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我的错,都不重要了。因为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君安死了,妈妈也死了,那我,又还有什么必要继续活下去呢?”童菲菲转过了头,脸色再度沉寂下来,“孟洵,你松手吧!我发过誓的,这辈子,我都只爱君安—个人。这辈子,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发过誓的,妈妈走的那一天,就是我陪他去的那一日。”
孟洵抿着嘴唇,握紧了童菲菲的手臂。他一直都知道,童菲菲爱的是宋君安,他甚至已经从许然那边听过了这一番誓言。可现在,当他亲耳听见菲菲在他的耳边,这样诉说她对另外一个人的情深义重、情有独钟,当他亲眼看见她在他面前,这样表达着她对另外—个人的坚贞不悔、至死不渝,他才知道,许然当年是怎样的一份惨然和绝望,他才懂得,那所谓一个人的—生一世,一个人的天长地久,是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去坚守、去承担。
垂下头,孟洵看向脚下遥远的地面,把心底所有的苦涩和疼痛都掩埋干净,才轻声地开口说道:“菲菲,你一心只想兑现自己的誓言,可你有没有想过,君安他到底想不想让你兑现这份誓言?你有没有想过,宋姨她究竞愿不愿意你这样跟着她一起去?”
“他们怎么会……”童菲菲想说他们怎么会不愿意,可她突然想起了宋萍曾经对她说过,不希望自己跟着一起走,宋萍曾经对她说过,希望她能幸福。孟洵看出了童菲菲的迟疑,越发握紧了她的手臂,柔声地说道:“菲菲,你知道的,他们不会愿意的,对不对?不论是君安,还是宋姨,都不会愿意你这样因为他们的离去而放弃你自己,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他们—定会很痛心,很失望!”
“失望?”童菲菲喃喃地重复,“我去找君安,会让他失望?”
“当然!他会失望,会很失望!你不是说君安他把自己的护身符都给了你吗?那他怎么会愿意你就这样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他怎么会不希望你活下去?”
“活下去?”童菲菲垂下头,“可是君安了,妈妈也死了,我怎么还能活着呢……”
“他们死了,你怎么就不能活?菲菲,你还记得飞机上那个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对你说过的话吗?我们只有珍惜自己,才是对亡者最大的告慰和尊重!我们只有勇敢地活下去,才不会辜负那些已经离去的人对我们的期待!”
“可我实在不知道,我活下去到底还有什么意义。”童菲菲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曾经,我也以为我的人生是有意义的,所以我去了贵州。虽然所有人都不赞成,甚至连君安也不想让我去,我还是去了。结果,君安为了去看我,死了。后来,奶奶病了,我拼命地赚钱,连尊严都不要了,只为了赚钱给奶奶治病,可是奶奶,还是死了。然后今天,今天是君安的生日,我专门赶回来,就是为了陪妈妈一起过君安的生日,可是,妈妈,也死了。”
童菲菲转过头,看向孟询:“你说,我留在这个世上的意义,是什么呢?我做尽了一切,我做尽了我以为有意义的事情,可是,结果呢?”
“你去了贵州,还是给那些孩子们上过课吧?还是给他们传授过知识吧?君安死了,可是你还是让他开心过,让他幸福过吧?宋姨死了,可是她也说了,她很感谢你照顾了她这么多年,你给了她这么多年的安稳生活。难道,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吗?”孟洵认真地看着童菲菲,眼底的深情和执著毫无保留地袒露出来,“菲菲,我们在日本经历了这一场灾难,难道你还没有感悟到吗?我们不能因为最后的结果都是死亡就觉得之前的生存都没有意义!我们好不容易活下来了,上天好不容易给了我们这样一份仁慈,我们怎么能够轻言放弃?怎么可以轻易结束我们的生命?”
孟洵伸出另外一只手,握住童菲菲的手:“你怎么会觉得你活下去没有意义?你的身边还有我,还有雅盈,还有许琳,还有许许多多关心你、爱你的人!菲菲,你一直都把宋姨当做你生存下去唯—的理由、唯一的侬靠,可你知不知道,你,也会成为别人生存的理由,活下去的希望?菲菲,我对你说过,如果我们都只剩下最后一秒,那我唯一的心愿就是紧紧地抱着你,和你相守在一起。但我没有告诉你,如果昨天那场灾难,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那我宁愿活的那个人是你!我宁愿用我的命换你活下去的机会!菲菲,君安的死,让你痛不欲生,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死,又让我,情何以堪?”
童菲菲听到这里,泪水终于涌出眼眶。情何以堪,孟洵竟然用君安的死来作比,竟然用她对君安的感情,来问她,若是她死在他的面前,要让他情何以堪?
