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许然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烟圈,过了很久,才接着说道:“当年君安的死,对菲菲打击很大。尤其是君安走了没多久,菲菲的奶奶也因病去世了。那时要不是因为菲菲还要照顾君安的妈妈,我估计她早就崩溃了。”
孟洵想起五年前童菲菲那副消瘦黯然的样子,皱起了眉头:“你五年前回来时,她奶奶已经去世了吧?”
“嗯,她奶奶刚去世,接着宋姨就因为必梗被送进了医院。”许然听出孟洵语气中的不满,淡淡地笑起来:“所以你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我那时一听到消息,就立刻心急如焚地赶回来,连见你们一面都没时间,就满世界找她。”
孟洵没有吭声,当初,他和Paul的确笑话过许然重色轻友,因为许然回来的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想到这个日子,孟洵忙问道:“你一回来就去找她了?”
许然点点头:“我连行李都没放回家,拖着箱子就跑去找她。还好我赶回去了,你知道我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孟洵心里一惊,那个晚上,就是他带着童菲菲去开房的那次,难道……
“在夜色酒吧的门口。”许然的话让孟洵松了口气。许然看着孟洵平静的表情,有些意外,“你知道她以前的事?”
“嗯,听说过一些。”孟洵含糊地应了一句,只有Paul知道他和菲菲在五年前就见过了,他并没有对许然提起过那段往事。
“她竟然连这些都告诉你了?”许然真的惊讶了,看向孟洵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难言。
“我只知道那段日子她过得艰难,她到处找工打,去酒吧陪酒,甚至,还陪睡……”
“她没有真的陪睡过!”许然打断了孟洵的话,“我回去找她的那晚,是她第一次卖身,也是最后一次。那晚他碰到一个好人,那个人没有要她的身子,却还是给了她钱。她本打算回酒吧再继续找人,但就在她准备和别人出去的时候被我撞见了。我赶跑了她身边的人,然后带她离开了酒吧,接着我不是在国内陪了她几个月吗,至少那段时间她都没再去过那种地方。再后来,宋姨的病好了,菲菲也慢慢地恢复了正常,我相信,她不会再去做那种事情了。”
孟洵惊愕地抬起头,难怪他后来怎么找童菲菲都找不到,原来她在当晚就被许然带出了那个环境。说不出的庆幸和轻松让孟洵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他摸出一根烟缓缓点燃,感叹了一句:“你回来得还挺及时的。”
“及时?”许然摇摇头,“我回来的太晚了!你不知道当我找到她,看到她那个骨瘦如柴、心如死灰的样子时,我有多后悔,多自责!”
许然揉着额头,眼眶都泛红了:“你不知道她以前是个多么冰清玉洁的女孩。她和君安那么相爱,都会觉得接吻是很羞涩的事情。可后来为了给奶奶和宋姨治病,她竟然,竟然能逼自己去陪酒,甚至卖身!你不知道那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根本就是打算彻底毁灭她自己,你明白吗?我也肯定,如果当年宋姨真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立刻就能跟着一起去了!你信吗?”
孟洵手里夹着烟,有些愕然:“不至于吧?我觉得她挺坚强的啊!”
“不至于?”许然苦涩地笑起来,“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一定要死死守着她?连学业都不要了也要守着她,一直等到宋姨平安了我才敢离开!你看她表面很坚强,就真以为她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承受一切?”
许然悲伤地摇头:“别被她的外表骗了!她的坚强都是硬撑出来的,其实她的内心,比你我都脆弱,因为,除了宋姨,她压根儿就觉得自己没有再继续活下去的必要!”
孟洵手里的烟蒂掉落到桌面上,他却浑然不觉,他只感觉到一丝后怕从心底慢慢地爬出来,然后蔓延到全身,整个后背都凉得如坠冰窖。
“那你后来还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自己跑回了美国?就算她妈那会儿没事了,也不代表以后都没事了啊!”过了半晌孟洵才回过神来,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一些压不住的火气。
许然笑了起来,“你这会儿倒觉得我做错了?当初是谁总说我不值,认为我早该回美国不管她的?”
孟洵皱起眉头,脸色有些尴尬,的确,那会儿他曾不止一次地劝过许然,说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承受的命运,他不可能也没必要永远做别人的救世主什么的。
“是她逼我走的。”许然没有再调侃孟洵,语气变得萧索而黯然,“你不是曾经很好奇她到底对我说了什么狠话,让我终于心灰意冷,垂头丧气地回美国了吗?”
