,让大人吃了润肺止咳,清心自在降心火。”
一个伙计端菜路过,顺便插嘴道:“大人,这是软软姑娘精心调制的,别人可吃不到喔。”
“阿里,你忙去,别闹了。”米软软的脸更红了。
陈敖端起冰糖炖梨,目光仍痴痴地盯住那张粉嫩娇羞的脸庞。
“大人,你这边坐,吃完再出去,不然其他客人看到这色点心,也嚷着要我做来吃了。”
“好。”陈敖又痴痴地坐到凳子上。
秋梨炖得烂熟,掺和着冰糖和陈皮,散发出清香甜味,他挖起梨肉,放在嘴里品尝,嗯,甜滋滋,细绵绵,就和软软的细皮嫩肉一样……
难为她的用心了,他身为父母官,每天要说不少话,更要风尘仆仆在外巡察民情,在这季节交替之时,免不了口乾咳嗽,而她特地准备这道镇咳止痰的点心,的确让他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呀。
放眼望去,大厨房里十分忙碌,伙计们各司其职,有的切菜剁肉,有的摆盘,有的忙进忙出送菜;而米软软则站在灶台前,炉火的红光映得她份外娇艳,只见她一下子挥锅铲,一下子放调味料,在完成一道料理起锅时,她会露出一抹甜美的笑容,外加一句好听的:“好了,请上菜。”
陈敖忽然嫉妒起这里的伙计了。他们每天看软软的笑容,听软软的声音,其中也有几个俊帅的小伙子,近水楼台先得月,万一软软也喜欢他们,这……这他可怎么办啊?
他慌了起来,吃完冰糖炖梨,随手搁在桌上,立即起身在厨房“遛达”,藉机一步步靠近他的状元糕。
哇,梁上挂着好大一只火腿,柜子里摆了数不清的大小各色碗盘,地上堆放几篓青菜,大缸里还有几只活鱼游来游去,旁边的小灶台上正在炖煮什么汤,味道好香,他忍不住伸手去揭锅盖……
“烫啊!”
锅盖“哐啷”一声盖了回去,陈敖跳了起来,忙着吹他的指头。
“陈大人?”米软软转头看到陈敖蹦蹦跳跳的,立刻扔下锅铲,又好气又好笑地抓了他的手走两步,将他整只手掌浸到水缸里。
“呼!”冰凉掩过炽痛感,陈敖长长舒了一口气。
“有烫着吗?”米软软又抓出他的手,仔细端详,随即绽出微笑。“没关系,只是有些红肿,这待会儿就消了。”
说完,她从口袋拿出手帕,仍是抓着他的手,低头为他拭净水珠。
“大人这么大个人,比心心还顽皮呢。”
“那汤很香,我想瞧个究竟……”
“闻不出味道吗?那是大骨猪脚汤,已经熬上一天一夜了。”
“我要吃。”他耍赖起来。
“嘻。”米软软笑出声。“大人好像孩子一样,不行喔,那是其他客人预订的,嗯,你要吃的话……嗯……我明天再去选上好的猪蹄,嗯……为大人炖上一锅滋补强身的猪脚汤……”她愈说愈小声,头也愈来愈低。
“软软。”陈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柔荑。
“啊!”自己怎也捏着陈大人的手啊?米软软慌地抽了回来。“大人,你吃完,该回去休息了。”
“我待在这边看你。”他的脸皮愈来愈厚了。
“大人呀!”米软软抬起头,他的眼神似正经,又似笑谑,就这么活灵灵地瞧着她。
“软软,别再叫我大人,好吗?”
“不叫大人,要叫啥?”米软软脸蛋微红,她好喜欢听他唤一声“软软”的温柔语调。
“你叫我一声阿敖,不然也可以像你姐姐喊你姐夫一样,叫我……”
“我不要!”
米软软慌地转过身,绞着衣角儿。那多难为情?!姐姐是从小喊姐夫“乐哥哥”习惯了,但她怎能如此亲腻地哥哥长哥哥短的?
陈敖知她害羞,也不再说话,只是柔柔地以手指轻触她的辫梢。
默默无语,两人就像小娃娃一样,前面那个赌气不说话了,后面这个还在讨好似的哄她,乾脆又轻轻扯了她的长辫子当做打招呼。
“轰!”锅子突然烧起一把大火,陈敖吓了老大一跳,立刻拖米软软退了好几步。
“吓!怎么着火了?”
