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夜晚,当他从医院回来,发现屋里开着灯,不禁又惊又喜,莫非是依柔回来了?
仔细一瞧,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却非江依柔,而是赵培新。
“赵伯伯……”至刚心知肚明,赵管家一定是为了小姐的事而南下。
“坐下来,喝杯茶。”赵培新替他倒杯菊花茶,就像当初面试的时候,脸上表情一样的慈祥。
至刚内心的激动无法言喻,深深鞠躬道:“对不起,我……我辜负了您的期待……”
“慢慢说,我希望听到你的真心话,请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
至刚简短说明了一切,其中吞吞吐吐,都是愧疚和自责。
“我了解了。”赵培新思考片刻,开口道:“小姐决定去纽约念书,你有什么想法?”
至刚心头猛然一震,喉巾梗着硬块,必须深呼吸才能压住情绪。“我……我祝福她,有更理想的发展。”
他当初的预感成真了,她就要搭上飞机离他而去,但他不是电影中的男主角,他不能赶到机场阻止她,他没那资格和权利。
只是,以后每当看到飞机起飞,他将会深深凝望,想起她的笑和泪。
“在我看来,你对小姐确实有感情,只是缺乏勇气和信心,希望她找到更相配的对象。”尽管事已至此,赵培新仍相信自己没看错人,这双诚实的眼睛不会骗人。
“是的。”至刚不敢对恩人说谎。
“那么,你想不想要勇气和信心?想不想要成为配得上小姐的人?”
“我?”至刚指着自己。“我可以吗?”
如初见那天一般,在他生命中最绝望的时候,赵培新又给了他一线希望。
一年后,美国纽约。
傍晚,雪花如羽毛般落下,气温也随之骤降,江依柔刚从学校回来,厨房里的马丁对她喊道:“Zoe,桌上有你的包裹!”
“谢谢。”依柔脱下大衣和手套,坐到桌旁打开包裹,她不用猜也知道是来自台湾,寄件人则是梁奇芊。
奇芊不喜欢写e…mail,也不习惯上网聊天,她就爱用信纸写字、寄来真实照片,她说这样才不会被遗忘、被删除。
依柔心想这也有道理,她确实会把信反覆看好几次,并挑出几张照片放入相框。
亲爱的小柔:
最近好吗?纽约大学的功课一定很重吧?不过我相信你应付得了,加油加油!
时间久了,大家不再提起你突然转学的事,但我可没有忘了你喔!等我英文练好一点,放暑假我就去找你,现在的纽约太冷了,我这个正港高雄人怕会冻死。
虽然你说不能提列“那个人”的名字(好像哈利波特里面那个大魔王,好好笑),但我要告诉你,其实他离你不远邪!想知道详情的话,欢迎你来信询问,我有第一手消息,SNG报导。
这学期我和伯龙的成绩都进步了,因为有了“高人”指点,附上我们师生三人的照片,你千万别把照片撕了,拜托拜托!
我还准备了一些土产,你要全部吃光光哦,我看你上次守来的照片,你实在变得太瘦了,所有关心你的人都会心疼的。
小柔,你定我最好的朋友,不管你在多远的地方都一样,我现在很幸福,我喜欢伯龙,伯龙也喜欢我。我希望你也能幸福,答应我好吗?
深深祝福你!
芊芊
依柔把这封信看了三、四次,才有勇气拿出那一叠照片。照片都是在梁家的书房拍的,有梁奇芊、蔡伯龙和……程至刚。
奇芊和伯龙看起来没什么两样,圆圆的脸上挂着满满的笑,至于程至刚……他虽然对着镜头微笑,那双深邃的眼却没有笑,严肃得像在思考哲学问题。他也变瘦了,穿着一件当初她买给他的衬衫,却显得太过宽松。
依柔一张张看完照片,立即收进信封,没办法放到相框,她还不够坚强、不够淡然。
她当然明白奇芊想撮合她和程至刚重修旧好,但程至刚从未给她一封信、一张卡片、一通电话,若他真有心挽回,只要间奇芊就知道联络方法了,不是吗?
