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红- 第5部分

　　即使是几十年后，她依然记得其中的一句话：如果我还有值得你原谅的地方，那就是这颗心对你充满感激和尊重。可惜她没有看到后面的一句话：也许还有爱。他写上去后又把它删去了。也许？他自嘲地笑着。自己的胆子是多么小啊，小到了将自己的感情包裹得严严实实，不愿意向任何人袒露丝毫的地步。

　　她没想到他回了这么些文绉绉的话。她看了一遍，觉得他在故弄玄虚，又看了一遍，觉得他在为自己的行为狡辩；再看一遍，却觉得其中充满了一定的感情，似乎依然是一种说不清的感情。她想起了他曾对自己说过的大学写诗的话，不由地想，这些话真有点像诗呢。她感到，她不能像刚开始打算的那样大骂他一顿出气了。

　　她回了短信。对他的那些话并没有作出任何的回应，只是说下午七点钟在某某公交站点等他。她已决定见到他后，一句话不说地将这些东西还给他，以后也再不与他说一句话。

第四节
这一次，他早早就到了。她下了公交后，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站在那儿也看到了她，勉强挤出了一点苦涩的笑，咧了咧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慢慢地向她走过去。

　　她却站着没动，带着那种冷冷的甚至是不屑一顾的表情等着他走过来。他到离她两三步的地方停住了。她把那张购物卡，还有那张纸条，直直地递过来。他接住了。她转过身，朝街对面的站台走过去。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她瞥到他眼里似乎满是泪水，不由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看错了。想转过头去再看一下，但又忍住了。

　　来往的车辆阻住了她，她只好装作看来来往往车辆的样子，用余光看了看他，却发现他已走远了。他瘦弱的背影像一片秋天的落叶那样在人行道上飘摆。这个形象在她以后的生命中无数次地出现。而每次出现，她都和当时一样，莫名地心酸伤感。

　　他虽然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依然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他希望她像电视上常演的那样，骂出“你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吗”这样的话，那么，他心里也许还好受些，可是，她却那么鄙夷地看着自己，一句话也不说地就走开了。

　　“在她的眼中，我也许连一只狗都不如。”他这样想着，眼中的泪水不由地更多了。他陷入了可怕的自轻自贱的想像中，他看到她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骂着“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等难听的话扬长而去。泪水流下来了。但就在这泪水的涌流中，那个他曾在某一刻起了好感的游云婉也在他心中死去了。她不再是他过去想像中的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而成了一个骄傲、盛气凌人、甚至有点恶毒的女人。他用想像构筑起来的美好形象已被他再次用想像颠覆了。他们将毫无瓜葛，形同陌路。

第五节
据说，他们以后有近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见面。在他的回忆性的文字中，也是这样说的。但实际上，这样的说法根本就不真实。

　　应该说，他至少三次见到了她，尽管她也许并不知道。

　　一次是在大街上，她同一个男子，多半是她男朋友，手挽手在散步，他远远地看见了，像看见了妖魔鬼怪一般，赶紧躲开了。而她看见他了吗？如果她当时见到他那狼狈逃窜的样子会怎么想？也许会更看不起他吧？但不管她怎么想，他还是按照本能的驱使，立即躲开了。他不愿意她见到他，更不愿意她男朋友见到他，尽管他相信，他并不认识他，甚至根本不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

　　一次是在一家公园里。那里大片的桃花刚开，他和一个朋友像这个城市里许多人一样凑热闹似地跑到公园看桃花去了。她和男朋友搂抱着坐在那个长条椅上（这个长条椅以后成了他的忌讳，即使他们成婚后，他也再不愿意到这家公园去，更不愿意路过那个长条椅），他只是无意地那么扫了一眼，就已知道那是她了。他再不愿意看他们，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地过去了。

　　不过，他已没心思看什么桃花了，甚至连朋友说什么话也有点听而不闻了。朋友发现，他的情绪明显地低落了。他没想到，他会是因为一个他曾有过好感的姑娘搂在别人怀中而心潮难平。而那天，她也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她享受爱情的甜蜜时，会给另外一个男人带来强烈的心理上刺激和折磨。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六节
再一次是在医院里。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她，更不愿意她看到他，尽管她当时是一个人。

　　原因其实很简单，他那时不愿见任何人，只盼着一个人静静死去，不要任何人的关心，甚至父母的关心也不需要。关心，爱，等等这些东西，只会让他留恋这个世界，从而使他更加难受。

　　她是去医院看一个朋友。她走进病房时，一眼就看到了她的朋友，所以，根本就没有留意其他床位的病人。她和朋友聊天的时候，只是发现一个病人把被子拉到了头上。她以为他是怕吵，便把声音放低了。

