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法抱着头,双眼晕晕无光,那面上的表情,当真是欲哭无泪。圣堂最新章节
这一年来,他当真是殚精竭虑,这才将多达百万的灾民安置完毕,虽然免不了有冻馁而死者,但好歹没有闹出民变,没有让东林因为他丢了颜面。
甚至天子还下诏嘉奖了他一次,罢职在家的文震孟,也据说因为荐人得力得了赏赐。史可法这个时候还不明白,这是崇祯皇帝打一把摸一下的帝王手段,也是平衡东林和温体仁一党实力的权谋之术,他只是天真地以为,或许自己做得好了,即使文震孟不能起复,东林其余的君子大佬,比如说黄道周之类,也完全能够入阁。
可是到了年关,事情又发生变化了。
“修之,你说……这流寇为何总往我这边来,我不过想要安民济生,为朝廷护一地的太平,为何偏生如此艰难!”听到书房门外的脚步声,史可法眼皮动了一下,长叹着说道。
进来者,正是章篪。
自年初安庐大战之后,他在史可法身边做事,话更少了,做事也更勤奋了。听得史可法这话,他也轻轻一叹。
“岳武穆有云,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怕死,则天下太平。此话如此简单,道理人人都懂,但自建炎之后,于今也有五六百年,天下几时太平过?”
“如今当如何是好?”
“这大半年里,老爷也不曾懈怠,不但安置流民,也于其中择青壮,编练了八千官兵,内有孙克咸、潘可大、程龙这般勇将,外有卢督师、朱巡抚、左良玉等大将,只要能坚守待援,何愁贼势?”
章篪没有太多的才能,但经过年初与张献忠的大战之后,他现在也知道,自己的这位东家同样缺乏军略。(《》)守守坚城,或许还可以,但若是想出外野战,那就是自寻死路。
事实上守城史可法也只知紧闭四门见招拆招,象俞国振那般,守城还设下陷阱坑杀张可望之事,他是做不出来的。
史可法闻言不动不喜,反而大恸。
他为人刚正,自觉一生都在追随恩师的脚步,践行大道,唯一一件让他心中存有悔意之事,就是为了换取安置灾民的粮食,将十万人口“卖”给郑芝龙、俞国振之事。因此,他几乎流涕道:“吾弃十万之民,方安养百姓,如今民生尚不宁,而流贼又至,为之奈何!”
章篪心中一阵烦躁,就在这时,外头有差役进来禀报:“孙副使求见。”
孙临为史可法所举荐,得了个庐州府经历司经历的虚职,同时兼安庐道监军副使的军中临时职务,故此差役称之为“孙副使”。他向来以飞将军自诩,如今得了军中副使之职,想到俞国振练得好兵,每日便与那些募来的青壮摸爬滚打于一处。
史可法听到孙临求见,心中微微一喜,他是亲眼见过孙临神射的,而且练兵方面,孙临也颇有一套,因此忙道:“快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孙临便大步来到史可法面前。如今的孙临,也只是二十七岁,略蓄了八字须,眉目英挺,不怒自威。他来到史可法面前,行完礼之后便竖眉道:“巡抚老爷为何还安坐于此,贼人将至,是战是守,总得有个方略!”
他确实心中不满,因此说起话来就有些不客气。他与俞国振在一起参与了上次大战,在他看来,象俞国振那般,战前便将准备工作做足来,绝不能等到战事发端,才开始做准备。…;
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是俞国振经常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语。
而史可法在得到消息之后,竟然这么久尚无动作,实在让孙临心急如焚。《》
“克咸说的是,是我误了,是我误了!”史可法悚然动容,他起身到:“修之,你立刻安排人手传信,令治下各州县,严加提防,四乡之民,入城避贼。”
章篪应了一声,匆忙离去。史可法又转向孙临:“克咸,贼人若是入境,必来攻我庐州城,本官这就安排人手,将左近百姓引入城中。”
听出他的意思,是准备守城,孙临微微皱了一下眉:“不与敌一战,便只顾守城,恐伤士卒锐气啊。”
史可法苦笑,孙临倒是跃跃欲试,但上次大战让史可法怕了,他是真心畏贼,因此摇头道:“此次来的,可不是献贼,而是闯贼,闯贼联合诸贼,足有十五万众,其中能战悍寇,数量不下六万。克咸,城中如今只有新兵数千,出城浪战,若是受挫,守城之力都没有了!”
