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屋子里还有意识的,只剩下了似乎最没必要有意识的季腾。
他不敢动弹,视线也不敢离开井口。
狂风渐止,空气中带着一触即发的味道。没有动静,只有井口的光芒不断将道符网撑大,在漆黑的夜里吸引了尤为清晰。慢慢的,井口有了模糊的凸起,季腾看清楚了,那模糊的凸起是人的身影,先是头,然后是手臂,然后是弓着的身体。
当那身体伸直起来的时候,道符网被撑到了极限,终于断裂开来。
道符飞散自燃,在院落的黑夜里,像是鬼火一般,立时燃尽。
季腾为燃烧的道符稍微吸引了一点注意力,当再度集中精力在井口的时候,那身影已经站立起来。一开始的时候,他的行动还不算连贯,但慢慢地好像适应了,站直身体,扭过头来,脸色青白地隔着窗口跟季腾对望。感觉,不很对劲。
虽然应该是唐棋,但又不像是那个曾经跟他们有过对话的唐棋。
他的眼睛不再是最初所见那一片猩红的样子,也不是后来看上去很正常的褐色,而是有数个明显的红点。他靠近了窗户,却没有什么行动的表露,只是跟季腾对望。
季腾心里满是恐惧,罪丝怎么会突破了法力结界?
奚刀和落下石似乎因此受创,那么那么接下来会怎么样?
唐棋却无动做,只慢慢从窗口走开,从季腾的视野消失掉,只听到那沉重的脚步声,移向了门口,季腾这才想起他没锁门,然而来不及了,啪一声,门扉应声而开,他进来了,一步步走了进来,姿势还是有点奇怪。
季腾退了两步。
然而他看都没看季腾,而径直走向了盘腿闭目的奚刀。
奚刀要倒霉了!
季腾心里浮现了这个念头。
然而唐棋没有如季腾所想痛下杀手,只是动作艰难地伸手,把奚刀放入怀内的收鬼袋取了出来。
很是奇怪。
唐棋慢慢地扯开收鬼袋,那一瞬之后,他不再动弹,有如木偶般立着。而发光的符飞了出来,在空中盘旋再三,突然落地。季腾紧紧盯着,看那符化作淡淡青烟,散去后,站在面前的人,不是总司刑是谁?
为什么那张符会化作总司刑?
季腾还没来得及想这个问题,总司刑已经快步走到他面前,却不看他,跟瞪大眼睛的李判官视线相对:“不要紧,一切都很顺利,我选中的身体都有混沌之息相护,就算天地异变,也不要紧。”
“总司刑——”季腾想问,却无从问起,只觉得他脑子里的疑问有朔山河谷的沙粒那么多,理都理不清。
总司刑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然后慢慢走到了床的那头,埋头看着床那边沉睡着的季钧。
季腾心里有了不祥的感觉,大喊一声:“总司刑,你要干什么?”
总司刑微微地笑了笑:“季腾,你还不明白?我要的是拥有混沌之息的你的身体和容纳过混沌之息的你大哥的身体。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天地异变中全身而退。”
季腾冲到他面前去:“总司刑,你到底在说什么?!”虽然他还不明白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有一点很清楚,总司刑对他说了谎。
他的头脑里一片混乱,要在天地异变中全身而退,难道刑修失败了,天地异变已经无法抑制?
季腾还在想,总司刑一转身,出手迅速,只在他魂魄几处轻轻一点,季腾立刻无法动弹。总司刑的身影在房间中晃动,又连续对盘腿调息的奚刀与落下石出手。
季腾顿时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没有麻痹感,没有僵直感,简直什么都没有。
他立刻明白总司刑对他做了什么,锁魂术。
总司刑确认了奚刀和落下石的状态之后,回头说:“不要紧,季腾,我并不打算杀了你,而君上定会为你再造身体的,所以别怕。我是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好好存在的。”总司刑淡淡地说,“只是我进入人体的这段时间内,不想要你们打搅我而已。”
说罢,总司刑的手放在季钧的额头上,开始专注精神。似乎他确实跟李判官不一样,李判官进入季腾的身体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却好似非常困难。
从季腾的眼里看去,总司刑身上持续消散的光芒,似乎代表着什么。但不管代表了什么,这说明,总司刑需要时间才能成功,而这正是季腾的机会。
锁魂术,是可以破除的。
季腾拼命尝试,想要突破它。
但有过一次成功的经验,并不代表之后你都能成功。
而一次成功之后多次的连续的失败,更能让你陷入“其实那次的成功只是我的妄想而已”这样可怕的境地。
这样下去可不行,总司刑随时都可能侵入大哥的体内,大哥再也不能复活了。而且总司刑的出现,也许还意味着别的什么严重的问题。但季腾没工夫去考虑,他开始焦急。
然而锁魂是虚幻的法术,如果没有一定可以突破的信念,或者信念有稍微的动摇,就绝不可能突破。
必须收敛心神,排除杂念。
季腾拼命安抚自己,不要紧的,一定可以的。
魂分离,魄平移。
让魂魄分离平移,错开锁魂术的束缚。
他还记得刑修当时的说话,声音似乎又在脑海里响起,引导着季腾的思维。
时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想着一个目标,脱离枷锁的决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瞬,季腾的手微微一动,成功了。
季腾不敢怠慢,一恢复对自己的控制,立刻扑上去就去拉总司刑,总司刑虽然在集中精力,但仍然防备着周遭的情况,还没等季腾靠拢他,就转过头来,反手推开他。然而他看见扑来的人是季腾时候,明显吃惊了,言辞之间很是震撼,定定地看着跌落在地的季腾,失声问道:“你怎么——”
季腾正要再度起身,突然一愣。
因为他看到总司刑身后,躺在床上的季钧起身了!