许然垂下眼眸,将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看着那根烟一点点地被碾碎,细细的烟丝从薄薄的纸壁中挤出来,星星点点地散落在洁白的瓷器底部,就像那些再也无法收拾的斑驳过往——
“那天,她把我带到君安的墓前,对我说,‘许然,你听清楚了,我童菲菲在这里,对天发誓——这辈子,我只爱宋君安一个人,今生今世,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现在,我还苟活在这世上,只是为了替君安尽孝道。宋姨走的那一天,就是我陪君安去的那一日。如果,你希望我能够平静地度过这段日子,就请不要再来打扰我。因为我看见你,就会想起君安,我看见你,就会痛苦,就会想立刻结束了我这条命,跟着他去。’”
许然一字一句地说完,才抬起头,看向孟洵:“她看见我,就痛苦得想立刻去死。那你认为,我能怎么办?我就算再爱她,又能怎么办?难道我真的逼她去死?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在离她千山万水,她根本看不见,也记不起来的地方,陪她,一生一世。”
孟洵看着许然已经变得通红的双眼,心头五味杂陈。曾经,他是真心地为许然打包不平,当初他甚至还和Paul一起谴责过童菲菲的心硬如铁,一起不屑过许然的念念不忘。可现在,他明白了,有一种感觉,收身不由己,有一种感情,叫覆水难收。
要有多爱一个人,才能对天盟誓,愿意为他生,为他死?要有多爱一个人,才能在明明已经毫无机会和希望的情况下,仍然坚定执著地一个人去守着那孤孤单单的一生一世?
他从未想到,许然一直自嘲的“情剩”,竟然是这样的意思。原来,哪怕爱到了最后,真的只剩下了你一个人,也还是可以,默默地去坚持,坚持那一个人的天长地久。
2
那个晚上,孟洵陪着许然喝到酩酊大醉。Paul接到孟洵的电话去小店接他们时,许然已经醉得人事不省。Paul看见倒在桌上的许然就吃了一惊,再看见孟洵也喝得两眼通红,不禁诧异道:“怎么回事?你们俩受什么刺激了?”
孟洵苦笑着用手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了一点儿,才言简意赅地说道:“我喜欢的童菲菲,就是Alex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啊?”Paul愣住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Alex不是说那个女孩早就离开这里了?”
“那应该是他妹妹骗他的。或者,是童菲菲让他妹骗他的?”孟洵摇了摇头,“不知道。反正,总有个人在骗他。”
“那现在这……”Paul看着一脸黯然的孟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行了,先别说了。帮我把他弄上车吧,他这个样子今天肯定回不去了,就在我那里凑合一晚吧。”孟洵把车钥匙扔给Paul,就扶着桌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店外走去。Paul扶着沉重Alex,看着前面孟洵那个踉跄颓废的背影,叹了口气。这两位都是用情至深的主儿,怎么就喜欢上同一个女人了呢?
次日早上,许然起床时孟洵已经去公司上班了。许然走到客厅,正打算拿着行李离开,突然发现玄关处的鞋柜上压着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一个地址:正华路福园小区A栋
。
拿起纸条,许然看着那寥寥几个字挤在纸条的上方,好像后面还想再写些什么,却终究,只留下了一片空白。他揉了揉太阳穴,把纸条揣进兜里。拉开门的那一瞬,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想起除夕那晚,他问孟洵,是否真愿意去尝试一份可能无果的感情时,孟洵是那么坚定地回答——为了她,我愿意。
许然打车来到童菲菲家楼下时已经快10点了。他一个人站在单元楼下面的车棚里,往上看,三楼一排排窗户,不知道那一扇通往童菲菲的房间。正当他茫然四顾时,某一个阳台突然出现了一个清瘦的身影。那一瞬间,许然只觉得大脑一片轰然——她还穿着七年前的那件毛衣。他还记得那件毛衣是在他出国前,君安陪他购买出国衣物时给菲菲买的。
童菲菲仰着头,在那里晒衣服。许然仰着头,眼睛酸涩得发烫。
五年了,他没有她丝毫的消息,也不能和她联系,甚至不知道她究竟还在不在这世上。他唯一能反复翻阅的,只有在大学时拍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他们四个人的合影——菲菲、君安、琳琳、他。菲菲靠在君安的身边,那样柔婉而依恋。而他越过琳琳,越过君安,能看到的,也不过是她的一个侧影。
他往车棚的阴影里缩了缩,即使菲菲或许压根儿就不会发现他,他还是将自己藏得更深了些。她不敢冒那个险。他还能看到她这样平安健康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已经觉得上天莫大的恩赐。他无法形容自己昨天听到孟洵说,菲菲还在这个地方,还好好地生活着时,他有多么的欣喜若狂,有多么的感激庆幸。
仿佛只是一瞬间,菲菲就晒完衣服进去了。许然久久地凝望着那个已空无一人的阳台,刺骨的寒风穿过空寂的车棚呼啸而来,整个世界都变得空旷而寂寥,只有呜呜的风声在耳畔来回。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感悟到了,所谓的,春寒料峭。
晚上吃过饭,许然将许琳叫进了房间。许琳看着他一脸疲累的样子,关切地问道:“很累吗?你今天刚回来,还是早点儿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我昨晚就回来了。”许然的话止住了许琳的脚步,她转过身:“你昨天就回来了?那怎么没回来住?”
