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六日来得很快。
一大早,襄安如同往常一般从沉睡中醒来,宋妈妈将昨夜忙着洗好的衣裳搭上竹竿,要借难得的晴日来晒,虽然她的手指因为冻疮而破裂,但她脸上的气色却是极好。雷九雇请的伙计,推着小车,沿街叫卖,给那些懒得早起烧菜、家里又有几个余钱的人充为早菜。各种呦喝声此起彼伏,间或有孩童的啼哭声,或者是鸡鸣犬吠之声。
史可法眯着眼,人有些忡忡。
他对俞国振不顾国法的恣意妄为是极为愤怒的,但当昨夜他悄悄乘船来到襄安,并在镇子里的客栈住过一夜之后,这种愤怒,变成了一种犹豫。
若真是妄顾国法之辈,这座小镇,为何会如此祥和,又如此生机勃勃?
张国维到应天任上,做得最多的是两件事,一是兴修水利,二是打击豪强。他将史可法推荐到分守四州的位置上来,史可法当然不能让他失望,除了练兵,另一件事同样是打击豪强。
当然,张国维与史可法打击的豪强,多是游离于朝廷党争之外、被他们看成首尾两端的家伙,象已经致仕的前首辅周延儒,再象俞家这样的小地方豪强。真正有靠山有门路的,他们一般不会轻易动手,因为一动手,牵连起来就可能演变成不同势力之间的大决战。
所以,史可法没有少见过被豪强摧凌的乡村小镇,民间有“兔子不食窝边草”的俗语,可是对有些地方豪强来说,他们根本没有这种忌讳,为了将自家的田地连成一片,为了一块山岭上的坟地,为了河沟里的水源分配,他们都可以不顾人命。
但襄安不同,这座小镇,不仅没有因为俞家的强势崛起而凋零,相反,似乎小镇上绝大多数人家,都因为俞家而受益。
“襄安俞氏卤杂呐……这位官人,要不要来碟襄安俞氏卤杂,热上酒,再配上一叠卤杂,可是狗肉都不换的好口味!”
史可法听到有人在召呼他,他看着那推小车的小贩,又看了看身边的早餐铺子,招了招手,那小贩顿时眉开眼笑地过来。
“与我烫一壶酒,再上一碗面汤,来一碟俞氏卤杂……说起来,你这卤杂为何称为俞氏卤杂,莫非是镇上俞家的产业?”
“正是,正是……”小贩得意洋洋地道。
但早点铺的伙计奉上酒,却打破了他的谎言:“官人莫听他瞎说,这襄安俞氏卤杂,只是借了俞家的名头,实际上是雷九的产业,那雷九也是好命,得了俞小官人的指点,从一个破落户儿杀猪的,到如今的雷奔霄雷大爷……若不是俞小官人,他就跟小人没什么区别!”
“我呸,为何这么多人都得了小官人指点,家里都生出财来,就是宋妈妈,如今也雇了两个婆姨替细柳别院浆洗缝补,一天也有几百文入手,你却还只是一烧饼铺子的伙计?”那小贩不干了:“换了你,便是俞小官人给你指点,你能成得了气候?”
“我如何不能,俞小官人手指头可点铁成金,他指着那个蚌贝,哪个蚌贝中便有珍珠。只要指点我一下,我便立刻浑身金银……”
“于今总算知道你为何发不了家了,人家俞小官人早说过,他才不会什么点铁成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只教人如何发家,至于具体去做,他才不管。”
听得这话,史可法大奇,又在那小贩处点了碟卤杂,然后问道:“俞小官人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道理我懂,除此之外呢?”…;“俞小官人还说,求人不如求己,求别人施舍来的,永不是自己的,要想发家,尽在勤俭诚智四字之上。只要能做得这四字,便是挑粪肥地,也能使家业兴旺,做不到这四个字,便是给一座金山银山,也会被败光来。”
“这话,倒是有理。”史可法点头。
“那是自然,咱们俞小官人说的话,自是有理。”
“虽是有巧颜令色之嫌,但是……总算结果还不坏,劝人勤俭诚智,近乎善矣。”史可法心中如此想。
“比如说这卤杂,便是俞小官人指点我们东家制的,我们东家再拿出来卖,最初时他可是和他婆姨两人,起早贪黑,如今置下了家当,便请我们三个伙计相助,终有一日,我们也能置下家当。不象是这厮,总是懒,想着点铁成金,故此到现在还需自己亲自动手。”
“我呸呸呸,我只是不贪利罢了,哪里懒了,这些时日,哪天我不是一早起来开门做生意?”那汤饼铺的叫了起来。
卖卤杂的伙计哈哈一笑,也不与他争执,带着韵腔又喊了起来:“襄安俞家卤杂——”
史可法伸出筷子,拈了一块卤杂,放入嘴中之后,果然甚香。即使他心中颇有忧虑,也不禁胃口大开,招呼几个随从,也跟着一起开吃。
吃得一半的时候,听得远处纷纷传来“小官人早”、“小官人安好”的声音,他抬起眼,便看到两个少年小跑过来,其中一个身材高大气魄雄健,极为惹眼,史可法一看就忍不住喜欢:“好一条汉子。”
他又看另一个少年,眉清目朗,面带微笑,看起来倒是不显山露水,周围的人与他打着招呼,都是带着敬意,而他也随和地回礼,看上去,倒不象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而象是一个四十余岁事业有成心志成熟的中年人。
史可法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想起一句话来: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
这是孔子诛杀少正卯的五大理由。
俞国振小跑着过来,眼看就要从这汤饼店经过,可到了门口时,他突然停住脚步,目光投入汤饼店中,与史可法的目光相遇。
史可法身边的随从都手按兵刃,他们感觉得了紧张,而史可法自己,倒是坦然不惧。
俞国振在外向史可法点了点头,然后大步走了进来,齐牛跟在他的身后,一双眼睛凶芒四射,恶狠狠地盯着史可法的随从。史可法的那些随从,为他气势所夺,竟然忍不住站了起来。
仍然只有史可法,危坐不惧。
汤饼铺子里只有三张桌子,但现在很空,唯有史可法这张桌子上坐了人,俞国振来到这张桌子前,微微半揖,然后坐了下来:“三伢叔,给我来碗云吞,给老牛来碗大的。”
“来了!”