他的手指尖微微发光,出手同样迅速,从总司刑背后,施展了一模一样的锁魂术。总司刑顿时被固定,无法回身,只有跟他面对面的季腾,看到了他脸上不敢置信的表情。
能使用锁魂术的,只有阴阳道之人。
那么这个绝不是季钧。
季腾看着他,看着那眼神和表情,那果然是刑修。有那么一瞬间,季腾当真有连滚带爬扑过去抱住他的冲动。
然而刑修没顾得上看他,只是快速说道:“以阴阳道刑修之名,着阴阳道之依凭立时回返羽门之内!”
话音未落,奇异的光芒从地下升起,瞬间包围了动弹不得的总司刑。刑修这才放心了一般,看向季腾。接着他的表情突然一滞,失声问道:“季腾,你为什么——”
刑修的表情那么惊讶,吓到了季腾,什么为什么?
他还来不及想,一股巨大的力量,似拽住他的心脏一般,顿时将他拉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四十一章
重获意识的那一刻,季腾立刻知道自己确实地落回了阴阳道。不要问他为什么知道,真的不必再问了。
这一次很幸运,跌落的时候,总司刑成了他的垫子,并没受多大冲击。总司刑的情况应该比他严重得多,季腾哪里敢一直趴在他身上,连忙爬起来。
总司刑还硬邦邦地挺着,锁魂术并未失去效果,但季腾知道应该管不了太久。
比起法术来,锁魂术感觉更像是一种心理暗示,否则为什么没有法力的刑修也可以使用?突破心理暗示最大的方法是坚信它可以被突破。如果总司刑没有见过自己突破锁魂术,也许一辈子也突破不了,但他是亲眼看见自己摆脱了束缚。
季腾退了几步,转头去看自己身在何处。
记得刑修好像说这里是羽门,不过,却只是个空白的房间,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和颜色,前面有个长长的走道,尽头是一扇门。
空荡荡的,叫人心慌。
他走到门口,用力推了推,那门纹丝不动。靠得近了,季腾才注意到,那门简直像是是涂画上去的,接缝完全看不出来,似乎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牢牢隔绝门内门外一样。
季腾还在研究的时候,总司刑闷哼了一声,坐起来。
果然,已经解开锁魂术了。
季腾闭闭眼,带着觉悟的表情看向他。
总司刑却未在看他,反而看着这个房间,表情很复杂,就像即将离世之人用颤抖的手指抚摸从前的书信时,那种难以言明的表情。
很长的时间,总司刑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一种奇怪的气氛渐渐蔓延,连季腾都觉得,自己之前那种愤怒疑虑和惶恐,也被这气氛削弱,两人之间,居然很是平静。
相对无语良久之后,季腾便鼓足勇气打破沉默:“总司刑,这羽门是什么地方?”
“季腾,你还叫我总司刑?”总司刑言罢,摸摸自己的脸,“也对,只要这个还在,我就是总司刑。”
“总司刑,”季腾终于问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你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总司刑看着季腾:“到了现在,你还没有明白么?”
季腾摇摇头:“我只要听你说出来。”
总司刑慢慢靠在一侧的墙壁上,平淡地说:“不过就是趁着君上元魂离开,我反叛了而已。”他突然又笑笑,“季腾,你一直都为罪丝逃脱而内疚吧,你现在可以安心了,罪丝的逃离,完全是我的计划,你只是替罪羊,是无辜的。”
季腾的唯一反应,就是呆呆看着总司刑,“你为什么挑上我?”
“不是我,是君上选择了你,所以我才选择你。”总司刑说,“我不过是制造一个君上离开的可能。阴阳道之君刑修,只要在阴阳道的肉身之中,根本无法击败。就算进入了凡人的身体,要对付也是十分危险,他远古即存在,洞悉世间的法术,必须步步为营小心谨慎。”
“等等等等,”季腾打断他,“我想知道,总司刑你为什么要造反?你想代替君上成为阴阳道之君么?”
总司刑轻轻一笑:“不可能,阴阳道之君必须能掌控混沌,只有混沌而生的君上才可能做到。”
“那你究竟是为什么?”季腾实在是不解了,“你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还想要什么?”
“一人之下?哈。”总司刑看了看他,想了想:“也罢,你也不算完全没关系,便让你知道个明白,总司刑一职是个什么东西。你也知道我是这一任的总司刑。你有没有想过,前任的总司刑去了哪里?”