“孟洵,你为什么会这么傻,这么傻?”童菲菲看着孟洵苍白如纸的面容,看着他头上包着的纱布隐隐透出的殷红血色,眼神中的冷硬一分一分地褪去,身体也渐渐地松弛下来,最后她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软倒在孟洵的怀里。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最傻、最执著、最痴情的那个人,却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不是。原来有个比她更傻、更执著、更痴情的人,一直陪在她的身边,这样坚定地陪在她的身边,无论她怎样伤他,怎样负他,他都始终无怨无悔地陪着她,不离不弃。
她曾经以为自己的心早就已经在五年前化成灰烬,碎作斎粉,再没有丝毫活过来的可能,却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不是。原来早已有个人,在她不知不觉、无声无感中,一点点地温热了她那片冰封了许久的荒原,一点点地重新孕育出她生的希望,活的意义,让她再不会认为自己生不如死,让她再不会觉得自己无依无靠。
童菲菲,活下来吧,你真的可以,活下来的。她心底的那个声音,轻轻地说。
第七章 一语成谶,无路可寻
1
宋萍下葬的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去了,就连许然,也再度出现在了童菲菲的面前。
他沉默地站在许琳的身边,看着宋萍墓地旁君安的墓碑。这是五年来他第二次来这个地方,五年前的那一幕仍旧记忆犹新,不过如今,却早已物是人非。他沉默地看着一直陪伴在童菲菲身边的孟洵。他从许琳那里,知道了在宋萍去世的那一天,孟洵是怎样以身涉险,以命相搏,劝下了一心寻死的童菲菲。听着许琳详尽细致的描述,看着许琳满含愧疚的双眸,他黯然垂首,无话可说。
他自问如果那天是他在菲菲的身边,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以身涉险,以命相搏。他自问他对菲菲的爱,并不会比孟洵少一丝一毫,一分一厘。可是,上天却从来没有给过他这样的机会。所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天他是不是也能像孟洵那样,平安地将菲菲劝下来,并让她再无死意。
一念生,一念死。或许他的放弃并不是源于菲菲五年前的那番誓言,或许他的错过早在九年以前。当那一日在学校的湖畔,他没有及时上去抓住属于他的缘分,当那一日在小餐馆中,他无奈地带着许琳先行离去时,他和菲菲,就已经注定了此生的错过,从此任他魂牵梦萦,任他相思成灰,也不过都是徒劳无功,无可挽回。
该放手了吗?他看着孟洵轻轻地拥住悲伤的菲菲,看着那一对相依相偎的身影,垂下头,将那抹苦涩的笑容隐在唇边。他从来都没有获得过牵手的机会,又哪里来的资格谈什么放手?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带着凉薄寒意的微风轻轻地拂过他的脸庞,将眼底的那丝灼热慢慢凉透,直到最后凝成了冰,退流回心底。
许然回美国的那天,童菲菲和孟洵一起去送他。许然微笑着看向菲菲:“我这一走,以后可能也没什么机会再回去来了,怎么样,申请一个拥抱不算过分吧?”
童菲菲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步,许然大步跨到童菲菲的面前,紧紧地抱住她。童菲菲靠在许然的肩头,低声说了一句:“许然,对不起。”
这是五年来,她一直都想对他说的一句话。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偿还自己犯下的罪孽,惟独他的这份情,她这辈子,都是没机会还的。
许然缓缓的弯起眼睛,这是他第一次抱她,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吧,他忍不住将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
“菲菲,”他努力地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让自己的话语渐渐地变得平静的坚定,“如果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就让自己幸福起来!答应我,让自己幸福!”
童菲菲咬着嘴唇,咬得紧紧的,过了半晌,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 我真的要走了。”许然洒脱地放开菲菲,然后大力地抱了抱孟洵,故意恶狠狠地在他的耳边说道,“虽然你是我兄弟,但是要让我知道了你对菲菲不好,我可是一定会飞回来扁你的!”
孟洵淡淡地笑起来,回抱许然,拍了拍他的背:“放心!你就别惦记着我的女人了,赶紧的,回美国去祸国殃民吧!”
“你才祸国殃民呢!”许然笑骂了一句,推开孟洵,拉起行李箱,对童菲菲挥了挥手,就毅然决然地朝安检口走去,再没回头。
宋萍去世后,孟洵就建议童菲菲交宋萍艇的房子立刻退掉,免得触景生情。可童菲菲舍不得宋萍的那些东西,一直在宋萍那里住了近半个月,把所有能收拾的东西一点点地收拾好,不能收拾的东西一点点地处理完,才搬回了自己的住处。以前,孟洵一直不明白以童菲菲这么节俭的个性,她怎么会和宋萍分开住,出两套房子的租金。直到这一天,他踏入了菲菲那间只有十来平米的小屋,他才知道,为什么童菲菲宁愿每个月多花几百块钱,也一定要给自己留出这样一个空间。
那狭窄而逼仄的小房间里,从墙壁,到写字台,从床柜上的相框,到电脑屏幕上的大头贴,全都是宋君安的照片,整个空间,整个世界,全都是宋君安的照片。这是孟洵第一次“见到”宋君安。照片上的男子眉清目秀,面容温润,唇边含着一缕淡淡的微笑,眼神温柔而眷恋。孟洵看到照片时脚步一滞,觉得好像刚刚才在哪里见过一般。他凝神一想,便记起来,柯雅盈的那个男朋友夏小果,竟是如此酷似宋君安。难怪宋萍去世的那天,菲菲一度抓着夏小果唤他君安。
“对了,之前答应给你织的围巾,年前就织好了。后来我一直住在我妈那里,都还没来得及给你。”童菲菲弯下腰从衣柜的最底层的抽屉里拿出那条深蓝色的羊毛围巾,孟洵低下头,看见那条围巾的下面还有另外一条颜色更深一些的。他的心底微微地一沉,不禁想起来,这条围巾,菲菲原本是要替柯雅盈织给夏小果的。那天宋萍出事,夏小果赶到医院时,脖子上系的好像也是类似的一条围巾。
童菲菲合上抽屉,站起身把围巾递给孟洵:“现在已经开春了,可能戴的机会不多了,抱歉现在才送给你,你先收起来吧!”
