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菲,你真的去找君安了吗?你们终于又可以在一起了吗?那我呢?我是不是还是只能留在这里,一个人在这里远远地等着,默默地看着。而我要等到什么时候?下辈子,还是下下辈子?菲菲,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后悔,后悔这次为什么要让你替我去日本!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我宁愿,被海浪带走,有机会去找君安的,是我自己……
3
童菲菲这一睡,就睡了整整一晚。等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就看到丝丝晨曦从窗外透进来,孟洵撑着额头,闭着眼睛疲惫地靠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他额头上的纱布,还隐隐地透出几缕红色。童菲菲刚准备从床上坐起来,孟洵就惊醒了过来,他立刻从凳子上站起身,紧张地靠近童菲菲的床边,又不敢离她太近,只能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昨晚,请了医生过来,但医生说你就是刺激过度,让你睡一觉就好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童菲菲慢慢地坐起来,头还有些闷闷的痛。她缓了很久,才缓过来,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没事了。你还伤着呢,怎么就在这里坐了一晚上?”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离开?”孟洵看童菲菲的情绪总算是缓过来了,便坐到了床边,“你昨晚都没吃东西,饿不饿?我们先去吃点儿东西,再去机场?”
“机场?”童菲菲一愣,看了一下手表,连忙拿起床头柜上的包包翻起来,“糟了,不知道国内是不是知道这边的事情。我还没和我妈联系……”
“别急!我已经和他们联系过了!”孟洵按住童菲菲的手,生怕她又激动起来,“昨晚你睡着之后,我就想办法联系上了我国内的一个朋友,已经让他把我们平安的消息通知给其他人了。”
“真的?”童菲菲将信将疑地看着孟洵。她拿出手机,发现手机上还是一格信号都没有,拨出去,也仍然是忙音,不禁疑惑道:“这手机都打不通啊,你怎么联系的?”
“我找了个能上网的地方,在网上告诉了我朋友,然后让他转告国内的其他人。”
“你朋友?那他知道怎么联系我妈吗?你确定他会通知我妈吗?”
“确定。我专门嘱咐过他,他肯定会通知宋姨的,你放心,相信我,好吗?”孟洵的语气一直和缓而坚定,童菲菲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对不起,我……对不起……”
“干吗和我说对不起?”孟洵浅浅地笑起来,轻轻地抱住童菲菲,“别再说对不起了。我知道你只是担心宋姨着急。好了,没事了。从现在开始,相信我,依赖我,好吗?别再这么一个人辛苦地撑着了,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照顾你、保护你,给你支撑,给你依靠,好不好?”
童菲菲靠在孟洵的怀里,泪水静静地流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剥去了那层坚硬的外壳,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的柔软而脆弱。咳她的确不想再这样佯装着坚强、佯装着微笑,去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一次又一次地承受,一天又一天地煎熬。太累了,真的,太累太累了。
那天早上,他们随便在酒店吃了点儿东西就收拾好行李直奔机场,童菲菲赶到机场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个公用电话给宋萍打过去。虽然前一天晚上许然的确联系上了宋萍,也告诉了她童菲菲平安的消息,但宋萍毕竞一直都没有接到菲菲的电话,总担心许然是骗她的,一晚上都没睡好,所以直到这一刻,她听见了菲菲的声音,一颗心才总算放了下来。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你今天的航班能正常回来吧?”
“应该可以的,最多就是推迟一些起飞。您别担心了,在家好好休息,我下了飞机就直接回去。”
“好,好,那我在家等着你!你下了飞机就直接回来啊!”
“好的!”童菲菲挂了电话,这才松了一口气。孟洵淡淡地笑起来:“怎么,真怕我朋友忘记通知宋姨了?”
“不是,我只是觉得我妈应该要亲耳听到我的声音才能放心。”童菲菲有些尴尬地垂下了眼睛,“昨天还没有谢谢你……”
“谢我什么?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一命!”孟洵微笑着牵起童菲菲的手,“救命之恩,当以身相报。我已经决定下半辈子就给你做牛做马了,别说担不起你这个谢字,就算要任你打骂,那也不敢有二话啊!”
“我,我哪敢打你骂你啊!”童菲菲的脸颊顿时就红了。面前这位可是曾经吓得她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黑面神!现在居然说要给她“做牛做马”开什么玩笑?!就算老天再借她几个胆子也不敢差使他啊!
“嗯,不打骂也好,家庭暴力那的确是要不得的!”孟洵一本正经地说道。童菲菲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脸红得都要滴出血了,偏偏又不敢真的回嘴,只能又羞又急地瞪了孟洵一眼,挣开他的手,转过身拉起自己的行李就往值机柜台走。结果一不留神撞到了一个人,她的行李箱还从那个人的右脚脚背上重重地压了过去。
“啊!对不起,对不起!”童菲菲连忙抬起头来朝那个人道歉。被撞到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若无其事地对童菲菲点了点头,就从她的面前走了过去。童菲菲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再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行李箱,这个箱子少说也有二十公斤吧?