季腾还当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天地初开既有阴阳道,总司刑辅佐刑修,在漫长的岁月里,不知道换了多少任,但是,卸任的总司刑去了哪里,”总司刑看着季腾,“你知道吗?”
季腾心想,我要知道还在这里听你说话么,但他还是鼓励性地摇摇头。
“今日便一并告诉你吧。三界初分的时候,我已是绮罗玄黄的司刑。君上召见我,要我继任为总司刑。”总司刑徐徐道来,“那之前,我的名字是沐司理,之后,再也没有用过这个名字了。”
三界初分,天地异变,玄阴之气在大地上流窜,地龙无法安眠,开始在地底乱窜。地龙翻腾,大地之上则山崩地裂,生灵涂炭。阴阳道每日涌入的魂魄,多到了难以计数。但凡这种生命受到威胁的时日,人的丑恶和高尚便走向了两个极端。纯白无垢的灵魂和漆黑猩红的罪魂同时增多。绮罗玄黄司刑沐司理及麾下众多鬼吏,日日忙于行刑,不得有片刻空闲。
某日,一直关闭的九渊之门突然洞开,钩星来传话,如果他有意接任总司刑一职,速去参见君上。
真是受宠若惊。
虽然刑修是阴阳道之君,但管事的时候很少,通常,主理阴阳道的事情就应该落在总司刑身上,算是阴阳道中大权在握者。但总司刑和刑修的上下级关系,也比较含混,刑修总是十分放纵总司刑的行为。比如现任总司刑素来孤僻,不与人来往,甚至判官有事求见也时常置之不理。但刑修却从无责罚,连口头的斥责都未曾有过。
君上的偏袒总是毫无遮掩的。好几次,沐司理都觉得,君上莫非跟那总司刑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有些在阴阳道任职极久的鬼吏却私下跟他说,事实并非他所想。君上并不是只对这任总司刑偏爱有加,上一任,上上任的总司刑,都是如此。
沐司理又想,莫非,总司刑这一职就是君上的宠臣玩物的代名词么?
但又有点不对,君上似乎平日也不怎么跟总司刑亲近,总司刑总是待在沉堂,而君上,却常常深居九渊。
沐司理就带着这些疑问,跪拜在刑修身前受命,刑修却似眼睛都懒得睁开一般,疲惫地摇摇手,示意他起来:“我只问你一次,我的话不是戏言,你想好了再回答。”
“是。”
“绮罗玄黄司刑沐司理,你可愿任总司刑一职,从此不论你的身心魂魄前生过往,都不再属于你自己。”
难道自己还能说不?“臣的一切,都属于君上。”
“不需要属于我,你属于的是阴阳道。”刑修顿了顿,“只要是阴阳道的需要,你是否随时愿意以身殉职。”
刑修的话很奇怪,沐司理想,这难道不是自然的事情么,身为阴阳道的总司刑,如果发生了恶神厉鬼的叛乱,自然首当其冲。
沐司理不敢怠慢,立刻回答:“当然愿意。承蒙君上看得起,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说完,刑修却迟迟没有反应,沐司理偷偷抬头一看,刑修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却空洞,就连思想似乎也不在此处。
等了很久,也没有下文。
“君上,”得不到刑修的反应,沐司理试探着问,“君上,为了接任职责上不出差错,我能不能拜会前任总司刑——”
刑修一直空洞的眼神突然亮了,就像有光射入了他的眼眸中,只一瞬,那煞那间亮到骇人的双眼又黯然了:“你自然会见到他的。”
这话里隐藏的意思叫沐司理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莫非前任总司刑出事了?
上任总司刑,沐司理只见了一次,就是他初任绮罗玄黄司刑那日,照惯例拜见了总司刑。任何人见到总司刑的时候,总是会很为他脸上乱飞的字符而震撼,沐司理也不例外。
印象里,上任总司刑是个安静到沉默的人,两人之间几乎是相对无语。
沐司理还在想,刑修已经站了起来:“既然你已经允诺,从这一刻起,你就是总司刑,阴阳道对你再无秘密可言。你跟我来。”
通往九渊的千万道门内,有一道门长年不开,而且是只有君上和总司刑才能进入,羽门。沐司理现在已经是总司刑的身份,自然跟着刑修进入。
羽门是阴阳道中仅次于九渊的禁地。九渊是混沌所栖之地,进去就是消亡,所以虽然禁地,倒没啥好禁戒的。但是羽门,却不同,永远都有侍从严阵以待。
沐司理也不是没有好奇过,但身份所限,无法可想。然而真正进入,却发现其中并没什么稀奇,只是短短的走道而已,在尽头的小房间内,他看见了跪坐在地上的前任总司刑。
前任总司刑睁开眼,向刑修行了大礼。
“于然,你还记得以前回答我的话吗?”刑修的声音很低。
前任总司刑于然点点头,他满脸的字符飞窜,看不情表情:“臣从未忘记。臣的身心魂魄,都属于阴阳道,只要阴阳道需要,我随时愿意以身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