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茂林到屋里应该先逗逗孩子,才显得不见外不生分。他只是望了一眼坐在床上玩耍的孩子,他没有坐,从兜里掏出一沓钱说:“这是大爷那天晚上给俺送过去的,说是你的!”
“咋啦!俺的钱不能花?”武静如把凳子上的衣服拿到了一边,显然是给他腾地方坐。
“俺现在有钱,再说,你家里也有了大事儿!”
“你站在屋当中,坐都不坐,你是难受俺奶奶的死搅和了你的婚事吧?”
“俺心里清楚,这不是敬国大爷的主意。他一时昏头了,没有想起来!”
“你要是不难受俺家,就把钱从拿回去,你要难受俺家,就把钱放下走吧!”
“这——”话说到这个份上,吴茂林是没招了。凭他本心他并不难受静如一家,并且是真诚来把钱还回来的,他心里清楚静如爹办这样的丧事也要塌窟窿举债的。他想把钱放下就扭头就走,又觉得不合适。
吴茂林望着一身缟素的静如,不知道如何是好。手里的钱静如不伸手借,自己放下又觉得不合适;那么自己走也不是,不走?又不知道在这儿干啥。
武静如走到他跟前,接过钱。把一沓钱叠了一下,又原封塞进他的兜里,双手很自然地给他拽了拽衣角。
吴茂林感到浑身忽然绷紧,他觉得眼前浑身缟素的静如,忧郁的神色更加楚楚动人,让他心里顿生怜悯,他喉结蠕动,双手都有些蠢蠢欲动了;这时,吴茂林眨了一下眼睛,他忽然看到床上一岁的孩子,目光天真地看着他。他忽地清醒了,自己现在是马上就要娶妻的人了,静如虽然离婚,但已经是有孩子的妈妈了。
吴茂林的眼神懊悔了起来,他的双手使劲儿攥攥,好像要把内心深处的汹涌澎湃,在手心里攥小直到融化。
吴茂林瞬间的情绪变化,让静如有些失望,她轻轻地推了一下茂林的左胸,意思是后面有凳子。吴茂林后退了几步,坐在了凳子上,他头垂在胸前,双手扶着膝盖,好像第一次接受连长训话一样窘迫。
静如坐回床边,一只胳膊揽住孩子,目光茫然地盯着窗口,后晌斜阳隔窗而入,扬尘在光线里游弋,屋里静得能听到双方不平常的呼吸。
就这样两个人静静地坐了很久,吴茂林落寞地站起来,嘤嘤嗡嗡地说:“俺走嘞,静如。再找一个吧,跟个孩子,一个人总不是回事儿!”
如眼睛仍然盯着窗口发呆,好像窗外就是美好的世界。
吴茂林又道:“唉!再说,娘家总不是长久之计!”
武静如没有起身送吴茂林,她的目光似乎被窗外的世界诱去,思想再也不由自己主导……
对于遭遇过一次不幸婚姻的静如来说,不见初恋爱人的时候,心里还默默地祝福他,下决心忘掉他,开始自己新的一天;但是当吴茂林一个活生生的血肉男儿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又有些把持不了自己,又渴望着他的怀抱,认为只有吴茂林的怀抱才结实牢靠,才能让自己轻松愉快,所以静如不敢目送吴茂林的离去,她怕控制不了自己脆弱的泪囊。
不管咋说,武静如生命轨迹的改变也是从茂林对她的爱开始的……
茂林要去当兵的前夕,跟砖厂的张会计推荐了静如替他。吴茂林第一次为了静如向张会计撒谎说,让静如接替他干这份轻松活儿,也是爷爷的意思。抬出来爷爷吴先生,张会计就无法拒绝。张会计说:“茂林呀!你是否要给这个闺女定亲!”