她离开台湾一年了,连奇芊都说要来纽约找她,程至刚却没有任何反应,难道又要她采取主动?犯错第一次是愚蠢,犯错第二次则是可悲!
看来只好辜负奇芊的好意,将这段感情深埋心中,她要的男人不能是这种人——为了报恩和她交往、不确定自己的感情、没有信心配上她、没有勇气追上她。
她在心里想了一百个他的缺点,脑中却又浮现他真诚的双眸,他对她细心的照顾、为她做的每件小事、带她去的每个地方……
不,她不要再想了,理性与感性正在卖力拔河,而她的心痛到无法压抑,必须紧咬嘴唇才能不哭出来。
“Zoe!Zoe!”马丁呼唤依柔好几次了,她却出神似的没有反应。
当马丁拍上她的肩膀,她才恢复神智。“抱歉,你在叫我?”
“你晚上不是还要念书吗?我准备了浓汤、三明治和咖啡,放在你书桌上,你要多吃一点。”马丁看她总是熬夜苦读,吃东西却少得像只小鸟,这样下去身体会出问题的。
“谢谢你,我会尽量吃完的。”她命令自己微笑,如果程至刚能够平静生活,她为什么不能?她仅剩的只有倔强了。
“别熬夜太晚,早点休息。”马丁看她背起背包走进房,那背影怎么看都觉得憔悴,不再是那骄傲的小公主。
晚上十一点,江逸樵忙完剧团的事,终于回到甜蜜的家中,先给马丁一个吻才问道:“Zoe今天还好吗?”
马丁摇了摇头。“有个台湾寄来的包裹,她看了以后表情怪怪的,现在她房里的灯还亮着,应该是在念书吧!”
当初江依柔忽然来到纽约,表示要申请学校念书,江逸樵和马丁当然成为她的监护人,照顾她的生活起居。表面上看来,依柔全力投入课业,心无旁骛,但有时看到她红肿的眼、咬破的唇,他们不用问也知道,昨夜她又躲在被窝偷偷的哭了。
江逸樵曾多次询问妹妹江雪蓉,到底外甥女在高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江雪蓉只简短说了句:“没什么,失恋而已。”
失恋?他们美丽聪明的小公王怎会失恋?但就算失恋又怎样,世界上男人那么多,纽约大学里更是群英汇集,依柔只要随便一钓就有鱼儿上鈎。
可惜,依柔对这些不请自来的追求者总是敷衍了事,唯有各科都得A才能让她一展笑颜,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改变自己,那花蝴蝶的日子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江逸樵和马丁对此不知是好是坏,他们一向把依柔当作女儿,希望她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也盼望她得到爱情的滋润,不过看来是不可能两者兼得了。
“我们进去看看她。”江逸拉起马丁的手说。
“嗯!”马丁点个头。“你要叫她多吃点东西,她瘦得不像话。”
“叩、叩!”两人敲了房门却得不到回应,于是他们推门而入,发现依柔趴在桌上睡着了,这可怜的孩子一定累坏了。
“我来抱她上床。”江逸樵抱起外甥女,发现她轻得像只小猫,而且脸上泪痕斑斑,看了让人更是心痛。
马丁则动手收拾餐盘。除了咖啡之外,依柔什么都没吃,唉~~
江逸樵发现地上有张揉成一团的照片,打开一看,是个神色忧郁的男孩,他和马丁立即心领神会,这应该就是让依柔伤心的人吧!
