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已经有人把自己看中记下的号码通知了服务小姐,服务小姐就把选中的男女孩子带到了桌子面前,有的与客人“共进晚餐”,实际上是恣意调情。她们有的坐在顾客的大腿上,有的横卧在顾客的怀里,撒着娇,喝着酒,任凭顾客或频频亲吻,或上下抚摸她几乎完全赤裸的胴体。直到情欲不可遏止的时候,才起身与大班交涉,把姑娘带到外面去了。也有的人一被叫来,就被顾客带出餐厅外面去,其中有一部分是男孩子。那些顾客,当然都是有“龙阳之癖”的好男风者。在这些人的观念中,一个男性,与一个姑娘当众调情,似乎是名正言顺毫不足怪的事情,而与一个同性别的男孩子当众调情,似乎就不太“雅观”,于是只好带到没有旁观者的地方去,关上房门“独乐”。
这种场面,用“丑态百出、不堪入目”八个字来描写,是最恰当不过的了。但是苏塔隆却说:由于这里是风化区,而这些男女演员的年龄并没有低于十四岁的,至少在目前还没有列入取缔范围之内。有几个孩子看上去比较小,但若以警察的身份去查,答复必然是十八岁,而且有警方的证明。
吴永刚心想:单是风化区内,就妓女充斥了,加上隐藏在各宾馆饭店游艇浴室内的“散兵游勇”,曼谷的妓女,数量委实不少。而要在这样众多的妓女中间去找到波比,除非偶然的巧合,不然概率确实是很小的。
他们的这顿饭,已经吃了足有两个来小时。中间服务小姐几次来问“还需要点儿什么”,吴永刚总是要她们上酒上菜。尽管碟子小,也摆满了整整一桌子,不但桌子上放不下,肚子里也装不下了。最后一次,服务小姐干脆单刀直入地问:“两位先生有看得上的姑娘么?”吴永刚知道,这时候如果再说加菜,就太不实际了,忽然想起昭维说的泰国也有中国姑娘这句话来,竟冒冒失失地问:
“你们这里,也有中国姑娘么?”
那服务小姐眼睛一亮,嫣然一笑:
“我就是中国来的呀?”
“你是中国什么地方人?”
“我是上海人。”
“侬是上海人,哪恁会得到泰国来呀?”吴永刚突然用上海话问她。
“侬嗄是上海人?格末侬哪恁会得到泰国来呃呀?”这个姑娘一听吴永刚也是上海人,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笑容可掬地也用上海话反问。
“我是到泰国来做生意格。”
“阿拉嗄是到泰国来做生意格。”她故意突出“做生意”三个字,以表示她的生意,与吴永刚的生意有截然的不同。
“侬格生意好勿好?”
“还马马虎虎。”她忽然俯首低眉,放低了声音说:“我本来勒拉深圳。伊边生意勿好做,钞票少,开销大,警察还常庄来寻麻烦。后手来有人讲泰国生意好做,我约仔几个小姐妹,就跑得来了。想勿到来倒是勿难,要蹲下来做生意,实在勿容易。头一枪,要寻老板,地方要大一眼,生活要适意一眼,寻仔几花地方,总算寻到格搭来哉;第二枪,要蹲下来做生意,还要寻一张护照,为仔我迭张护照,我搭老板订仔一张合同,伊搭我弄一张护照,两年之内我搭伊三七开分成,我三伊七,两年之后倒三七开,我七伊三;第三枪,我勿会得唱泰国歌、跳泰国舞,只好上半夜当招待,下半夜做生意,比起伊拉会得唱歌跳舞格人客人要少得多,吃仔大亏哉。”
“格末侬来仔几伙辰光哉?”
“到今朝期巧一年。再过脱一年,我格日脚,大概就可以好过一眼哉。”
“格末侬打算来拉格搭蹲几年?”
“头两年勿算,伊拉讲,只要做三四年,一辈子就可以勿用再做哉。嗄勿晓得是真格假格。先勿要管伊,做下去看末是拉哉。做倪格种生意,赚多赚少反正是赚,总勿会得蚀本,对勿啦?”说到这里,忽然用一种期待和讨好的口气问:“今朝仔格生意,侬先生总要看仔同乡人格面浪照顾照顾倪哉?”