　　在她们聊天的过程中，这个病人也许是嫌闷，又把被子往下拉了拉。她当时并没有在意这个细小的动作。

　　后来，在她和朋友告别，就要走出门口时，随意地一瞥，发现门边床位上那个病人满脸憔悴，似乎也在看着自己，只是碰到她的目光时，赶紧挪开了。她并没有想到是他，只是觉得这目光有点熟悉。

　　他是谁呢？好像在哪儿见过？她问着自己，只是在走出这家医院时，她才突然想到，他有可能就是那个孙小楼。可是怎么会是他呢，他怎么会这么憔悴呢？如果再过一二十年，她会相信这是他。可当时，她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是他，绝对不是他。他后来以此事为证，说她对他“没有一点真正的感情”，甚至说她是“一个残酷无情的女人”。尽管他在作品中对她的许多评价往往是矛盾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但她看到这些话时，还是禁不住伤心落泪。

第七节
她不知道，这是他的生命第一次遭受到死亡的袭击。那个久久折磨他的和父亲同样的疾病终于爆发了，他和自己的父亲一样，已站在了生死边缘。这个时候，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可是，如果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在他心目中有一定位置的人，从他身边走过，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还是会介意的。　　

　　糟糕的是，如果她当时没看他一眼也就罢了，他会认为她是没看到，而且他也不愿意，甚至刻意不让她看到他当时的狼狈相。所以，在她走进病房，他认出她的那一瞬，他就抱了绝对不让她看见的念头，把自己缩进了被子里，甚至把大半个头都盖住了。只是在最后她要离开的时候，才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他看到了她的眼光，也确切地感到她也看到他了。

　　可是，她却漠不关心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了，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原谅的，尽管后来他似乎原谅她了，可是，在以后的生活中，这个场景却一次又一次地跳出来，成为折磨他的一个伤口，也一次次成为他指责她的口实。

　　那时，他盼着自己早一点死去。他每天躺在床上，想象着各种各样自己死亡的场景，包括大家说什么样的话，有什么样的表情都想到了。他最常想到的一幕还是一个人孤独死去，身边不要任何人，没有什么哭泣，更没什么痛苦。如果自己的死亡还会给别人带来痛苦，那么，这就不是他所希望的死亡。

　　他大学时代就写过一首叫《让我一个人静静死去》的诗，想像着一个人静静地死在一个无人的旷野上。现在，死亡终于要来了，可是，不是在什么无人的旷野上，却是在一家嘈杂的医院里。他只能躲避开这一现实，依然不屈不挠地想像着各种独属于自己的死亡方式。可以说，这是一场死亡的预演。几十年后，他的死亡也不过是对这种预演的重复而已。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八节
但他还是害怕死亡。他摸着自己的腹部，这里面似乎有一个魔鬼在咬啮着自己的那些器官，从而使它们慢慢消失。他害怕这样。他宁可在不知不觉中死去，或者突然的来一次袭击，如车祸那样夺去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这样慢慢地接受死亡的折磨。

　　他像大多数重病之人想着生命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这样的问题。而得出的结论不过是，在时间的长河中，生命是空无，死亡也是空无，说生命的价值就像说死亡的价值一样是没有意义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看不开”的表现。

　　每当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情会放松一些，心里也才会好受一些。但是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像大多数人一样，认为生命要比死亡美好，甚至要美好千百万倍。他还是渴望能够留存在这个世界上，而不是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而一旦想到自己将无法拥有这些美好的东西了，他就会陷入一种难以平复的痛苦中，他只好再一次地用一切都是空无那样的观念来安慰自己。这种充满矛盾的思想几乎每天都在他的脑中斗争着。一会儿，是这种观念占了上风，一会儿又是另外一种观念占了上风。他不得不承认，他无法看淡生死，无法平静地面对死亡。他做不到。

　　但他还是从死亡边上回来了。他对自己生命力的强大一阵阵地惊讶。他都准备放弃生命了，可是，生命却没有放弃他。看来，死亡并不是那么说来就来的。主要是，我还不想死。是的，他还有许多想做而没做的事呢。我还有许多未完成的梦想呢。也许正是这些梦想，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第九节
他出院了，依旧过着那种平庸、刻板的小公务员生活。

　　如果翻开他这一时期的日记，就会发现他的生活是多么无聊，甚至说空虚。开会，参加饭局，写材料，汇报，制作文件，学习文件，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的内容，几乎看不到任何他的心灵世界和思想活动。他的灵魂似乎已经死了。

　　而在他的创作表上，这一时期却似乎是他诗歌创作的高潮期。他写得非常勤奋，几乎每天都写，尽管当时发表的很少，后来，他回忆这一时期时，充满了留恋，并说，这些作品是他青春最好的见证。尽管里面不乏悲观，甚至阴暗的色调。