吴茂林嘿嘿笑着不置可否,对于过来人的张会计,看吴茂林嘿嘿的憨态,心里不言自明了。于是武静如从翻砖坯子又苦又累的活儿中,转到了会计室,负责茂林以前卖砖的轻松活儿。
吴茂林对静如的帮助父母知道后,武敬国也是乐在心里,虽然在村里武家吴家的关系总是磕磕绊绊,武家在村里给白家陈家都有过通婚历史,唯独他们武吴两家似乎上几辈子,也没有听过谁跟谁通婚。还有个传说,说他们武吴两家本来是同宗,后来闹了矛盾,不是武家改了吴姓,就是吴家改了武性。这些都是祖辈口传,又没有文字记录,更没有现实中的比如老坟碑记等啥的文物来证明。对于武敬国,一个憨厚的没有文化的庄稼汉来说,他关心的更是眼下是实际生活。
武敬国晚上睡醒一觉,没有了睡意,他推醒梦中的妻子说:“如果茂林不去当兵,找个媒人从中说说,停一年半载,把闺女嫁过去,省得夜长梦多!”
妻子说:“好是好!怕吴先生还指望茂林到部队上有出息呢!”
“外面花花世界,茂林真的出息了,眼里还能看上咱闺女吗?”对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静如的父母已经上了心。
“如果茂林真的对咱闺女有心,俺看他不是那样的人,你看吴先生看茂林爹,跟谁说话不算话来着?”
“要说也是!”两口子就这样唠叨着担忧着。
在冀南这片以耕种为业的村落里,爹娘是最难当的,上需要赡养父母;下需要为子女操劳,单独没有自己,等这些操劳完了,自已经如日偏西。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感慨,总是让人想到童年少年无忧无虑的快乐!
明天吴茂林就要当兵走了。
农历十月下旬,满天的星光炫耀着夜空,村北后大方老曹大马路上,吴茂林和武静如并肩漫步。他们小时候,这贯穿全村土地的南北大马路,两边两行本地杨,那皲裂的树皮,像眼睛一样的节疤,吴茂林曾调笑静如,俺看这节疤像你的眼睛,他指着一个黄豆大小的节疤笑她;静如终于看到杨树身上一个像鸡蛋大小的节疤,道,这个像你是眼睛!他们追逐着,哈哈哈哈,笑着,像鸟儿空中嬉戏,那是多么的快乐?
今夜,他们长大了,路两边的树一棵也没有了,因为树,上给庄稼争夺阳光;下给作物争夺养分。生产队解散以后,树被卖光;地都成了个人的,村里的人再也没人路边栽树,反而是年年耕地向路上扩展。这条宽阔的老曹大马路,已经容不下两辆车躲闪了。不挨着路的人总骂这些挨路的地主贪得无厌;其实让他们挨了路,说不定他们也侵占,毕竟多收获一袋子麦子一袋子玉米才是农民的现实。
吴茂林和静如谁也无话,不觉走到了路的尽头,他们已经拉起了手。
静如当然想在这里大歇一会,因为茂林这一走就是三年,这三年虽然每一天太阳月亮星星依旧,但是风会相同吗?
茂林终于柔柔地说:“你的手比以前柔软多了!”
“那你就要了俺这双手。”
“俺没带刀。”
“带刀咋嘞?”
“你不是要俺要了你的手吗?”
“你舍得割下俺的手?”
“不舍得!”吴茂林的手又用劲握紧了静如的手。
“茂林哥,别说手俺舍得给你,俺整个人都舍得给你!”
武静如头顶住了茂林的胸口,燕语呢喃,这话能让人骨头酥裂。
正值青春骚动的年龄,特殊的夜晚,特殊的时刻。肉体凡胎的吴茂林拥紧静如,怀中像抱着一团火蛋子……
远处望来,拥抱在一起的两个年轻人,如树如庄,静谧的夜,空旷的大地,满天星星不语,只是睁着眼睛,俯视着人间的美好,要不那只星星忽然就化作仙女,降落人间与凡人恩恩爱爱,海誓山盟!
一只向往外界的鸟飞走,剩下另一只鸟在窝里等盼,飞出去的鸟儿是否还认识归途?