汤饼铺子的老板也意识到不大对劲,不过他对俞国振有着信心,因此毫不畏惧。应了一声,开始往煮沸了的汤锅里加水,再倒进半锅云吞。
在等着云吞的时候,史可法平静自若地吃着碗里的食物,俞国振则一脸好奇地望着他。
过了会儿,俞国振有些忍不住,先开口道:“史参议来得何其早也!”
此语一出,史可法的随从都变了颜色,他们微服提前而来,为的就是掩人耳目,可是他们此行的目标俞国振,竟然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到来!
他们哪里知晓,襄安已经被高二柱经营得铁桶一般,而贾太基也将手脚伸向了庐州,他们才出庐州城,贾太基便已经得到消息,而当他们抵达襄安时,有关他们行踪的报告已经在俞国振的书案上摆了多时!…;“若不早来,如何能见识到俞幼虎的威风?”史可法还是不动声色。
俞国振暗暗也有些佩服他,不愧是在历史上留下若大名声的,至少这养气功夫,就已经在他之上。
“不知史参议见了,有何感想?”
“孔子果有诛少正卯之事。”史可法抬起眉,双眸突然间变得闪亮:“俞国振,你以为,当今无人能诛你么?”
齐牛浓眉顿时竖起,他如今已经发育,略留了短须,因此瞪目怒视时,倒颇有几分话本里说的张翼德风采,只是这一竖眉,史可法伴当中,便有两人忍不住后退,可他们又坐在桌边,顿时将长凳也一起带倒了。
这一幕让史可法鼓足的气势消了,而俞国振则笑道:“史参议,你是孔子?”
这话问得让史可**住了,他再狂,也不敢说自己就是孔子。
见他愣住不答,俞国振又道:“就算你是孔子,大明是鲁国还是东周?”
这又是一个不能回答的问题,孔子之时春秋之末,鲁国也好东周也好,都走到了衰亡之际,故此孔子诛少正卯以正人心。难道说史可法也认定大明如此走到了衰亡末世,所以才要诛俞国振以正人心?
一个合格的官员,当着皇帝的面可以这样说,但背地里坚决不能这样说!
“就算大明是鲁国东周,我俞国振难道担任了少正之职么?”
三个问题,都让史可法无法回答。俞国振如今根本没有任何官职在身,往大里说,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乡下豪强劣绅,往小里说,他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白身少年,他的影响与少正卯不可同日而语,杀了他,难道就能正人心于末世?
“史参议人品我是佩服的,但是能力么……”俞国振冷笑起来:“正是因为史参议没有能力,所以才学着孟尝君,用鸡鸣狗盗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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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千秋一道统(八)
古人多以孟尝君能养士……尊也为战国四公子业首……但王安石《读孟尝君传》中,却以寥寥八十余字,直指孟尝君无能之本质,因为无能,所以士不能用,无法制强秦,只能以鸡鸣狗盗的伎俩,从秦国脱困。
史可法当然饱读史书,俞国振意思所指,他一清二楚。
他分明约好了十二月二十六日来的,结果却在十二月二十五日提前来了,不但提前来,还微服私访,做得极不光明正大,俞国振以“鸡鸣狗盗”相讥讽,这让他大窘。
他是朝廷命千,襄安是他治下,他若不是无能,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跑来微服私访?
果然是巧言善辩的名家公孙之流!
史可法脸色沉郁下去,俞国振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没有反思是自己向俞国振挑衅、鞭笞俞宜轩弓得这个结果,他只是觉得,俞国振耍来耍去,都是异端。
攻乎异端,其害也已!
就在他想着该如何教训这个狂悖小子时,俞国振的云吞上来了,俞国振慢慢地吃,而齐牛则是狼吞虎咽。史可法才一开口,旁边的齐牛就含着一嘴的云吞嗡声嗡气地道:“食不言,寝不语。”
于是史可法又臊了一个大红脸。
方才他就应谈用这一手对付俞国振的,任他口尖牙利,只要自己不理他,他能怎么样?
