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谢礼?”时罗峒峒主黄浩看着那些金银器物,犹豫着道。
“正是,我家小官人说了,多谢黄峒主相助,我们已经攻破了那黄茂的寨子,夺了些物什,只可惜我们人少,所运有限,要不然,便可以多带些来给黄峒主充作谢礼。不是黄峒主相助,我们也没有那么容易诳黄茂离开……哦,对了,黄峒主上回送我们的一些东西,也被不小心遗漏在黄茂的寨子里了。”
原本黄浩脸上是尴尬的笑的,可将岸最后一句话说出,那尴尬的笑顿时变成了惊愕:“你这话何意?”
“没啥意思,我们穿着时罗峒的衣裳进的峒寨,不小心遗漏了些东西在那里,不过黄峒主只管放心,寨子里人已经被杀尽了,不会留有什么纰漏。”将岸满脸都是笑。
黄浩有心不相信将岸所说,但是他的人已经看到了徐霞客,这证明新襄寨确实是从黄茂手中救出了徐霞客!
“我一直待新襄有如亲族……”黄浩脸色沉了下来:“你们便是如此回报我的善意?”
“黄峒主待我们有如亲族,我们感激不尽,故此礼物不断,比如说,我们在黄茂的寨子里见到了黄峒主的人,我们也都是善待的。”将岸皮笑肉不笑:“峒主方才的话,在下不大懂,不过我们寨主肯定懂的,因此他来此之前,叫我对峒主说一声,若是峒主觉得自己这边吵得慌,也可以到我们新襄去小住。”
黄浩眼珠转了转,终于挥手:“此事不再提了……黄茂死了没有?”
“让他侥幸逃了,不过他实力大损。”
“好,这厮胆敢到我时罗峒疆界中扣押我与俞寨主的客人,实在是胆大妄为,我就去将他提来,献与俞寨主陪罪!”黄浩道:“贵使先请回去,我的还礼随后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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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破此拘束海天空(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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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官人,你说真的打得起来么?”新襄寨的书房之中,齐牛挠着头,向俞国振问道。
“黄浩此人,贪财好物,狡诈多智,老将和他说清楚之后,他便知道他利用我们新襄寨替他削弱如昔炯的念头已经被看穿了。”俞国振停下笔:“而我们留在黄茂寨子里的东西,足以让黄茂认定,时罗炯是与我们勾结在一处,黄浩派人告诉他的,是假消息,狠狠地耍了他一把。”
“黄浩意识到如昔炯与他翻脸是必然的,那么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在翻脸之前多占点便宜,多削弱一些如昔垌。黄茂那寨子离得他不远,又刚被我们破过,不就是一个可以捏的软柿子么?”俞国振笑道。
“九河他们说,黄茂那边有安南人,还有战象!”
“那正好,捏软柿子捏到铁柿子,他受了损失,更需要我们相助……怎么,老牛,你今天为何会问这些?”
齐牛沉默了一会儿,他往常一悄是什么都不问,只要小官人一声令下,那便坚决去执行的,但这一次不同,黄茂寨子里的妇孺临死前惊骇的面孔与无助的神情,仍然浮现在他眼前。
“1小人……在想着,寨子里的妇孺。”他低声道。
虽然他声如蚊蚋,俞国振却仍然听到了,愣了一下之后,俞国振坐正身躯:“老牛,年底我要回襄安,此次回去之后,可能便要将襄安所有的妇孺都带到新襄来。”
“是”
“即使不带她们来,如今在新褒寥里的……有高婶,有小莲,有思乙道姑。你以为……黄茂想不想攻破我们的寨子,若是他破了我们寨子,高婶、1小莲和思乙道姑她们,会是个什么结果。”
齐牛悚然动容。
跟着俞国振之后,他们几乎战无不胜,即使有人敢来捋虎须,结果也必是被抽得鼻青脸肿。屡次胜利之后,齐牛几乎忘了,万一他们失败,结果会是什么样。
见齐牛脸色大变……俞国振没有再说什么,这事情,要他自己去想明白才行。
俞国振自己很清楚,如果历史不发生改变,对于中华来说会是一个什么后果……那种黑暗得几乎窒息的梦,就算是到了钦州之后,偶尔也会来纠缠他。他的床头之下,始终藏着一柄刀。
凡是阻碍他改变那悲惨历史的,他只有一刀。
小莲端着杯子走了进来,她见着齐牛,便横了一眼:“老牛,你这次又让小官人亲身涉险,这笔账……我给你记着了!”
齐牛默不作声,俞国振知道他是个性子执拗之人,如今正在想问题,打扰不得,便拉着小莲道:“这事原本怨我,只此一次,以后必不再犯了……对了……那位徐先生如何了?”
“癸泉子道长给徐先生主仆检查了身体,说那位顾仆受惊过度,需要调理一番,徐先生自己倒是无得……”
正说徐霞客,门外就传来徐霞客的声音:“俞公子……俞公子!”