第五章06 新婚之夜
感觉漫长是因为没有时日的遥遥无期,有了时日,一页页日历不觉就把等待撕了下来,那一日就跳了出来,仿佛它迫不及待了许久。
农历11月初,日子被北风吹得凄凄惨惨戚戚,冬天执拗地从北向南,跨过道道山梁,终于驻扎在了冀南大平原上,霜雪附着在绿油油的麦苗上,村里的老羊倌二白话可是高兴了,因为他的羊群可以肆无忌惮地到地里啃青了。早晨,二白话穿着破大衣,腰用塑料绳子捆住,栽绒帽子还是他当兵时候的,他插着手,放羊的鞭子在怀里搂着;群羊门欢实地争前恐后向前拥挤着,羊鼻翼里喷出团团哈气。羊们啃进肚子里带霜的麦青,一样能消化,这有赖于羊身上长长的绒毛吧?
二白话他要把群羊早早地放饱,今天村里有两家娶媳妇的:吴茂林和陈小强,吴茂林爷爷吴先生在村里威信高,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瞧不起他二白话;陈小强家里有钱,陈小强娶媳妇烟酒饭菜肯定搞的规格高,二白话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去那一家“帮忙吃饭。”他插着手想,咋两家又赶到了同一天娶媳妇呢?如果两家错开日子,他又可以几天不做饭了。
二白话两个孩子都成家单过,大女儿出嫁,儿子是收养的,日子都自顾不暇,所以就对他十分的冷淡;他老婆又早早去世,自己又好吃懒做,就弄了一群羊在路边地头放。这里虽然是千万里大平原,但是对于农民来说,是寸土寸金,每一小块地都种着庄稼,根本就没有草荒闲地儿。二白话的羊群就靠从路边地头经过,啃食庄稼苗生长,当然是遭到了武家寨和地邻们骂了。比如这冬天羊啃麦青,村里人不愿意直接地得罪二白话,因为得罪了他,他会在你春秋的庄稼地里赶着羊群走一遭,你可想而知了。到派出所报告?派出所对于辖区放羊的是每一个羊头收取了几块钱青苗费,所以二白话他们羊群啃食麦苗就等于官封了。
二白话觉得还是先到吴茂林家,晚上再到陈小强家混顿饭。
早晨的太阳已经漫过了村庄屋顶树木,道道霞光伸进了农家小院,落光了树叶的树杈被霞光画在了小院的西墙上。这个时候已经是村里各家各户的饭时了。
吴先生街门两边挂着大红灯笼,彩旗招展,两只高音喇叭向南向北,在堂屋的屋脊上担着,豫剧《朝阳沟》农民们是百听不厌;院落里站满了来帮忙的街邻和吴家族人,小黑狗被拴在了看墙后面的敞篷里,耷拉着尾巴,眼睛看着院里活动着的人群,过多的人使狗有些呆愣;院子里的人有坐在长条板凳上说官话的,有圪蹴着的,有几个年长的人围着院子了临时垒起来的三口锅灶,满满一大锅里熬白菜咕咕冒着泡,团团呵气从另两口锅里直往上冒,锅灶周围摆放着一筐筐碗盘,炊具占了一片院子,有几个人围着一大摞笼屉正向里面排馒头,这是准备女方送亲的来了,再上锅藤热;院子里树上墙上到处贴着喜帖,帖上写着:大吉大利,抬头见喜等吉利词句;各个屋门上都贴着喜联。
堂屋墙上老天爷神位前燃着指头一样粗细的大红香,老天爷神位前放着方桌,方桌上放着织布机上的枡子,枡子中间用红绳绑着铜镜子,绳子两头打了个活结,这是让新人拜天地后,男左女右,每人拉开一个活结,这象征两个新人以后和和美美,顺顺利利;桌子中央放着一只斗,里面装着五色粮,斗用红纸包了一层,五色粮中间插着一支红蜡烛,烛光摇曳;桌上还放着一张挑盘,挑盘用红布盖着,这是等会儿吴茂林和王苏婷一对新人上拜后,盛放族人和亲戚随红礼用的;老天爷神位两边帖子一副对联:
玉镜人间传合璧
天上银河渡双星
上联:天作之合
房屋脊上喇叭里的唱,人们的说笑,院子里一派喜庆,男人忙着男人的,女人忙女人的,吴茂林的小婶儿胡华英浑身拾掇的比以往更利落,她不断地从院子里人缝中穿梭,忙的不亦乐乎,生怕遗漏了喜事中的某项仪式所用的东西;村里的大知客白话的在这里又承当起了喜事的总管,他现在给吴先生坐在堂屋里,议论着操办各项事务的细节。
村支书武运昌干坐着,抽了两支烟,然后说:“俺今儿早,还没有起床,陈小强爹就到街门喊了,俺到那边看看。这边有活的操心,啥都掉不到地上,丢不了漏!”