“迭个勿来三,”吴永刚已经预计到她要拉生意,早有了准备。“今朝是我格位朋友请客,已经有仔地方哉。下一转,我一定来照应自家同乡人。辰光勿早哉,谢谢侬,算账。”
一声“算账”,招待小姐知道自己刚才的一番心思白花,一番套近乎的话也白说了。噘着个嘴半娇半嗔地白了吴永刚一眼,到服务台开票去了。──当然由吴永刚付钞。这一顿饭的价格,比饭店里吃的,大约要贵出三倍。
服务小姐去算账的时候,苏塔隆问:
“刚才跟您说话的,是你们中国人吧?”
“不但是中国人,而且还是上海同乡。看样子,本来是个在深圳卖淫的暗娼,中国大陆治安抓得严,赚钱不容易,想跑到这里来发财的。哦,对了,她刚才说:为了一张护照,几乎要给老板白干两年。你们这里的妓院老板真是神通广大,居然还能够制造假护照。”
“这您又不懂了。护照绝不是假的。假护照只能骗骗老百姓,拿到海关上一查就能查出来。要是假护照,妓院老板也不会要她白干两年了。这些护照,都是真的,老板确实也是花了钱买进来的。我们曼谷,地方虽然小,却有大大小小的使领馆两百来个。这就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泰国既然有这么多的外来妹,其中绝大部分都没有正式的护照,于是就有许多小国家,特别是东南亚的小国家,通过使馆出售护照来赚钱。反正卖的都是出境护照,对他们本国没有丝毫影响。我估计,您那位贵同乡,买的就是一个不值钱的护照。要是稍微好一些,恐怕就得给老板白干三年呢。”
出了歌舞餐厅,吴永刚还想再上楼看看,苏塔隆笑着说:
“花一顿饭钱,‘白看’了那么多场歌舞,饱了眼福,长了见识,还觉得不够本儿么?三楼是赌场,除了多几个不穿衣裳的姑娘伺候赌客的茶水,也准备赢了的赌客继续尽兴,规模和设备跟香港的没有多大区别,也不过是轮盘赌、扑克牌、推牌九、掷骰子这几样,不过进门去不赌可不行;四楼是单间,你不带着姑娘,更是上不了楼也进不了门儿的。我知道,有我在旁边,你不会开这样的‘洋荤’,还是等你自己‘放单飞’的时候,再去见识个中奥秘吧!不过可得当心,别让人家拿你当‘洋盘’,把你浑身上下搜刮一空啊!”
两人出了“好来梦”夜总会,街上已经“花市灯如昼”,实际上正是红灯区最最热闹、最最繁华的时刻,凡是到这里来猎艳的,猎奇的,很少有人舍得在这样关键的时候离开。可是对吴永刚来说,时间已经太晚了。宝萝和努丹,只知道他下午为了波比的事情到警察总署去找苏塔隆,可不知道他到红灯区来“长见识”来了。如果再不回去,他们可真要着急的。好在街上载客来的的士很多,回程大都放空,一招手,就有好几辆的士同时开过来。两人握手告别,说好了等吴永刚从海滨回来再联系,就各自上车走了。
第四个故事:姐亡妹代嫁
柳芭早夭,留下努丹,成了无母的孤儿。宝萝为姐姐和侄儿做出牺牲,尽管自己才二十八岁,而且没有嫁过人,却认了十六岁的努丹做儿子。如今吴永刚突然出现,怎么处理三人之间的关系呢?
努丹坚持要宝萝成为“真正”的妈妈,不是名义上的妈妈。但是吴永刚在香港还有一个家,还有老婆孩子。怎么处理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呢?