俞国振书房外,自有模范伙的家卫值守……除了小莲等寥寥数人,其余人要想进入,总得通报。…;“请霞老进来吧。”俞国振笑道。
徐霞客一脸兴奋的模样,丝毫没有跋山涉水同时则经历生死之险的疲惫,他见着俞国振,立刻道:“俞公子,你那个问题,我想明白了!”
“咦?”俞国振愣了愣:“果真?”
“对,我想明自了,为何《山海经》中耸述的诸多异兽,如今都已经消失不见,为何孔子还曾见麒麟,如今也是失了踪迹……原因我想明白了!”
“哦,霞老说说,原因到底是什么。”
“是因为沧海桑田,它们所生存之境发生了变化,而它们自己却不能适应这变化,故此灭绝。”徐霞客兴奋地掏出一个小布包,包里尽是螺壳:“我在蝈人寨子里找到了这些,是夹在石缝中的,不是炯人吃剩的……原本炯人所住的群山,应是水下,地面上升,海底变成了山上,故此这些螺类便死了。同样,《山海经》中所载之物,周围生存之境发生了变化,有的能适应,便留存至今,有的却无法适应,终究灭绝。”
俞国振目瞪口呆,这也可以!
“霞老……为何会想到这个?”好一会儿之后,他又问道。
“前几日得俞公子指点,看《钦州志》中所弓《杜氏通典》之文,又在炯寨中见过蝈寨的风俗。据垌人自言,他们先祖原本是随伏波将军马援南下的将校,后奉命镇守于此,于是世代成为炯主头目。当时老夫便想,原是“没种,奈何蛮习,再一细思……原因丹他……所处蛮夷之地……生存之境发生了变化。由此,我再推之……”
俞国振觉得自己下巴有些不稳了。
他重视徐霞客,不仅因为他是大游龘行家,更是因为他是如今读书人中的异类,就象已经去世了的徐光启,还有已经成为俞国振挚友的方以智,他们不仅饱读诗书,同时对于探索自然奥秘,有着一种执著的精神。
徐霞客方才提出的观点,简单地说,就是八个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这也是达尔文进化论的核心,对于自然科学来说,这是划时代的进步,将之扩展到社会学上,便是世道必进,后胜于今!
只不过,欧洲人是从自然界推演到人类社会,而徐霞客却是从人类社会逆推到自然界,这就是两者间传统文化的差异之所在,比起欧洲人,中华更重视人伦与社会!
俞国振还没有回过神来,徐霞客啧啧地道:“原来是如此简单之事……也就是俞公子洞察玄机,能窥此细微。”
“这只是细微?霞老,你这可不是细微,这是天地演化之道,是万世变迁之本!”俞国振深吸了口气:“霞老,你所说因为身处环境变化而有些生存至今有些则灭绝之事,我用八字言就,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不错,不错,果然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只此一语,就道尽天地演化之道了!”徐霞客连连点头,俞国振这八字,确实准确地概括了他的意思。
“霞老,你记得那《杜氏通典》所说,蛮夷之习,类于我中华之上古么?”俞国振又道:“为何我中华得水土膏美之中原、江南,蛮夷则渐僻居于荒山边远之地,无非是我中华圣贤频出,代代有所增进,比起蛮夷,更适应天地之变化罢了。蛮夷不变,我中华能变,故此中华进而蛮夷不进。若是我中华亦不变,则必为后来者所超越,长此而往,便如现今之蛮夷!”…;说到这,俞国振声音忍不住提高了一些:“这又是八个字,世道必进,后胜于今!”
他原本以为,就算是徐霞客这般眼光见识的人,也没有那么容易接受他的观点,却不曾想,徐霞客连连点头:“是极,是极,原本就该是如此,上古之时,刀耕火种茹毛饮血,如今只在蛮夷之处才能见到。
俞国振再次吃惊,还不等他回应,就听到徐霞客又说了一句:“唉,此事我原本早就该想得到,玄扈先生编《崇祯历书》时,便有言道,今之法可更于后,后之人必胜于今者也,这不就是世道必进、后胜于今么!”
“啊……玄扈先生竟然“说过这话?”
玄扈先生,便是已经去世了的徐光启,俞国振虽然与他也有书信往来,徐光启甚至将自己主编的《崇祯历书》也抄送了一份给他,但俞国振并没有翻阅徐光启已经年迈,而且身居内阁学士之职,根本不可能为他所用。
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此时的大明读书人!
徐光启那句话,若不是埋没了两百六十年,哪里还需要严复来概括成“世道必进后胜于今……”八字!
俞国振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一些,他知道自己现在在打开一扇门,打开一扇让大明不,是让中华,不再因循守旧顽固不化的大门,虽然此前,已经有先贤圣哲在用力敲击这门,甚至已经打开了这门,可是却没有惊动门里的人。
他要呼号,要让门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有一座门。
“霞老,玄扈先生之语,与霞老的发现……何不专着一文,发在《风暴集》与《民生杂记》之上?”俞国振道:“晚辈在新襄还得过些时日才会返回,霞老就用这些天功夫,将这篇大作完成,如何?”