　　这无疑与他的公务员生活形成鲜明的对比。白天与晚上他几乎是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却并行不悖地和平共处。似乎他们谁也不认识谁，谁也没有影响到谁。但只有他知道，公务员生活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侵蚀着自己的心灵世界和行为准则，把他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国家机器中的微不足道的齿轮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他已成为他以前最为厌恶的一个庸俗无聊、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人。他的思想慢慢地也会成为一团浆糊。

　　但他似乎是有心无力的。他知道自己在上演一个悲剧，但和以前一样，心却还是懒懒的，不愿意主动去改变了。

　　改变他这一现状的，是那个后来他爱恨交加，时夸时骂，恨不得一脚将她踢出地球，一旦踢出去却又无限怀念的女人。而这个的女人，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在大半年后，尽管他似乎已将她完全忘却，即使脑中没有忘却，嘴上也绝不会再提她的名字时，却依然来到了他的世界中，和他共同度过那些让他，也让她痛苦，后来却又无数次回忆，难以忘怀的岁月。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十节
他和她再次相见是在团委组织的一个叫“让我们来相会”的一个活动上。

　　这个活动其实是为机关未婚者组织的相亲活动。以他的性格，是不愿意参加这种活动的。他当时就说，我既不是猴子，又不是大熊猫，为什么让她们看去？但一些未婚的同事对这个活动却很有兴趣，说是凑凑热闹去，硬把他拉去了。

　　其实，他嘴上说不去，心里还是想去的，他那时依然对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充满了幻想。说不定有什么艳遇呢？他这样的人，脑子里整天充斥着这种想像性的东西，虽然这些东西永远不会出现，但他只要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一天，这些想法就一天不会消失。所以，他也就半推半就地去了。

　　一个会议大厅临时被改成了众人聚会的场所。他进去以后，就被人的海洋淹没了。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而他的那些同事，东张西望着，一旦发现目标就毫不犹豫地扔下他扑了上去。

　　很快地，和他一块来的同事就不见了，他又成了孤家寡人。他只好慢慢地乱走着，无助地四处望着，希望碰见一个熟人，随便聊聊。现在，他已不再希望出现什么艳遇了，能不尴尬地站在这儿，已是他的最高目标了。

第十一节
这时候，他看见了游云婉，她旁边还站着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不由有点喜出望外。如果是在平时，他遇见她，也许会装作没看见，或者避开她，而现在，他却像遇见了救命稻草一样，毫不犹豫地上前和她打招呼了。

　　她也没想到他会来这儿。后来她回忆时说，看到他时，她几乎没把他认出来，他似乎更瘦了，也憔悴了许多。她想起了那个医院中的那个面孔，突然感到那多半是他。

　　她对他笑笑，把他介绍给了她身边的人。他才知道，她是陪着她的同学来的。而她身边站着一个姑娘，正是她的同学，苏小舒，个儿和她差不多，但比她瘦些，似乎显得文静些。也许这只是他心理上的错觉。介绍到苏小舒时，他们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认识了。

　　她介绍完之后，不知道说什么好。自上次发生那事后，她就下了决心，这辈子再不同他说话。可是，当她知道他就是那个医院中的人时，突然又有一种内疚的感觉，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她想问问他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他，但还是忍住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二节
他呢，站在那儿嘻嘻哈哈随便说着话，似乎他们之间原本就是很熟悉的朋友，更别提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她突然放松开来，忘了曾经发过的不与他说话的誓言，又露出了和他说话时常带的调侃口气。

　　您老还是一个人啊？

　　主要是长得太帅，女孩子和我在一起，心理压力太大。他总是爱开这种自嘲的不咸不淡毫不涉及心灵和感情的玩笑。这也许也是他的一种自我保护或者说自我封闭的方式。

　　那你看我们小舒怎样？

　　他虽然有点明白她是在指什么，但又不敢肯定，就依然用那种玩笑的口吻说，我看像个好同志。

　　可是苏小舒却笑着说，好是好，可就是心理承受能力太差。

　　他无所谓地笑笑，刚才想和她们说话的那种冲动却没有了。他扫了扫旁边，看还有没有他认识的人。和他一同来的一个同事看见了，朝他挤了挤眼睛，他正同一个姑娘聊着什么，兴高采烈的。

　　这家伙。他有点羡慕地咕哝了一句，看见旁边摆着小圆桌和椅子，便道了句，年纪大了，腰酸背痛腿抽筋。俺先歇会儿。便坐了下来，拿起不知谁撂下的报纸，津津有味地看起来，连平时理都不愿理的广告都不放过。

第十三节
她依然不放过他，你倒好，这么多美女，这么大好的机会你还不抓紧，想打光棍啊。倒看起报纸来了！

　　他说，我这叫守株待兔，以静制动，懂不？

　　她瞪他一眼，那你就待吧，我倒要看看，那只兔子啥时候能来。

　　他想，她其实还是一个挺可爱的人。便他随即又觉得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你总是活在想像里，其实，她们没有一个是你想像的那样。

　　后来，他想起那天待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