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隐淡淡地笑了笑,从手中抛出鱼食,看着河面上泛起的成团的鱼群,轻声道:“父王老当益壮。就算是到了耳顺之年,也依旧耳聪目明。我怎么逃得过他的眼睛。”
“那世子……”
“我只是不想回京师罢了。”世隐轻笑道:“薄荷,你难道不觉得离了京师。连呼吸都自由许多?”
薄荷并不理解世隐的感慨。世隐叹笑道:“我只有离了京师,方才觉得这一方天空是澄净的。京师对别人来说,是至高追求的地方,对我来说,却也只是个牢笼。”
薄荷搔了搔头,还是低声问道:“那世子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暂时不回去了。”世隐笑了笑,见薄荷还是一脸忧虑。言道:“我的身子我知道,二十岁不是还差一年吗?况且,说不定二十岁到了,我也没撒手人寰也说不一定。”
薄荷脸色一变,声音僵硬地道:“世子莫说这些话……”
世隐含笑正要答话,忽然听到船头船舱好像有些骚动。薄荷忙站在了世隐跟前,戒备地盯着船头。
荸荠小跑着过来道:“没事没事,是个姑娘,把个登徒子踢下水去了。”
薄荷闻言,扭头对世隐抱怨道:“世子,小的早就劝过你,独租了一条船为好,免得发生这些意外……”
抱怨的话还没吐完,世隐便摆了摆手说:“要是一个人,岂不少了很多乐趣。”
薄荷正要接话,船头处却传来一声清亮的女子娇斥声:“谁敢把他拉上来,姑奶奶就踢谁下去!”
“哟呵,这姑娘可真够狠的。”薄荷立马扭头朝船头看去,世隐也是挑了挑眉,两边人道分开,只见一身着嫩绿色的高挑姑娘大步朝船尾走了过来,身上衣着简单,头上、身上、手上都没有任何的坠饰,本来该是很朴素,瞧着贫穷的样子,可偏生她生了一双狭长的杏眼,此时正是怒气冲冲,行走起来动作幅度又较大,看着便气势凌人,不像一般人家的姑娘。
“这位姑娘,您行行好,这、这要是闹出人命……”船家忙告饶请求,女子手往腰上一叉,道:“哪里就会闹出人命,你当你船底下这湖有多深?顶多让他呛两下,真出了人命,那也不用你负责!”
女子抬脚搭上栏杆,低头冲船尾下边儿的湖水道:“老流氓,水里凉不凉快?姑奶奶免费让你洗个澡,你好好清洁清洁自己,洗干净了爬上案去以后好重新做人!”
世隐微微偏头,眼睛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位女子,嘴里却问荸荠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似乎是那位姑娘被下边儿水里那中年男子给……骚扰了,然后那位姑娘就把人给踢了下去。”荸荠顿了顿:“瞧那男子的装扮,应该是个混混。小的瞧着那姑娘倒不是本地人,她所坐的位置上搁了背包,应当是赶路的。”
“背后说人闲话先看被说的人在没在边上,拙劣!”荸荠话还没说完,便听女子的娇斥声在耳边响起,回头一看,那名女子正微微挑眉看着他,说:“我不是赶路的,我是出来游玩的。你的观察能力还可以再精进些。”
“臭丫头,你给我等着!”水下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了船体的绳子,不算厉害地威胁龙珠全文阅读。
女子嗤笑一声,理也不理,只是虎视眈眈地看着周围的人,不许他们去拉那人上来。
世隐细细看了女子半晌,方才言道:“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得罪了你,合该受到惩罚,但让他泡在水中,想必也有些不妥当。”
女子偏头看向世隐,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忽然文不对题地问道:“瞧你的模样,脸色不大好,身上却又有一种养尊处优的优越感。你是出来闲散心情的,可能身上还有些疾病,家中有一定的势力。我说得可对?”