熄了灯、关了门,两人走出房门,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马丁靠在爱人肩上,嗓音哽咽。“我们是幸运的,我们遇到彼此,而且我们相爱,但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幸运……”
“她也会遇到的,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只要等伤口愈合,任何人都可以重新来过。”江逸樵如此告诉马丁,也告诉自己。
活着原本就要有希望,他相信依柔的幸福就在不远处。
同一时刻,台湾正是白天,三月里寒流阵阵,但在高雄,阳光仍是温暖的。
程至刚在衬衫外加了件夹克就骑车出门,今天他的家教学生很特别,他们是他的同班同学——蔡伯龙和梁奇芊。
上完两小时的“一面事法”后,蔡伯龙和梁奇芊做出同样反应。“我的天呀~~这是什么碗糕?”两人交往至今颇有默契,抱怨也用一样台词。
“这门课有三学分,你们要好好温习。”程至刚提醒他们。
这时,梁太大亲自送点心进来——
“程老师,辛苦你了!先吃点水果,再来碗汤圆,你越来越瘦啦!”
至刚苦笑道:“伯母,你不要叫我程老师,我只是奇芊和伯龙的同学。”
“真正的老师也没你这么厉害,我们奇芊没被退学都是托你的福,当然要叫你老师喽!”梁太太对程至刚相当佩服,听说他一边念书一边在“擎宇集团”打工,还能维持全班第一名的成绩,这孩子将来必定成大器。
程至刚还没碰到点心,伯龙和奇芊就先大快朵颐,刚才用脑过度当然要补充营养。
看这小俩口贪吃的模样,梁太大忍不住笑骂道:“你们啊!一点尊敬老师的态度都没有,我再去多端一点过来。”
粱太大走出书房后,奇芊从抽屉拿出“束修”,双手奉上。“老师,这是这个月的家教费,请查收!”
那是个不大不小的纸袋,里面除了十张大钞,还有江依柔写来的信、寄来的照片,全是奇芊特意送给他的。
一看到依柔的笔迹和倩影,程至刚整个人都傻了,不只视线无法转移,连说话的能力也丧失了。
奇芊和伯龙会心一笑,他们是幸福的,也希望别人幸福,尤其至刚和依柔是他们的好朋友,两人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这敌人怎么看得下去?
梁太太端一盘精致点心进来,发现程至刚呆坐在桌边,一脸茫然无措。
奇芊立刻起身抱住母亲的手臂。“妈,我们到客厅去,程老师他有重要的报告要写。”
“可是……总要让老师吃点东西吧?”梁太太还是把点心放到桌上,待客之道怎能有所疏忽?高雄人可是出了名的热情大方。
伯龙笑嘻嘻地说:“伯母请放心,程老师现在有了精神食粮,他不会饿着的。”
书房大门一关,程至刚独自面对现实和回忆、快乐和感伤、甜蜜和自责,如同午后雷阵雨一般,倾盆大雨让他无处可逃。
信中,依柔叙述新生活的充实,纽约大学是个得天独厚的环境,有金融中心华尔街和娱乐重镇百老汇的环绕,她忙着吸收,甚至都来不及消化。
然而在那几张照片中,他看得出依柔瘦了,笑容也浅了,不像过去那样灿烂耀眼,这是因为她长大了、成熟了?还是因为她没有再大笑的理由?他不敢做任何判断。
一年前,他接受了赵管家的建议,进入“擎宇集团”的高雄分公司,从工读生开始做起,试着挑战自己能做到多少、能前进几个阶梯,如果真有那么—天,也许他能碰到依柔所在的地方。
这或许是痴人说梦、或许像愚公移山,可是他无法放弃希望,如果不曾努力就放弃,他将一辈子活在遗憾中,也将永远对不起她的真情。
“等我,请你等我。”他对照片中的人儿低声说:“虽然台湾和纽约相差了十二个小时,但我们的距离正在拉近,请相信我……当我们相逢的时候,我会主动吻你,我会说我爱你,我什么都会做,只要让你快乐……”
这是一个二十一岁的男人,在三月的某个午后所立下的愿望。
春去秋来,年华似水流,再怎么深刻的伤口,也能在时间抚慰中得到平静。
江依柔拿到学上学位后,转向企管硕士进攻,同时在“擎宇集团”的纽约分公司上班,为接掌家族企业做准备。
江逸樵和马丁看她从一朵枯萎的小花,逐渐苏醒、绽放、盛开,终于变成迎风独立的美丽玫瑰。
只是人生总有聚散离合,她不能一辈子不回台湾,江雪蓉和杨迅频频呼唤她回国,也订下了公主荣归凤巢的日子。
这天下午,江逸樵和马丁在厨房里做蛋糕,要替依柔办场惜别会,他们不想到什么豪华餐厅,选择在家静静度过最后一晚,深深记下彼此的笑容和祝福。
“时间真像长了翅膀,Zoe来纽约已经七年了。”马丁一边打蛋一边说:“以前只要有台湾寄来的包裹,隔天她就会双眼红肿,现在却一点都看不出来。”
“小女孩总要长大的,失恋一次比什么都有效。”江逸樵又读了一遍食谱,怎么书上说的跟实际做的不太一样?