吴永刚回到湄南饭店,一进自己的房间,宝萝和努丹同时扑了过来,把他按倒在长沙发上,几乎同时发问:
“你到哪里去了?急得我们到处打电话找!”努丹噘着嘴说。
“我们打电话到警察总署去找苏塔隆,他们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一拨通,他们问我叫什么名字,又问我在什么地方,我说我叫宝萝,现在在湄南饭店。他们问我和谁在一起,我说跟我儿子在一起。他们问我多大了,我说我找苏塔隆先生,跟我多大有什么关系?他们说苏塔隆上校跟一个香港来的吴先生出去了。我说我就是吴先生的家属,他们这才跟我道歉,说是误以为我是陷落火坑的姑娘向他们求救的。因为我拨的是举报、求救的电话。你说好笑么?”宝萝见吴永刚终于回来了,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边说边笑。
“谁叫你的嗓子嫩的像十几岁的小姑娘呢!”吴永刚也笑着打趣。
“还嫩呢,都成了老太婆啦!”
“你应该说:都做了妈妈啦!儿子都十六岁了。可妈妈还没出嫁呢!”吴永刚继续跟她打趣。
“你……”宝萝举手要打,可碍着努丹在旁边,不便过于撒娇,只是比划了一下,忙又改口:“你到底上哪里去了?”
“帮努丹找他的波比姑娘啊!苏塔隆先生带我到红灯区的酒吧间去转了一圈儿。那儿的妓女多得就像挖了蚂蚁窝一样,满地都是。不过十四岁以下的童妓今天倒是没发现。我猜苏塔隆先生的意思无非是:曼谷的妓女这样多,要找一个姑娘,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因为凡是经过人贩子转手的姑娘,姓名、年龄、籍贯等等全都改了。万一要是找不到,省得咱们说他无能。”
“那些姑娘们都很漂亮吗?”
“当然有漂亮的,不然怎么吸引了那么多外国的寻芳客?”
“既然有漂亮的,你怎么不找一个来玩玩儿?”
“我可不是寻芳客呀!不知道泰国的规矩怎样,至少我们香港的旅馆业,是只许老板跟妓女有来往,不许老板跟妓女有交情的。要不就要被同行的人看不起,买卖也别想做了。再说,要不是怕你们等得着急,我还真想再走几个地方呢。天下的事情,有时候很难说,到处找找不到,无意中碰上的可能不是也有么?”
“你还想到有我们两个呀?只怕一到了那种地方,早把我们娘儿俩给忘了呢!要是真怕我们两个着急,你就不会打个电话回来么?”
“这个,我倒是真没想到。”吴永刚捶着自己的脑袋,懊悔地说。“你们两个,一下午逛故宫寺院,还有些兴趣么?”
“漂亮极了,简直美不胜收!”努丹赶紧把话接了过去。他怕阿爸阿妈真的吵吵起来。“我以前只在课本上见过图片,没想到实地去看,竟有这样辉煌宏大!”
“别发你的感想啦!你倒是洗过了澡,浑身轻松了,看看你阿爸,一身的臭汗,还不让他赶紧冲冲啊?”说着站起来,开开衣橱,把内衣内裤取了出来,推他到卫生间去洗澡。
吴永刚憨笑着进了卫生间。努丹很知趣地回自己房间去了。
等到吴永刚从卫生间里出来,宝萝已经穿上了新买的浅紫色睡衣,脖子上挂着金项链儿,半倚在卧室的梳妆台旁边等他了。在柔和的灯光下面,宝萝显得比白天更加丰润,更加光彩照人。吴永刚瞧着她嘻嘻地笑,慢慢地张开了双臂。宝萝还是十二三岁时候那种泼辣的性格,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两个人同时倒在富有弹性的水床上。──这种水床,是热带高级饭店中的最新设置,原理和暖气是一样的,只是输送的不是热水而是凉水,输入的地方不是钢铁制成的暖气片,而是厚橡胶制成的床垫。这样,炎热的夏天睡在上面,不但冰凉,而且柔软,舒服极了。
“我现在成了你什么人了?”宝萝在他耳边轻轻地问。
“是我孩子他妈呀!这是你自己承认的,难道又反悔了?”