“怎么了?你没事吧?”孟洵看见童菲菲撞到人停住了,便赶过来关切地问道。
“哦,我没事。”童菲菲一看见孟洵就想起他刚刚那些暧昧的话语,连忙拉起箱子急急地朝前走去。
有时候,一些俗语说得还是有道理的。比如那句“否极泰来”,就非常精准地阐释了孟洵和童菲菲现在的情况——他们两个一路顺畅地取票登机,虽然起飞时间有些延误,但也不算推迟了太久,比起那些航班取消甚至无法登机的情况实在已经好了太多。童菲菲坐在座位上扣好安全带时,简直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我发现,你好像是我的幸运女神!”孟洵靠在飞机的座椅上感慨道。
“幸运女神?”童菲菲被这个称号雷得差点儿要穿越了。
“是啊!”孟洵点点头,认真地看向童菲菲,“这次不就是幸亏有你,我们才能大难不死吗?”
“我估计,这次多半是因为你,我们才能这么幸运吧。”童菲菲垂下目光苦涩地笑了笑,“我被人叫过克星、灾星、扫把星,还就是从来没和‘幸运’两个字联系在一起过。”
刚说完这番话,就看见之前被她撞到的那个中年男人站在了他们的座位旁,男人拿着登机牌,有些为难地看着坐在外侧的孟洵,礼貌地问道:“这位先生,我能和您换个位置吗?我的位置在里面,但我的腿不是太方便,您看看能不能帮个忙呢?”
孟洵看了一眼中年男人的腿,点点头站了起来:“好的。”
说完,孟洵就站起来让出了童菲菲左侧靠走道的位置,那个男人礼貌地对孟洵笑了笑:“谢谢!”
童菲菲看着那个男人微跛的右脚,不禁对自己刚刚的行为更加愧疚,于是抱歉地说道:“刚才真是对不起!”
男人的神色有些疑惑,童菲菲指了指他的脚:“刚刚我的箱子压到了您的脚……”
“哦,没关系。”男人慢慢地坐下来,随即拉了拉自己的裤脚,童菲菲惊讶地看着那一跟金属管,忍不住惊呼出声:“这……”
“所以刚刚你压到我了我都不知道。”男人淡然地笑了笑,看着童菲菲欲言又止地表情,平静地说道,“1976年大地震,距离现在都三十多年了,我也习惯了。”
“唐山大地震?”童菲菲想起去年暑期电影院里那铺天盖地的海报,脸色有些发白。
男人点了点头,放下裤脚,看见童菲菲脸上哀戚的神色,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我们全家就活了我一个,虽然我少了—条腿,但好歹捡了—条命,也算幸运了。”
“幸运?”童菲菲的神色更加黯然,“可如果是我,宁愿和他们死在一起吧。”
“嗯?”男人诧异地挑了挑眉,“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能活下来是多么不容易啊。你看这次日本海啸,多少人都在拼命挣扎着活下来,你怎么会觉得死去反而是幸运的?”
“因为我觉得,没有希望的人生,还不如死去。那些因为失去了亲人而痛不欲生的幸存者,不是比死去的人更加可怜?”童菲菲垂下了眼睛,刚才候机厅里所有的屏幕都在播放那些幸存者面对废墟泪流满面的样子,让她不禁回忆起自己当初抱着冰冷的君安,恨不得和他一起死去的情境。
“的确,失去了亲人是很痛苦,但我们还是应该勇敢地活下去的吧!”中年男人温和地看着童菲菲,这个女孩和他女儿年纪相仿,却不像他的女儿那样天真烂漫,而是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悲伤和绝望。他不知道童菲菲到底经历过什么,但想起他刚刚走过来时,好像听见她说什么“灾星、扫把星”之类的话,也大概能猜到她的人生必定遇到过不少坎坷和磨难。想起自己远在中国的女儿,他不禁希望自己能稍微帮助一下眼前这个看起来哀婉而柔弱的女孩。
低下头,他扣好自己的安全带,沉默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缓缓地说道:“地震那年,我还不到十岁。我之所以能活下来,就是因为我父母在最后关头用他们的身体护住了我,给我留下了一个可生存的空间。我记得我当年在黑暗中待了很久才被救出来,那十多个小时,我就蜷缩在他们的怀里,感觉到他们的身体一点点地由温热变得冰冷,一点点地由柔弱变得僵硬。现在想起来,我居然没有死去,也真算是一个奇迹了。所以后来很多年,无论我遇到了什么挫折,我都会对自己说,要勇敢地活下去,既然我的父母用他们的生命换取了我生存的机会,那我就应该学会去珍惜,而不应该轻易放弃。只有珍惜自己,才是真正对亡者最大的尊重和安慰。”
“只有珍惜自己,才是真正对亡者最大的尊重和安慰?”童菲菲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是这样的吗?
孟洵看着童菲菲若有所思的样子,缓缓地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菲菲,这次在日本发生的事情,让我有了一个感悟,你想听听吗?”