“没事。”米软软忙把辫子揽到胸前,忍不住噗哧一笑,指了接替她烧菜的伙计道:“阿祥正在煎鱼头,用酒淋过,大火一烧,才能去腥味。”
“你每天就火里来、火里去的?”陈敖余悸犹存,抹了一把汗,他实在是“君子远庖厨”啊。
“不然怎么叫『烧』菜?”
“辛苦吗?”
“不,喜欢就不辛苦。”米软软见到陈敖的怜惜神色,心头一动,绽开甜笑道:“只要看到客人填饱肚子,开开心心走出大门,所有的辛苦都忘了。就像大人判案一样,也许案子很伤脑筋,又要想办法教坏人说真话,可一旦案子查明白了,你也一定很高兴,再怎么辛苦也值得了。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你说的是。”果然是个玲珑心窍的姑娘,但他就是不忍见她领头上细细的汗珠。“软软,可瞧你都沁汗了……”
“你还不是一身灰扑扑的?”米软软笑着拿帕子掸了他的官服。“瞧,还真是一层灰,别在这儿弄脏菜肉了。”
“喔。”
陈敖让米软软推到帘子边,眼看就要被她推出去了,但他还想看着她,听她说话,急忙握住她的手掌。“软软,我……”
“大人,别拉我。”米软软的脸上浮着两朵不褪的红云,抬起头瞄了厨房四周,看到好多双带笑的眼睛,她又羞得低下头去。
“软软,我……我不想走,我想和你说说话。”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呀。”米软软轻轻跺了脚,手心感受到他温厚的热度,她也开始觉得燥热起来,低声道:“这时间店里最忙,我要忙我的活儿了,大人也该回衙门,大概还有很多公文要处理吧?”
“唉!”陈敖想到桌上那叠文书,不觉气馁。
米软软不觉捏捏他的指头,再度抽离他温热的掌握,拿起帕子帮他轻拭官服上的污渍。“再说厨房油烟重,这补服可别弄污了,有损大人上堂的威严。”
“我下次不穿这件官服来了。”
“不穿官服,还是不让你进厨房。”那孩子般的口气令米软软觉得好笑,此刻的大人就像她的哥哥米多多一样,也是一个会笑、会闹、会吵的寻常男子。
寻常吗?
不,他一点也不寻常,他是吴县县令,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地方官,坐到公堂上,就有他的威仪,按常理来说,她应该是怕他的,可她从来没被他的头衔吓到,她认识的他,是一个亲切爱民的好官,更是一个喜欢吃状元糕的常客。
那晚他说了他的故事,她心肠全被他的童年给揉痛了,不禁心疼他、怜惜他,更想天天为他做上好吃的菜肴。
不过,她总认为官老爷应该娶官家小姐,不然就是娶地方仕绅的女儿,所以她不胡思乱想,就是偷偷仰慕他、喜欢他,在心底藏着一个姑娘家的小秘密。
可他说喜欢她之后,她的心思全被搅成五味酱了。
喜欢她?然后呢?像姐姐说的,他会来提亲?
嫁给陈大人?!
看着脸上烧成一片红晕的米软软,陈敖心醉神驰地“欣赏”她,不禁柔声唤道:“软软,想什么?”
“啊,没什么。”米软软发现自己想歪了,瞄见他衣服上的盘扣,忙道:“这盘扣松脱了,我帮大人系紧。”
她低下头,很专注地为他系上盘扣。只不过是个小布扣,她的手指也一向灵巧,怎么今天指头就像打结似的,怎么套也套不上那个小圈圈?
她可以感觉他在她头上的急促呼吸,好像吹着大风,头愈低,他就吹得愈大,吹得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软软,不知道我有没有福气,以后每天让你为我系盘扣?”
轰!米软软心头烧出一把火,比任何炉火还旺、还热、还亮!
她睁大了眼,小嘴微张,倒退了一步。
他、他、他暗示什么呀?