世隐讶异了下,倒也并不藏着掖着,点了点头。
“那就不奇怪了。”女子笑了一声,径自走回船头取了自己的包袱,又返了回来,不客气地坐在了世隐的对面,说:“其一,你身子不好,可能是想积德行善,所以劝我饶了他;其二,你出来闲散心情,不想听到有人大喊大叫破坏了你的好心情;其三,你家中有势力,所以把人命看得并不重,你要我饶了他,其实是在施舍你的‘善良’。这三点,你是哪一种?”
世隐被问住了。老实说,这对他而言是个难题。他到底是个郡王世子,虽然喜好游山玩水,喜欢吟诗作对,但他身子不好,平郡王护得很紧,世事人情上他知晓一二,却并不精通。
薄荷有些怒气,刚想训斥这女子大胆,又听女子说道:“如果是第一种呢,那就免了,他行为不端,瞧那样子也是个老油条了,以往这样骚扰女子调戏良家妇女的勾当想必也没少做,而且现在还吵吵嚷嚷的,毫无悔过之心,你要想积德行善,想必让他待在水里,这功德还要大些。如果是第二种呢,那我也只能说抱歉了,已经打扰了你的好心情,我也没办法,可就算把他拉上来,你的心情也不会好了。至于第三种,还请你把善良收回去,当事人是我不是你,你没那种资格和权力要求我怎么做。”
“大胆!”薄荷当即怒叫,女子平静地道:“我胆子的确很大,不过不需要你提醒我。”
女子站起身,挎上包袱走到船尾处,蹲身捡起船尾的一粒石子,朝水下那喋喋不休的男人扔了去。“咚”的一声轻响后,男人大叫一声,怒骂道:“你个臭婊——”
“我改变主意了。”女子声音很好听,像黄鹂鸟儿唱歌一样清亮:“方才我说让你洗干净后上岸重新做人,不过看来你对此很有异议。那么,等船靠岸了,本姑奶奶不介意把你揪到衙门去。听说你们这儿的县衙还蛮公正清明的,似你这等小人,拘上你十天半个月的也好,让那些受你欺负敢怒不敢言的人也松快上几日。”
不久后,船上了岸,世隐本该往南去的,可不知怎么的,脚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名女子往县衙方向去。
女子回头看了他一眼,倒也不说话,只拽着骂骂咧咧的男子一路行到衙门,将人扔在了衙门口,敲了鸣冤鼓。
世隐一直在一边看着,瞧着那女子将人送到衙门去后陈诉实情,与衙役们打交道,落落大方,毫不胆怯,心中顿时对女子起了一股钦佩之意。
等事情解决后,女子挎着包袱出了衙门,往一边大道上走。世隐跟了上去,没走两步,女子回过头说:“这位公子,你别跟着我,热闹你也看完了,我觉得也差不多补偿了你的好心情。你要再跟着我,衙门可就在边上,还是说你想让我也送你进去?”
薄荷又是大怒,可这回还没等他喊“大胆”,世隐却笑了。
他长得并不俊朗,是那种丢在人堆里也找不出来的平凡相貌,可他周身的气质却让他显得与众不同。
不过女子却丝毫没被他迷惑。
世隐温和地看着女子,头一次觉得心跳地有些快。他舔了舔唇,脸上还是保持着笑容,问:“姑娘,能否告诉在下,你的名字?”