虽然心中还有些不服,但孙临也知道,史可法说的是正理。
“告急文书发出了么?”他还是想到一件事情,然后眼前一亮:“史巡抚,往襄安的告急文书发了么?”
“襄安?”史可法先是一愣,然后明白,是让他向俞国振求援:“俞济民不是不在襄安么?”
“济民明年三月要成亲,年关之前,他必定会回襄安。”孙临笑道:“史巡抚放心,我书信一封过去,他必然来援,有了他,万事无忧矣!”
史可法脸上有些火辣辣的,觉得极为难堪。若是给他选择,他是绝对不会给俞国振写信的,年初两人分分合合,闹得一波三折,他真是不想再见俞国振了。
孙临见他那模样,便知道他的心思:“史巡抚,哪怕只为这安庐百万百姓!”
此语一出,史可法再也无可推托,慨然道:“既是如此,那我……那克咸你就给俞济民去一封信吧。”
说完之后,他又补充道:“但愿他不会心怀旧恨不顾大局……”
“俞济民不是这等人物!”孙临断然道。
“我俞济民岂是这等人物?”
俞国振眯着眼睛,不满地看了方以智一眼,看得方以智惭愧地低下了头。不过过了片刻,他还是抬起脸:“既然如此,济民为何不立刻去庐州主持军务,安庐乃南直隶门户,干系其后数百万民众,不得有失啊!”
俞国振淡淡一笑:“我自然知道,但我现在只有六百人,其中四百还是新丁,你让我带他们去援庐州?”
方以智默然,庐州城中有数千官兵,若是这数千人尚且不济,俞国振再带六百人去又有何用?
“密之兄,你好谈军略,实际上却是关心则乱。”俞国振看他这模样,终究要给他留面子。
“济民你就不要给我留面子,我是纸上谈兵。”方以智有些颓然地道:“老大人便如此说过我。”
“既是如此,我就细细与你分说吧。”俞国振将他又引到了地图之前,指着地图的一角:“闯贼东来,虽然是流寇,却也有迹可寻。我观高闯,狡诈还胜过献贼,而且他部下骁勇,更是献贼所不能比。故此,他行事必求轰动,要做便一举震动天下,所以才有年初烧凤阳皇陵之举。”
方以智不是傻瓜,顿时明白俞国振言下之意,勃然大怒道:“闯贼欲攻南‘京!”…;“正是,整个南直隶守备空虚,并非安庐一府,而且据我所知,史可法这大半年里又练了几千兵,在南直隶也算是难得的精锐,庐‘州府城高墙厚,粮草也算充裕,高迎祥想要震动天下,打开南‘京门户,必然要攻庐‘州。”
方以智目光在地图上标志着庐‘州的那个圆上打了个转儿,然后抬起脸看着俞国振。
俞国振并没有注意到方以智的目光,他指着地图,心思全都沉浸在指点江山的快乐之中:“庐‘州城高兵足,史可法又有所准备,另外,孙克咸在庐‘州城中,他二人只要没有傻到出城浪战,那么庐‘州就坚不可破!只要史可法能守庐‘州十五天,北边的漕抚朱大典,西面的总理卢象升、总兵祖宽便会接踵而至。朱大典兵少力弱,为人又最是惜官保命,他虽是最早到,却必不敢战,而会选择观望。五省总理军务卢象升则不然,他与贼战,略战略胜,又有祖宽等悍将相助,最愁的就是流寇逃散,这种城下决战,他最喜欢!”