“我去朋友那和凑合了一晚。”许然从口袋里莫出烟盒,但一想到许琳闻不得烟味,又把烟盒放下了,“早上,我去了福园小区。你不会没去过那里吧?”
许琳神色一怔:“福园小区?什么福园小区?我不知道……”
“你现在,和菲菲在一个公司吧?”许然看着许琳仍然自镇定的神色,直白地说道:“你回来前我已经问过爸妈。你经常都去看宋姨,甚至昨天才去过,对吗?”
许琳垂下了头,沉默不语。
“为什么要骗我?”许然的声音苦涩而迷茫,“我一直都相信你。五年前,你告诉我菲菲走了,离开这里了,我就真的相信了。如果这五年里我随便问爸妈一次,就不会再被你蒙在鼓里了,就不会不知道,菲菲她原来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
“那又怎样呢?她在这里又如何?她都说了不想见你,见到你恨不得去死,你再留在她身边还有意义吗?”
“你怎么知道她不想见我,见到我恨不得去死,”许然诧异地看向许琳,“她在君安墓前和我说的那番话,我从来都没和你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许琳忍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凳子上:“是,是菲菲告诉我的……”
“不可能!以她的性格,她不可能主动和你说这些!”许然目光咄咄地看着许琳,“是你,是你逼她说的对不对?我早该想到的,她那么柔婉的性子,我刚回国时她也没对我那么绝,后来她怎么会对我说出那么狠的话?所以是你!是你逼她的对不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逼她赶我走?为什么要骗我说她已经离开这里了?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你成为第二个君安!”许琳终于再也受不了许然的咄咄逼人,哭喊着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什……么?”许然愕然地看着许琳,似乎不能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
“我不能,让你成为第二个君安!”许琳的泪水静静地流了下来,眼底的疼痛和凄绝再无半分隐藏,“如果不是因为菲菲,君安怎么会死?她身上的煞气太重了!她克死了她的父母,又克死了君安!“难道我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你也被她克死吗?”
“你胡说什么?君安的死是意外,那是意外!你怎么能怪菲菲?她那么爱君安,怎么会害死他?”许然红着眼睛质问许琳,“你不是菲菲最好的朋友吗?你怎么能这么说她?”
“就因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因为我以为君安和她在起能幸福,我才把君安让给了她!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情你知道吗?你知道吗?”许琳捂着脸,泪水灼痛了她的掌心。那段尘封在她心底最深处的记忆被翻了出来,再度狠狠地烙上她那个从未结痂的伤口。有谁知道,她喜欢君安喜欢了多少年?有谁懂得,她连君安最后一面都没见着的那种痛,那种悲,那种悔,那种,恨?
“你,到现在都还忘不了君字?”许然必然地跌坐在床上,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许琳这样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袒露她的悲伤和绝望。五年前他从国外赶回来时,君安已经去世好几个月了,许琳虽然情绪低落,但他没想到她心底竟会有这样深的伤。
“忘?”许琳笑起来,却比流泪更让人心悸,“君安死了,菲菲忘了他吗?如果菲菲死了,你又能忘得了菲菲吗?你们之间的感情才几年?我爱君安,爱了多少年,你知道吗?”
许然沉默地拿起桌上的纸巾递过去,面对这样的许琳,他实在没法再去苛责什么。许琳把纸巾按在眼睛上,过了许久,才平复下语气:“五年前,我在确去找过菲菲,要她想办法让你离开。爸妈就你这一个儿子,难道你也想让他们尝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菲菲能那么痛快地答应我?为什么她能对你说出那么狠的话?那些话可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哥,她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不可能的,你明白吗?她已经是个死人了,在君安走的那一天,她就跟着君安去了。她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一个人。所以当年,逼你离开的,是她自己,不是我。”
许然怔怔地听完,才缓缓地问道。“那五年前,骗我说她已经离开这里的,到底是你,还是,她?”
“是她让我骗你的。”许琳平静地说出答案,就站起身,拉开的房门,“哥,菲菲有句话没有骗你,她看见你,是真的只会痛苦!所以,你就别再执著了。你该知道,这世上有些感情,注定就是有缘无份的。”
有缘,无分?她看见他,真的只会痛苦?
随着房门缓缓地合上,许然颓然地倒在了床上。他睁着眼,木然地望着头顶上那暗沉的灯光,唇角牵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他的辗转反侧,他的相思成灰,他的执迷不悔,他的此志不渝,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九年的思念,五年的等待,漫长而执著的守候,如今,是不是真的应该,落幕了?
3
第二天,许琳刚走进办公室,就看见童菲菲坐在办公桌前,便走过去问道:“你怎么来上班了?干妈那里能离开人了吗?”
“今天有人照顾她。”童菲菲笑了笑,“你不是说现在部门很忙吗?我就和一个朋友商量了一下,他刚应聘上小学的美术老师,现在是试用期课程很少,正好可以经常帮我过去照看一下。”
“你什么朋友啊?我怎么不知道?”许琳狐疑地看着童菲菲。她和菲菲相交多年,知道菲菲的社交圈很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