。。。
渔舟逐水爱山春(下)
世隐见过的容颜姣好的如花女子也不在少数,所以这名姑娘虽然长相也属于上等姿色,在世隐眼中却也不算什么。然而世隐就是很突然地对她产生了些兴趣,想要……更深入地了解她一二。
问了女子名字,世隐微微松了口气,女子却忽然轻笑了声,转过身来双手抱臂,微微偏了头瞧着他说:“这是那些登徒子跟女子搭讪常说的话,你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世隐脸颊微微红了红,在薄荷和荸荠吃惊的眼神中轻声说道:“或许是我唐突了,可是姑娘,我……我想跟你做个朋友……”
女子身形高挑,瞧着年岁不大,却一个人出来行走,不像寻常人家的姑娘,薄荷断定这女子怕是有些背景复杂,拉了拉世隐想让他不要跟来历不明的人纠缠。世隐却是拂开了薄荷的手,只笑望着女子,眼神中带了些期待。
女子想了想,看着世隐道:“我姐跟我说过,不认识的人要想跟你做朋友,如果那人真诚的话,首先要做的不是问你姓甚名谁,而是自报家门以示对你的尊重。你说你想跟我做朋友,是不是该先报上你的大名?”
世隐犹豫了下,点头道:“姑娘可以叫我世隐,我是京师人士,出来……游历散心的。”
女子挑挑眉:“就那么简单?”
世隐顿了顿,还是点了点头。
然后便吃惊地看着女子掂了掂包袱,轻笑一声转身便大步离开,清越的声音传来:“名字是假的,地方可能是真的,不过我没看到你的诚意。所以,后会无期啦!”
她走得潇洒,世隐看得略有些痴。
薄荷气愤不平地道:“这姑娘可真是给脸不要脸。我们家世子……”
抱怨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荸荠拉了拉袖子。薄荷抿抿唇,看向世隐,却见他们一向淡漠的世子嘴角微扬,脸上挂着一抹发自内心的浅笑。
向来郡王世子的笑便是空泛的,就连郡王爷也说过,让郡王世子笑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跟戴了个面具似的,这看上去很假。薄荷和荸荠伺候郡王世子多年,自然知道郡王世子笑起来是什么样子的,所以薄荷看到郡王世子这般模样的笑。下巴都险些掉下来。
郡王世子……真心笑了呢。
荸荠上前低声询问道:“世子,需要让人去探查那姑娘的身家背景吗?”
世隐缓缓收了笑,摇了摇头。
荸荠不解。薄荷也不解,他本就比荸荠急性些,当即便问道:“世子明明对她感兴趣,何不查清楚了她的来历,要是是个清白姑娘。带回京师去也无不可,正好王爷也记挂着世子膝下香火的问题……”
话还没说完,薄荷便打了个寒噤。郡王世子冷凝着眼看着他,当即让他话都说不出来。
良久,世隐才收回视线,垂下眼帘。道:“女子,不是承继香火的工具。”
顿了顿,他又说:“如果真是有缘分。以后还会与她相见的。”他有些喃喃:“若是能跟她做朋友,想必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此后两个月,或许真的是缘分,世隐总是会不期然地与那名姑娘相遇。她总是一个人背着包袱,爬山也好。泛舟也好,脸上总挂着快乐的笑意。笑声清脆悦耳。对于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见世隐,她除了有些惊讶之外,也并没有多余的表情,更加不会因为世隐的出现而放弃了属于她自己置身山水之中的快乐。只是时间长了,每一次世隐都是与她打过招呼后便老是望着她笑,也不多言打扰她,还是让她有些懊恼的。
于是这一天在会仙楼,女子径直坐到了世隐的对面,屈指在他面前扣了扣,直截了当地问:“你能不能别老跟着我啊,我都说了后会无期了,这样显得我说话很没有诚信。”
世隐笑了笑,摇摇头说:“我没有跟着你。”
“那你意思是,我们一再相遇,是缘分了?”
世隐点点头,轻道:“或许是的。”
女子若有所思,又是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世隐一番,视线挪到他身后两个努力强装镇定,眼神儿却一直往她身上瞟的下人身上,撇了撇嘴说:“这说辞真让人无法相信。”
世隐温和地笑道:“姑娘难道不信缘分?”