俞国振说的时候,整个人都精神焕发,浑身散发出一种耀人的光彩,方以智心中暗想,自己这位族妹夫当真是器宇非凡,让人一见心折。
方以智不是平庸之人,自己也是心高气傲之辈,若不是俞国振屡施奇计,手段无穷,也不至于让他这般心折。
“但我若是流寇,决不至于此。高迎祥必攻庐‘州,但时间可能只有十五日,过了十五日,四周官兵毕至,那么他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北上再攻皇陵,二是绕过庐‘州,向东攻滁州、和州,若是得手,以此二地过江,攻应天府。”
“既是如此,济民你去帮着守庐州,何愁守不足十五日,等十五日之后,再吊尾衔击,必获全胜!”
“吊尾衔击,必致惨败。”俞国振目光冷肃:“高迎祥岂有不防此计之理,我要做的,便是等待时机,而不能入庐‘州!”
俞国振还有一句没有说,他入庐‘州,以什么身份行事?在庐‘州城中,处处受史可法牵制,哪里比得上他在外巡机。反正今年冬天又是较暖,巢‘湖并未冻结,他完全可以凭借巢‘湖之水,随时抵达庐‘州外围!
他要让自己象是隐藏在黑暗中的猛兽,在最关键的时刻,去给贼人致命一击……,
二六三、船头孰女着红衣(一)
卢象升遥望前方,庐‘州城象是一头受伤的困兽,盘踞于夜幕之下——城墙上斑驳残破,似乎诉说着前些时日战事的激烈。虽然战场已经打扫过了,但是仍然到处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味,而离城稍远贼人扎营之所,更是黄白狼籍,一片肮脏。
“闯贼狡诈,当真非同一般啊。”他长叹了口气,对身边的祖宽道。
祖宽嘿然一笑,他家仆出身,只是勇猛善战,至于军法军纪之类的就不用提了。他跳下马,嗅嗅地面的气味,然后向卢象升拱手:“贼去不足一日,某遣一师追袭,定能获胜!”
卢象升摇了摇头正待反对,哪知祖宽却不等他开口,转头喝道:“祖全,你带一千骑追击,休让贼人逃走了!”
卢象升脸色微沉下来。
他奉命剿贼,因为手中官兵不堪用,主力就是三千关宁军。而统辖这三千关宁军的,是祖大乐与祖宽。这二人骁勇善战,确实让他满意,但同时他们蛮横傲慢,军纪极差,杀掳奸淫之事,与流寇也没有什么区别。卢象升劝过很多次,却始终不改,象这样抢在他之前擅发军令,也没少做过。
“祖宽!”卢象升正等收回祖宽的命令,却见这个出身低下的将领回过头来,憨憨一笑。
“老爷只管放心,定然提贼人之首来见。”祖宽笑道。
卢象升看着他的脸,改变了主意。
或许让他受一小挫也好,免得这些武人骄横,目无王法。
因此卢象升沉着脸不置可否,他又看了看庐‘州府,这次庐‘州府的史可法倒是守得不错,撑了十五日,让自己有充足的时间调度。
若是漕督朱大典能截住流寇去路,那就好了,决战就在庐‘州城下,只可惜朱大典这厮不知为何逡巡不前……
想到这,卢象升暗暗叹了口气。
“老爷,咱们进城吧?”祖宽又道,眼中闪着贪婪的光芒。
卢象升摇了摇头,祖宽的意思他明白,进了城便可勒索地方,但他如何能让祖宽进庐‘州,他向以东林自诩,而守庐‘州并且表现不错的,正是东林领袖左光斗的弟子史可法!