孟洵若无其事地围在自己的脖子上试了试:“没关系啊,这几天还挺冷的,正好。”
童菲菲淡淡地笑了笑,将从宋萍家里搬过来的东西一点点地往衣柜里塞。孟洵打量了一圈这屋里的环境,提议道:“这里也太小了吧,要不然,你换个地方住?”
“不用。”童菲菲随口回答,“小点儿好,反正有君安陪着我,太大的房子太空了。”
她说完这句话,气氛突然沉寂了下来,童菲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她转过身,有些尴尬的看着孟洵:“对不起……”
孟洵垂下头,把围巾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来,看着童菲菲不安的眼神,对她温和地笑了笑:“说什么对不起啊?傻丫头。”
童菲菲停下手里的动作,有些忐忑地关上了柜门,不知所措的样子让孟洵心里升起一抹酸楚,他于是笑得更温和了一些:“收拾完了吗?不是还想去宋姨的墓地那边?现在过去?”
童菲菲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嗯,今天是妈妈的二七,所以想去看看。”
孟洵微笑着揉了揉童菲菲的头顶:“我知道的。”
孟洵把童菲菲送到墓地,看着她沉默的样子,说道:“你在这里陪宋姨好好说会儿话吧,我去车上等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童菲菲点了点头,孟洵的体贴让她既感动又酸楚,她抿了抿嘴唇,对孟洵说道:“我不会待很长时间的。”
“没关系,你不用急,我也没什么事。”孟洵对童菲菲笑了笑,就转身离开了。童菲菲一直等到孟洵的身影在视线里彻底地消失,才缓缓地放松自己,坐在了宋萍的墓前。
她坐在地上,从包里拿出一本日记,这是昨天许琳刚刚给她的。她捧着日记本,摩挲着那已经陈旧得都有些略略卷起的边角,轻声地说道:“妈,琳琳也要走了,她已经打算离开这里,去美国了。她昨天来家里给了我这本日记,告诉我,这是您在我回来的前一天给她看的。她说,她看完了日记,才知道,为什么您能原谅我,她说,她也要谢谢我,谢谢我,让君安这样幸福过……”
昨天,是宋萍去世后许琳第一次单独来找童菲菲。她告诉菲菲,那天她把宋萍送去太平间后,曾经在那里陪了宋萍很久。
“菲菲,你知道吗,太平间那里,真是很冷。”许琳坐在沙发上,蜷起了自己的身体,“那股阴寒的气息就从我的毛孔钻进皮肤里,再顺着血液流到全身,流到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直到把我整个人都冻得硬邦邦的,冷得我发颤。你知道那有多冷?你还记不记得大一那年秋游,我们两个和其他同学走散了,又遇到大雨,后来你把你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们两个人身上,我们两个人抱在一起还是冷,于是就一边冻得牙齿打颤,一边给对方搓着手。菲菲,你多傻啊,那天你把衣服的一大半都遮在了我的身上,自己就只挡了个头。结果后来回到学校,我喝了一包板蓝根就没事了,你却连着发了三天的高烧,我都怕你就这么烧傻了。”
“我记得。”她怎么会忘记,自从那之后,许琳就和她成了好朋友,“我还记得你总是让我去自习教室里帮你占座位,可有时候我给你占了座位你又没去,或者很晚才去,结果我总被别人说……”
许琳把头搁在膝盖上,浅浅地笑起来:“你知道我那些时候都去哪了吗?我去找君安了。他们学校就在我们学校的旁边,有时我吃完饭想着想着就晃过去了。我不是故意不去上自习也不告诉你,而是我自己也控制不住,本来都打算好了晚上要认真看书,可就是忍不住想去找他,哪怕只是看一眼他也是好的。菲菲,你知道我有多喜欢君安吗?你知道我喜欢君安喜欢了多少年吗?”
童菲菲垂下了眼睛,轻声地回答:“我知道……”
“你知道?”许琳抬起头看向童菲菲,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不知道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想天天见到他,跟着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见他开心,我就开心,看见他难过,我就难过;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每一年的生日愿望,都变成了同一个——就是希望他幸福,希望君安,他,能够幸福。”
童菲菲垂下了头,沉默不语。她知道的,从很久以前她就知道,许琳喜欢君安,可那时她和君安已经在一起了,于是她就自私地利用了许琳的成全,利用了君安对她的爱,放纵自己沉醉在甜蜜的幸福里。她太爱他了,太孤单了,所以她不舍得放手,不愿意放手,所以她就当做看不到许琳眼里的黯然,当做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