“软软,我没有其它意思,我的意思就是……咳咳……那个……这个意思……也就是那个意思……”
陈敖以为吓着她了,慌慌张张地解释,一串话说得七零八落,结结巴巴,又失了他当老爷的威风了。
米软软掩嘴而笑。如果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她不急着让他在此刻说出来。
她又走上前,稳稳地为他系好盘扣。
“大人,天晚了,回去休息吧。”她跨到旁边小柜,摸出两包东西。
将一个巴掌大的纸包塞到他的右手掌。“这是人参片,大人看公文、办公事,泡个两片,可以醒脑提神,精神百倍。”
陈敖楞楞地握住纸包。
米软软再将另一个大布包塞到他的左手掌。“这个……呃,那天晚上大人为了拉我哥哥起来,流掉一只布鞋,害得大人赤脚回去……”她说着脸又红了,娇羞地道:“我……我帮大人纳了一双新布鞋,刚好你来了,就给你了。”
陈敖心潮澎湃,软软待他的心思,远远超过他的想像。
握紧左手的新布鞋,这就是她给他的信物,仿佛是她害羞地告诉他,她也是喜欢他的!
他的一颗心几乎快乐爆了,软软为他纳的鞋子,他怎舍得穿啊?不!他要天天穿,时时穿,睡觉穿,补服下也不穿朝靴了,就穿这双布鞋啊!
“大人,别担心这尺寸,这鞋合你的脚……”
“你怎地知道我的脚大小?”他热切地问道。
“嗯……那晚大人走上岸,在泥地留下脚印,我……我赶快用手指量了……”米软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好像做了偷偷摸摸的事。
唉!大人怎么还赖着不走呀?就是瞧着她?!好羞人喔!
“陈大人,回去吧。”她望见他卷起的马蹄袖,顺手帮他放了下来,掩住手掌。“天气凉了,该挡风御寒,别冻了写字的指头。”
“软软啊!”她一连串的贴心举动,陈敖除了欢喜感动,实在不知如何表达他的情意,又注意到她眼眶下淡淡的黑晕,他忽然明白了。
“中秋到现在不过三天,软软,你熬夜纳布鞋?”他换上审讯的口气。
“哪有?”
“不然眼圈怎么黑了?”
“哪有?”
“不说?”他语带威胁,脸上却笑得灿亮。“我可要逼供了。”
米软软也淘气起来,顺手拿起桌上一双乾净的筷子,笑道:“夹棍吗?”
“不。”
“拶指头?”米软软将筷子夹得喀喀响。
“你们啊!就是爱看戏。”陈敖笑着摇头。“我在公堂上,最凶只是打板子,怎么,你招不招?不招我可要罚你了。”
“你敢打我板子?”米软软娇嗔道。
“本官不打,可我一定要罚你……”
啵!话未说完,他已低头在她额上亲吻一记。
“啊!”
米软软真是吓到了,他偷亲她?那温热的唇就这么毫无预警的落在她额头,湿湿暖暖的,只是那么一下下,却好像永远黏上她心坎了。
明眸慌地一瞄,厨房的伙计个个转过头,忍笑继续干活儿。
“这样罚你好不好?”陈敖微笑柔声道。
“不好。”
“软软,我真的好喜欢你。”他又俯身在她耳畔细语。
羞!羞!羞!羞死人了!米软软的脸蛋嫣红如醉,双眼迷蒙,他讲一遍喜欢她还不够吗?又讲了第二遍!还在她耳边吹气?吹得她全身都酥麻了。
刚刚阿里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他一定听到了!而且,伙计们也看到了!
他还亲得那么大声?!
“你回去啦!”
双手一推,把堂堂的县官大人推出厨房的帘子外,摔了好几步。
“软软!”不死心又走了回去。
“回去,我还忙呢!”这次用筷子把他戳了出去。
“呵!”
陈敖站在帘子外,双手握住了她赠予他的关爱,脸上露出童稚笑容,像是一个意犹未尽的顽皮孩子。
听着厨房的动静,他的眼神流动,慢慢转为成熟而温柔的微笑,继而满面春风,容光焕发,虎虎生风地走回吃饭的桌边。
“吃饱了,回家吧!”
“大人,你怎么被人踹出来了?”正在打瞌睡的江主簿问道。
“不是啦!”张龙插嘴道:“是被筷子顶出来的。”
赵虎也发表意见。“我看不是,好像是被姑娘的小手送出来的。”
其他客人也是兴味盎然地望向陈敖,看来是县太爷红鸾星动了。
米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