俞国振将云吞吃完,齐牛吃得更快,几乎是三口两口就扒完了。然后,俞国振便站起身来:“史参议,何不随我一行?”
“老爷!”那几个随从都慌了。
“无妨,你们在此候着。”史可法嘴角弯了弯,起身坦然向俞国振走去。
从镇子出来,一路上仍是不停有人同俞国振打招呼,俞国振——回应。史可法渐渐有些不耐,忍不住道:“沽名钓誉!”
俞国振笑了起来:“史参议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不,是你和你同类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君子可欺之以方。”
“错,错,史参议你或者是君子,但你身边的人……别人不说,张天如为何不敢和你一起来见我?”
俞国振这一句,让史可法顿时先惊后怒:“大胆你竟然窥察朝廷命官!”
“我总得知道,官声一向不错的史参议,为何会看中我们俞家的印刷之术吧?”俞国振带着讥讽之色:“后来稍一查,原来我的好友张天如竟然在史参议身边为幕僚据说温阁老寻他寻得挺辛苦的啊。”
史可法停住脚步,厉声道:“汝欲卖友求荣乎?”
“张天如以友待我乎?张天如卖我求荣乎?”
说这话时,俞国振是真心生气了,虽然他对张博的那一套不感兴趣,但两人相遇之初还算是比较投契的。这个张薄比较开明,思维活跃,反应敏捷,又有志向,与方以智一向,都是他在初期觉得可以争取的盟友。但后来渐渐发觉,此人心胸较狭,为人固执,只认为自己是对的而且喜欢强迫别人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便是俞国振,知道未来数百年历史趋势,也只是诱导别人发展的方向,不至于强迫别人,但张薄却这样做。
而且,他实际上治政的才能相当缺乏,却自学帝王术去搞权谋,俞国振对他这一套,实在是不喜。同样,张涛对俞国振,只是想拉进复社之中成为金主以壮复社之声势,但发觉俞国振有主见不受他控制之后,两人的关系淡了下来,甚至俞国振请他为《风暴集》写稿时,他也寻了借口推托。…;到了秦淮八艳评比时,张等对俞国振,更是只有利用之心了,想借着他搞秦淮八艳评议的声势,掩盖自己整合各方势力的行动。但没有料想,俞国振将计就计,在他的支持下,扩大了《风暴集》、《民生杂记》等三刊的影响,使得舆论的大权,自东林复社手中,渐渐转到了这新兴的三刊之上!
所以,俞国振质问夹可法,张薄有没有以友待他,有没有出卖他以向史可法邀功。
这个问题真让史可法又觉得无法回答。他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道:“大义可灭亲。”
俞国振哈哈大笑起来:“史公,我敬你是君子,你且说说,我俞国振所作所为,哪里不合大义了?”
“你横行乡里为非作歹!”史可法几乎脱口而出,但旋即脸红了。
这确实是大多数豪强们的劣绩,可用这和罪名来说俞国振,实在是让他脸红。他可是亲眼见到,襄安附近的人是如何钦佩俞国振,而俞国振为他们生活带来的变化,也是他亲耳所闻。
“杀戮太甚?”他想到另一个罪名,但没有说出来就又将之否决,俞国振确实噬杀,但所杀者皆师出有名,哪怕是“哪些被认为死在他的阴谋业下者……在史可法看来,或者有值得商榷业处,但硬要说不合大义……俞国振绝对有借口可辩。
“你身荷国恩,却不思报国。”想来想去,史可法还只能翻出这个罪名:“本官征调治下各巡检司兵丁,你却以四十民夫搪塞……”。
“等一下,我身荷国恩不思报国?这罪名我可消受不了,莫非你是指朝廷?”俞国振在史可法点头之后,冷笑了起来:“还是那句话,我未受朝廷爵禄,未欠朝廷税捐,史参议,你凭什么说我身荷国恩不思报国?至于巡检……家叔为襄安巡检,在下可未曾听说过,叔父的巡检一职,侄儿能够继承的。在下千辛百苦,积累些家当,用以供家丁衣食,使之不至冻馁饥寒,在下还领着他们为国杀寇,所有伤亡抚恤,一概由在下自承。他们未食朝廷半升粮食,未领朝廷半文饷银,我就不知道,史参议你面皮要有多厚,才会觉得他们就是襄安巡检司的弓手!”
他一晋话说出来,史可法再度无语。
确实,俞国振说的都是事实,在襄安巡检司名册上登记的,可没有俞家家丁的名字,只不过多次打着襄安巡检司的名号行事罢了。
“如此说来,你私练精兵,图谋不轨,大逆不呃……”
俞国振叹了口气,看来,那些嘴炮党最擅长的就是扣帽子,无论是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都是一模一样。
“史参议,我只是乡野一介少年,只凭一家之力,只教出这百十个家丁。国家耗饷巨万,加征无数,却养出一批酒囊饭袋,致使地方不靖,我唯有蓄家丁以自保,你说这能怪我?”既然扣帽子,俞国振也不客气地反扣回去:“你史参议身受国恩,手绾大权,举荐你的张国维张东阳久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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