“嗯?”童菲菲转过头,眼神还有些恍惚。孟洵深深地看着她:“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就是‘活在当下’,可我从来没有像这次感悟得这么透彻。昨天我在医院抱着你,着着电视里那一片凄凉的废墟,脚下还有不断的余震,我就在想,如果,我们只剩下了最后一秒,如果我们在下—秒就都会死去,那我最想做什么?然后我发现,那一刻,我什么也不想做,就只想抱着你,紧紧地抱着你,和你,相守在一起。”
孟洵握住童菲菲的手,语气轻如呢喃,像是温柔的叹息:“菲菲,我们都经历过了,生死,就是这样一瞬间的事情。我们能掌握的,也就是现在的每分每秒。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去痛苦?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去折磨自己,也伤害别人? 你没有错,没有罪,更没有对不起谁,除了你自己。所以,菲菲,放过你自己,别再让自己活在暗无天日的愧疚里,别再把自己关在那不得救赎的牢笼里,走出来,走到阳光下面来,好不好?”
童菲菲—直静静地听着,过了许久,许久,她才缓缓地垂下头,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滚烫的液体慢慢地从她的眼眶里渗出来,她将脸颊深深地埋进自己的手掌里,那些压抑了五年的疼痛和悲伤,桎梏了五年的心酸和委屈,终于在这一刻开始无声而汹涌地流淌出来。
孟洵轻轻地叹了口气,张开双臂,缓慢而坚定地将童菲菲拥入自己的怀中。机窗外,白云如雾,碧蓝如海。他看着远处那一抹若隐若现的彩色光环,在心底暗暗起誓,菲菲,相信我,我能给你幸福,我一定会,让你幸福。
4
孟洵和童菲菲走下飞机时,机场外正下着暴雨。两个人等了半天才等到一辆的士,上了车童菲菲就对司机说道:“正华路福园小区,我们赶时间,麻烦师傅您开快点儿!谢谢了!”
“这种天气可不敢开快车啊!就算要赶时间也得安全第一吧,您说是不是?”司机慢条斯理地按下计价器,孟洵捏了捏童菲菲的手:“都回来了,别急。师傅说得对,安全最重要。要不你先给宋姨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们已经平安落地了,现在都上了的士,马上就能到家了。”
童菲菲点点头,给宋萍拨了过去,宋萍听到童菲菲已经上车了,连忙说道:“好好!你和小孟在一起吧?我做好饭了,你带他回来一起吃啊!”
“哦,他是和我一起。”童菲菲转头问孟洵,“我妈说做了你的饭了,你有空过去吃吗?”
“这还用问?当然要陪你一起啊!”孟洵故意大声说道,童菲菲听得面颊一红,瞪了他一眼,带着几分尴尬地对宋萍说道:“妈,那我一会儿带孟洵一起回去。不过您别太折腾了,就随便弄点儿小菜就行了。我们都没什么胃口,您别太累了。”
“我不累!你们这几天在日本都没吃好吧?我给你做了糖醋排骨,还蒸了一条鱼,等你回来!哎,我锅里还煮着东西,先挂了啊!”
“嗯,我们一会儿就到了。”童菲菲挂了电话,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叹道:“能回家,感觉真好啊!”
“傻丫头!”孟洵揉了揉童菲菲的头发,“这就觉得好了?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童菲菲淡淡地笑了笑,缓缓地转过头看向车窗外还在电闪雷鸣。自从君安去世后,她就最怕这种大雪天,可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里似乎没有那么恐惧了。她悄悄地抬起左手放在胸前,隔着厚厚的羽绒服,她只能摸到大致的地方,慢慢地按下去,感觉到一丝淡淡的压迫感。她浅浅地抿了抿嘴唇,君安,今天,是你的生日呢,不知道,你会许怎样的愿望呢?
他们走下机场高速,刚进入市区,车速就突然慢了下来。
“怎么了?前面出什么事情了?”童菲菲探身往前看去,司机见怪不怪地说道,“堵了呗!这肯定是前面出了什么车祸。这鬼天气!稍微开快点儿都容易出事!所以说啊,还是得安全第一……”
“那这得堵到什么时候去啊?”童菲菲着急地打断了司机的话,宋萍还在家里等着他们呢!
“那就得看今天交警同志给不给力了!”司机食指敲着方向盘,倒还有心思开起了玩笑,“我说这位小姐,您这着急也没用啊!您看这天,您再看这路,我这是在地上跑的,又不是在天上飞的!哦,现在就算实在天上飞的,只怕也危险……”
司机的话还没说完,仿佛为了迎合他的说辞,天空陡然劈下一个巨大的响雷。轰隆隆的雷声震得絮絮叨叨的司机也冷不丁地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头顶,啐道:“这破天!真是越来越邪门了!这种时节居然下这么大的雨!”
童菲菲急得又拿出了手机,却发现怎么都打不通宋萍的电话。
“怎么回事?怎么会一直都是忙音呢?”童菲菲急得不停地拨打,“我妈应该不会在和别人通话啊,刚刚我才打通了的……”
“你别慌,宋姨应该只是没挂好电话。”孟洵看着外面的路况,柔声安慰童菲菲。这路现在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这种天气,他总不能真带着童菲菲下车走回去吧?
“会是没挂好吗?”童菲菲也实在想不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