“信啊。”女子笑道:“好比我三哥和三嫂,那就是很深的缘分。再好比我大侄儿和他家那位还不肯跟他回家见我大哥大嫂的准媳妇儿,那也是缘分,虽然用我姐的话说,那很狗血,可那也是缘分。”
兴许是想起了什么,女子兀自笑了起来,笑地还无法收敛。
世隐好奇地看着她,女子捂住了嘴低咳了两声,说:“抱歉啊,我忽然就想起我大侄儿的一些糗事,见笑见笑。”
女子无章法地抱拳拱了拱手,又笑了起来。
薄荷低声对荸荠说:“神经……”
女子停住笑,道:“我耳朵好着呢,你怎么老喜欢在人背后说人坏话?”
薄荷又被逮了个正着,有些面红耳赤。女子却也没揪着他不放,将话题拉了回来。
“好吧,你说是缘分,那或许就真的是缘分。我下一站是去徐州,这缘分可以避免了吧?”
女子这是明确地告诉他,她要往徐州去,让他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别去徐州了。
世隐有些黯然,他自小身体孱弱,那些王公贵族的少爷公子们都不喜欢跟他玩,怕他出事惹他父王发怒,毕竟他父王军功显赫,身上自然而然带了一股杀伐之气,让人心惊胆寒。久而久之,他觉得孤独寂寥,性子也越发淡漠了起来。
她的出现就像注入他生命中的一抹阳光,那么璀璨闪亮,让他的人生中多了一份明亮的色彩。他想掬起这一抹阳光,让它能融入他心里去,可这抹阳光却要离开他。
也是,他是个大概活不过二十的人,又何必成为别人人生当中会戛然而止的一处残影呢?
世隐低下了头,良久方才闷声地说:“姑娘随意吧,是我给姑娘添麻烦了。徐州……我不会去。”
事实上,他下一站的确是打算去徐州见见江南风光的。这样一想,那他和这姑娘的缘分,其实的确存在……
女子略有些意外,薄荷和荸荠齐齐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口略堵,说不出话来。
女子撑了头仔细端详世隐的表情,良久后方才站起身,有些迟疑地看了世隐一眼,说:“喂,这次是真的后会无期了啊。”
世隐笑着看向她,点了点头。
女子背起包袱,冲世隐招了招手,转身离开了会仙楼。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她没有往徐州去,却是转道去了扬州,行了两个月,没有碰见那名男子。
本以为他口中所谓的缘分就算了了,可没想到,来到扬州的第三晚,扬州城中一位大户给其母祝寿,夜晚放烟花,众人都围了那边儿去瞧这美景,她也去了,人群喧嚣太挤闹,她怕被挤坏了,便只到那大户临河的宅子对面看着,这里人少些,还有个只有寥寥几人的亭子。夜色中看不大清,她大步朝着那亭子走去,却没想到那里面的几人,竟然便是之前的那男子和他的奴仆。
世隐更是意外:“你不是……你不是说你去徐州吗?”
女子深深地叹了口气,问他:“喂,你到底是不是跟着我的啊?”
世隐摇头,脸上却是笑了起来。薄荷和荸荠很是松了口气——因为两个月没再露过哪怕是戴着面具一般的笑的世子,这次见到这姑娘后,是真的又笑了。
“姑娘,我……”
“你想说这是缘分吧?”
女子抬头看着对面头上绚烂的烟花,抱臂歪头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世隐,扁了扁嘴嘟囔道:“怎么老是遇见你……”
世隐笑了:“姑娘,这是缘分。”
正当此时,人群齐齐惊呼一声。
对面宅子射出一道冲天强光,“砰”的一声爆裂开来,像雪花一般的礼花簌簌而下,比方才放的那些眼花更要美而壮观。
“真舍得花钱啊……”女子啧啧道:“你知道这礼花叫什么名儿吗?”
世隐摇头。
女子说:“这礼花叫千树万树梨花开,模仿的就是梨花遍开的景象,很漂亮吧?”
世隐点头。这礼花他见过,在京师之中各种宴会之上。但这也不算是很贵重的。
世隐道:“是很漂亮。”
话音刚落,世隐便怔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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