徐霞客闻言大喜,他此次来,原本就是两个目的,一是游览钦州山水,二是与俞国振商量是否能将他的游记印刷出版,现在除了这两目的达到之外,还另有所得,而且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个发现对于儒家而言,将打开一个何等广阔的世界观.
自阳明龘心学提出之后,已经有百年儒学未有大的突破了。若是这突破出自他手,哪怕只是他引发这一开端,那也将是了不得的大事情!
但旋即他有些惭愧:“这可不是老夫的发现,分明是俞公子你的发现……”
“霞老这是哪里话,在炯人山寨中发现螺壳的是你还是我?探知炯人首领是马援裨将后裔的是你还是我?记得玄扈先生话语的是你还是我?”俞国振哈哈大笑:“况且,能为霞老印此灼见,在下之名已经可以幸附骐尾了,霞老何必太谦!”。)
一七二、汉家自有霸王道(一)
自古以来,儒家道统之争,都离不开诗书礼易春秋这五经。而所谓道统之争,就是话语权之争,就是世界观、价值观之争,这种争斗,比起一时执政官位之争,影响更为深远。
俞国振知道,自己要从儒家内部攻破儒家,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并不是大儒,虽然也约略看了几遍儒家经典,却远不足以同那些寻章摘句倒背如流的大儒相抗。
既然如此,就将道统之争交给专业的人士就好了,比如说,儒生中那些不得志者,或者是不想只停留在先人的功业之上而想让自己也在道统之争中留有一席之地者。
俞国振仿佛看到,一扇大门打开了,挣脱过往束缚之后,一场新的百家争鸣即将开始。
想到这,他极是愉快,就如何将儒家经典与进化论结合的事情,又向徐霞客请教了好一会儿,其中也有不少是他有意点破某些关键,二人越说越是兴奋,直至夜烛高照,这才兴犹未尽地散了场。
此次夜谈,后来被谑称为“螺壳法会”,意思是从螺壳引起的会谈,这也被认为是继鹅湖之会后,最重要的一次思想讨论。
他们这边高兴不已,在另一边,时罗峒峒主黄浩却满脸狰狞恼怒,看着眼前残破的寨子,还有哀哀呻吟的手下,他恨恨地顿了顿足。
罗珠歌胳膊上中了一刀,不过他硬气,满脸都是欢喜地跑了过来:“峒主,胜了,大胜啊!”
“大胜个屁!”黄浩忍不住骂道:“被那小狐狸耍了!”
“小狐狸?”
“便是你妹夫的主人,新襄寨的俞寨主……他定是知道,莫家在支持如昔峒,坑得我们与莫家厮杀了一场,如今虽是胜了,可咱们也伤亡不少,而且彻底得罪了莫家,若是莫家来攻,我们当如何是好?”
“汉人有句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莫家现在也大不如前了,有什么可怕,况且咱们时罗峒靠着钦州,莫家再来,莫非就不怕朝廷大军征讨!”
“朝廷……就凭着钦州的那些鸡毛官兵,朝廷怕是靠不住,还得靠着新襄寨……唉。”
黄浩这个时候真是悔之晚矣,若不是他想挑得新襄寨与如昔峒争斗,就根本不会出现徐霞客被掳这件事情,或者事后他不是想坐收渔利,也就不会被俞国振所威胁,结果俞国振破了寨子,却成功地将黄茂的怒火转到了时罗峒来。
想到自己曾与那汉人少年寨主打过几次交道,每次都得意洋洋地觉得自己占了便宜,黄浩便忍不住颤了一下。
“回去吧,这个寨子烧掉,也算是拔了如昔峒的一颗钉子,将寨子建在这,原本就是冲着我们来的。”黄浩又叹了口气,同时对上如昔峒和高平莫家,以时罗峒的实力,肯定是不够看,必须要依靠大明朝廷。但他也清楚,朝廷对于这些峒人之间的内斗,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短时间内能帮上他忙的,唯有新襄寨。
跋涉了一夜,他们回到了时罗峒,正疲惫不堪之际,就听得有人来禀:“新襄寨将管家来求见。”
“他又来做什么?”黄浩哼了一声,不过紧接着还是说道:“让他……请他来相见吧。”
没多久,将岸就出现在他面前,笑着拱手道:“见过峒主……恭贺峒主大获全胜,斩获无数!”…;“你昨日为何不告诉我,安平莫氏的人也在!”黄浩见他那笑嘻嘻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几乎是咬着牙,才忍住给他脸上来一记耳光的冲动。
“哦,昨日我也不知有莫氏之人参与,连黄峒主都不知道的事情,我们新襄寨如何知道?”
“你……”黄浩被哽得险些吐血,老脸更是胀成了猪肝色,将岸这话实际上是在指责他一直与如昔峒暗通消息,他如何不知,而且事实上,他也是一直在与如昔峒暗通消息。
“哈哈。”将岸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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