“我的心情仿佛自己的女儿要离家了,又怕她再次受到伤害,又不能不让她体验人生。”马丁将起泡的蛋白倒进面粉里。“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没事的时候为她祷告,有事的时候给她支持。”
马丁轻轻笑了。“喔!亲爱的,这些我知道,但我是说怎么做蛋糕?”
“我还在研究呢……”江逸樵觉得写剧本容易多了,擅长烹饪的人真了不起。
晚上七点,依柔一回到家,发现屋里满是玫瑰,还有烛光点点,桌上还有个不太成功的蛋糕。
“噢~~Joe!Martin!”她忍不住惊喜大叫。“你们不需要为我这么做的,亲手做的礼物比用钱买的更贵重,那我欠你们更多了。”
“傻女孩,那是因为你值得。”江逸樵摸摸外甥女的头,即使她穿着正式套装和高跟鞋,在他眼中仍是那可爱的小女孩。
“Zoe,祝你在台湾找到幸福!”马丁倒了三杯白兰地,眼角已然湿润。
依柔拥住这两个爱她至深的人。“我没告诉你们吗?我在纽约已经找到幸福了,那就是你们带给我的啊!”
三人谈心直到深夜,由于离情依依,江逸樵和马丁都喝多了,这次换依柔来照顾他们,替这两个醉醺醺的男人盖上被子。
“晚安,作个好梦。”她在他们额上各献上一吻,悄悄关上门。
回到自己房里,她一边换上睡衣一边审视行李,该打包的都打包了,该寄托运的也都寄了,明天她只需拎着一个公事包即可出发。
唯一让她迟迟无法处理的是奇芊寄给她的信和照片,信上常会提到“那个人”,照片中也有他的身影。他一年比一年成熟稳重,只是眼角始终隐约有份忧郁。
留着这些东西,只是背负回忆的重量;丢掉这些东西,却又对不起好友的情谊。
她不禁叹口气。“奇芊呀奇芊,你真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
不自觉的,她又一封一封拿出信件和照片,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看过后放进置物箱,上锁后丢掉钥匙,永远不再开启。
七年来,尽管追求者不曾少过,却没有人走进她心里,这样很好、很简单,没有期待也没有伤害。回忆或许无法改变,却能藏在黑暗角落,只要她朝阳光的方向走,相信会找到另一条出路。
生命是可以重新来过的,她对自己有信心,现在的她不正是崭新的她吗?
同一时间,台湾台北。
程至刚正在“擎宇集团”总公司里,忙着布置新任总经理的办公室。
“程主任,你看这样可以吗?”职员阿东不断调整墙上挂画,忙得一头大汗。
程至刚半眯起眼,审视左右高度。“左边再高一点,嗯……没问题了。”
为了让新任总经理有最佳工作环境,总务组派了八个人支援,从前天忙到现在,由于程至刚的态度审慎,每项细节都不能疏忽。
这时,一位女职员走进门,怀中抱着一大束粉红玫瑰。“主任,花买来了!”
“谢谢。”程至刚接过花束,亲自剪枝去刺,一朵一朵放进花瓶,那模样像在对待心爱的情人,忧郁神情让人不禁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