吴先生和白活的送武运昌到街门口。
这时候,老羊倌二白话来到了院子,他瘦高身材,更显驼背,总好像要趴到地上,他进门就拿起大竹扫帚,嘴上喊着:“都让让,让让,挪挪脚,俺把院子扫一遍!”
“呵呵!等你扫院子呀!尘土早把脚埋着没了!”人群里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二白,你就一张嘴勤快!要不咋叫你嘴上客呢?”
“二白话!羊吃饱啦!”
“二白,那只母羊快下羔了吧?”
院子里手闲着的人七嘴八舌,村里红白事只要有二白话在场,肯定热闹,不管大辈儿小辈儿都给他玩嘴!这时,从人群里挤出一个小伙子,到二白话跟前看着他的脸极其认真地说:“二白爷,咋你今天嘴唇这么光呢?”
“你要说啥?”二白话就有些警惕。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五章07 新婚之夜
“听说这是你每天嗦母羊*嗦滴!”说罢小伙子扭头就往人群里挤。
“你个小狗儿的,还来逗你爷爷!看俺脱掉鞋底揍你!”
“哈哈哈!二白,难怪你的小羊羔都不见长,原来羊奶都让你吃了!”
“俺说咋满院子羊膻气!”这个说话的人就捏鼻子。
“…………”
满院子的人都在笑,都在搜肠刮肚找着最能让人发笑的话,就圪蹴在院子里灶台烧火的武敬国,低着头,一句不吭一句不笑,因为他刚埋了老娘不久,等于身上还穿着孝。
老庙爷坐在锅灶旁,给武敬国递柴火,其实这柴火老庙爷不递,武敬国也能拿。但是这就叫撺掇,一个人干 活儿俩人干,这样才热闹。
满院子的人正兴高采烈,这时候,吴茂林的小叔吴文生被几个人簇拥着进来,他是到槐树街迎娶队伍打前站斟钟的。这娶媳妇斟钟职责就是路上万一遇见穿白挂孝的,协商让回避一下。到女方家里,坐着一句不吭,当女方家里说,亲戚到齐了,斟钟的就立马动身往回赶。
这婚俗里还有一讲,就是去娶的时候出村西门,回来的时候进东门,从男方村到女方村再回来,必须绕一个圈子,风雪无阻,不能走回头路,因为白事儿上坟下葬孝子们包括车辆都必须原路返回,这习俗传承了多少年,到今天手机互联网这么发达了,这婚丧嫁娶的旧有仪式依然如故。
所以吴文生一进院子,就说明新媳妇和娘家送亲的队伍后脚就要进村了。院子里的人都被白活的,指派了活计,一时间院子里摆桌子放板凳,忙活了起来;仍然有几个闲人缠着吴文生要钱买芝麻糖吃,这是躲不过的,吴文生三次从兜子里掏了50块钱,才算脱身。
一会儿,咚——嘎;咚——嘎。听到了二踢脚的连续的响声,少顷,听到了大街上各种车辆的刹车声,新媳妇被迎娶到了门口。
吴茂林穿着深蓝色西服,结着红领带,满面被女方娘家的人抹黑,只看见眼白和白牙。街门外鞭炮如水炸油锅一样,噼里啪啦响成一片;鞭炮声停止,由胡华英指派的族里两个吴茂林嫂子辈女人,一人手里领着个红袋子,里面装着碎干草,鸡饲料。穿着一身大红的王苏婷,由娘家人簇拥着一进门,这边两个女人就撒碎干草和饲料,嘴里囔囔着:一把草,一把料,打扮新媳妇下了轿!新媳妇挽起的发髻上,和伴娘的头发上,沾满了一层草料。
新媳妇王苏婷被娘家人护着送进了洞房,洞房里顿时热闹了起来;由于吴茂林在村里这一辈人中娶媳妇最晚,闹洞房的就特别的多,洞房里喊的叫的,推的搡的,乱作一锅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