“可是你的孩子是不合法的。他的亲阿妈都不合法,我这个名义上的阿妈就更不合法了。你在香港,还有老婆孩子。”
“这是历史造成的错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情。法律是人定的。定法律的根据是情理。不合法的事情,不一定不合情理。我是个叛逆性格,我无法忍受大陆的苛政,从中国云南偷越国境逃出来,对中国法律来说,当然是不合法的。可是却合乎情理。一个男人可以娶几个老婆,在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规定。就连社会主义国家朝鲜,也因为男少女多人口比例失调而允许娶两个老婆。在香港和泰国,法律规定是一夫一妻,可是习惯上谁娶两个老婆,只要相安无事,法律并不来管你。我原来的计划,如果能够找到你姐姐,打算把她和她的父母一起带回香港去,另外安顿一个地方。没想到你姐姐走得那么急,却给我扔下一个孩子。我现在的处境,是命运决定我不得不有两个家,一个在泰国,一个在香港。泰国这个家,还不能不委屈你来挑起这副担子。你还记得十六年前咱们在罂粟园里说的话么?你说:姐姐要是不嫁给我,你就要嫁给我。你还说:你不想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做妈妈。现在可都应验了:你姐姐英年夭折,你嫁给了我,你在二十八岁这一年做了妈妈。你说,这不成了谶语了吗?”
“我问你,”宝萝突然挣脱了吴永刚的怀抱,睁大了眼睛问:“要是我姐现在还在呢?你把我放在什么地位?”
“那我只能给你找一个如意郎君嫁出去。如果你不愿意,那就让你和我们一家永远在一起生活。”
“那么说,你根本就不爱我啰?”
“我总不能同时娶你们姐妹两个呀?”
“为什么不可以呢?告诉你一个秘密:自从姐姐生下小努丹以后,好多人来给我说过媒,我咬定了牙关,一概不嫁。为什么呢?就因为姐姐私下里问过我:‘你看陶涛会回来接我们么?’我说:‘会,一定会。’她说:‘咱们搬了家,又没给人家留下地址,叫人家怎么找哇?’我说:‘无心的人,给他地址他也不会找,有心的人,没有地址他也能找到。我看陶涛是个有心人,不论早晚,他一定会找到咱们的。你要是不相信,我和你一起等他。’她说:‘那咱们俩以后就合一个丈夫,不管别人怎么说。行么?’我说:‘你倒是挺大方的,要是陶涛根本就不爱我,不同意呢?’她说;‘咱们姐妹俩受了那么多苦,给他养孩子,痴痴地等他,他要是不同意娶咱们俩,我就死给他看。’那时候,我不过才十三四岁,不知道天高地厚,又任性,拿这个当说笑话似的,跟姐姐这样说说而已。没想到,这也成了谶语了。如今是姐姐死了,你为了孩子没人照顾,这才不得不让我做孩子的阿妈,做你不合法的第二个妻子,你把泰国这个家全扔给我,你自己好回香港去。你说,是不是这样!”
“尽管我心里不愿意是这样,可是残酷的现实,又逼得我不得不这样。你想啊,香港那个家,我不能不回去。我经营的是我老婆的产业,我不回去,我就成了穷光蛋一个。努丹你们抚育了十六年了,该我多负一些责任了。可我如果变成了穷光蛋,我拿什么来培育孩子呢?再说,千错万错,孩子没错,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能扔下泰国的孩子不管,难道就能够扔下香港的孩子么?”
“那么说,你还是为了孩子没人照顾才娶我。你根本就不爱我。我等了你十六年,全白等了。”
“怎么能那么说呢?爱这件事情,普通得很可又微妙得很。我们中国人的传统概念,男人只能够爱一个女人,可是这不等于看见可爱的女人都不爱。爱跟爱有不同,就比如你姐姐和你,本来我是一样地爱你们两个的,都拿你们当亲妹妹看待。后来和你姐姐有了爱情,她成了我妻子,你还是我妹妹。如今她英年早逝,你又答应过要做努丹的阿妈,我对你的爱,也就从爱妹妹转变成爱妻子了。这几天来的相处,难道你还没有感觉到么?”
“那么说,你是真的爱我啰?”
“真的。难道你还不相信?”
“我好像还没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