他时年三十六岁,史可法小他一岁,两人如今巡抚地方,原本该守望相助,而且他也是知道,史可法在年初安抚安庐,实在不易
“那如何做,天寒地冻,儿郎们总得有口热汤。”祖宽有些不愤。
“将贼人遗营清理一番,就驻于城外,至于热汤……你随本官走一趟,总不至于让你们大老远的空跑。”
听得此语,祖宽大乐,若是不动刀兵就得银钱,谁还会去杀戮抢掠。不过他没忘了说一句:“若是有漂亮小娘,也请……”
卢象升一眼瞪过来,祖宽这才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却并没有多少畏惧,而是嘿嘿一笑。
他们才扎营,城里就有人出来,而且出来的不只一个,而是一个车队。史可法便在车队之前,遥通姓名后与卢象升见了礼,两人同属东林,关系自不一般,卢象升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车队,上面尽是鸡鸭猪羊之类,再就是成袋的白米,这让卢象升心里颇对史可法刮目相看。
“道邻准备得倒是充足。”他笑着道:“如此,本官就替将士们多谢了。”
“下官闻知贼至,事先收罗,总算未曾失地。”连续激战了十五日,让史可法原本黑瘦的脸庞显得更加瘦削,他的眼中也布满血丝:“我方才观得贵军一支,似乎衔尾击敌去了?”…;
“正是,将士立功心切,不好阻拦。”卢象升淡淡道。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史可法见其余人都站得远远的,便苦笑道:“九台先生熟谙兵法,当知贼人退而不乱,必以强军殿后,甚至设有伏兵,为何还要追袭?”
“武人跋扈,总得让他们吃点苦头,才好指使。”卢象升嘴唇微下抿:“倒是道邻,你让愚兄刮目相看,不仅守城应付得当,而且竟也熟通军略了。”
他半是调侃的话,让史可法老脸微红:“非下官所料,守城多亏了部将孙临,而说贼人未经大战而退,必有埋伏的,却是旁人的一封书信。”
“哦?”卢象升也不以为意,他却不知道,俞国振遣人送信给史可法与孙临,再三强调贼人若退,他们都不要追袭,故此二人才未出兵。否则依着孙临的性格,哪有耐得住的。
史可法邀卢象升入城休息,卢象升却拒绝了,这让史可法非常佩服,卢象升能领着一群骄兵悍将,打得闯贼狼狈逃窜绝非幸事。他也不急着回城,便与卢象升谈起这些时日守城之艰辛。便是饱经战事的卢象升,听得贼人攻城伎俩之多,也不禁暗自惊心。
“九台先生以为,贼人会向何处去?”谈完守城,史可法又忧心忡忡地道:“安庐之地,巢‘县年初为献贼所破,至今尚未完全修复,若是贼人再入巢‘县,只怕此地不守。”
他言下之意,是催促卢象升追剿贼寇,卢象升却不象他那样盲动:“我军自河‘南布政司至此,沿途屡战,如今士卒已是疲惫不堪,先得探听清楚贼人去向,然后伺机围歼,免得贼人再次流窜。只恨朱大典未能及时赶到,若是他到,我们三军合击于庐‘州城下,何愁贼人不破!”
史可法也点了点头,心中同样对朱大典极是不满,年初时他也是逡巡畏战,到了年底,仍然如此。
他们闲话许久,就在史可法准备起身告辞时,突然听得庐‘州城中隐隐传来骚动之声,城头旗帜招展,仿佛是在欢迎什么人物。他两个文人说话,祖宽等自然是避得远远的,这时见城中动静,眼睛咕碌直转:“直他娘的,莫非城中出了变故?”
一想到这,他心中生起一计,当下飞奔而来,也不顾打断了卢象升与史可法的谈话,直接闯到二人面前:“总理,以下官看来,城中似乎有变,下官请令,带一千精骑入城应变!”
他到现在,还念念不忘要进城,原因无它,方才史可法带来的劳军之物虽然丰盛,却不过是些吃食,没有白花花的银子水灵灵的妞,他心中早就有些不满,如今借机入城,便大可自取。
史可法还未说话,卢象升却变了颜色:“祖宽,你给本官老实呆着!”
见卢象升真的发怒,祖宽虽然不是很惧,却还是讪讪一笑:“总理何必如此,下官也是一片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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