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真是误会了。”孙临脸上笑,心里笑得更厉害,果然,一切的发展,都与俞济民预料的一模一样啊。
他脸上的笑是真的,心里的笑却是苦涩。
便是卢象升这样东林干城,如今也要顾忌武人,果然,因为乱世已至,武人的地位迅速上升,靠着这些养成了一身坏毛病的武人抵御外侮削平内乱,若是旷日持久下去,结果就是新的藩镇割据!
流寇,藩镇,东北的胡虏,这是活脱脱又一场唐末。
听得孙临说误会,祖宽就等着他道歉,准备在他道歉之后,仍然揪着不放,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这小子过关,便是那个傻大个,也要想法子断送了他性命,反正不为我所用,留之何益?
他心中转着凶念,却听到孙临淡淡地说道:“上回报的功劳,稍微少报了些,原本以为流寇混世王被射死后就会溃逃,没想着还有横天王王子顺与开山虎在,故此方才已经说了,昨天傍晚又破了开山虎一千五百人马,今天凌晨再破横天王王子顺三千精锐。若是加上那些杂寇,前后加起来,已经破贼超过二万,俘虏贼人三千四百人,斩首——到现在还没有统计出来。”
“什么!”
祖宽原是以为他夸大军功,却没有想到,他口中的误会,竟然是一份更大的军功!
孙临这次没有理会他,而是向着卢象升、史可法一拱手:“请侍郎、巡抚随下官来。”
卢象升这个时候头也有些晕,他一声不吭跟着孙临就走,史可法紧随其后,但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祖宽一眼。
当看到祖宽脸上那又紫又肿的面皮时,史可法“哈哈”干笑两声,然后才迈步。
他心中其实是有些同情祖宽的。以他对孙临的了解,孙临性子较冲动,完全摆不出这样的一个陷阱,这一切,定是俞国振在背后遥控。祖宽现在脸上只是吃了第二记巴掌,接下来肯定还有第三记、第四记巴掌在等着他。…;自己曾经……就这样被抽得晕头转向啊。
有的时候,史可法甚至觉得,朝堂中的变故也与俞国振有关。温体仁罢职闲居,是俞国振为救钱牧斋而出的奇计,那么文震孟免官归乡,是不是俞国振为了得到安庆的那些乱民而出的奇计?
他们跟着孙临穿过营寨,很快便到了浮桥之上,孙临指了指面前的柘皋河,只见距离浮桥约是二十丈处,尸体高积,几乎形成了堰塞。
“今晨之战,自子时一刻战至三刻,贼酋横天王王子横跳水得脱,仅带着四十余骑逃走,他的精锐战兵,一大半死于此地,估计有一千四五百人,另有千人被俘。”孙临平静地道:“此乃陛下之福,侍郎、抚府二位督臣之威,再加将士义民一齐用命,方有此胜。”
事实不会说谎,那堆积起来的尸首,让卢象升眼中尽是狂喜,也让磨蹭跟来的祖宽满脸都是愕然,至于史可法——他早就见怪不怪了,只要是俞国振出马,那么,便一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啊。
“这般……大胜?”卢象升咽了口口水,艰难地说道。
“大胜。”孙临点了点头,脸上终于因为兴奋而浮起了红晕:“可谓断了闯贼一指了!”
“干得好!”卢象升以拳击掌,这个时候,他再也没有半点犹豫。他督军与闯贼等流寇交战,也是转战了数千里,真贼假贼,一眼便可以分得清,那河中的尸体,果然就是贼人精锐,这尸体层层堆起形成河堰,确实不会少于一千四百人!
这是大胜,甚至可以说,是少有的大胜!
“还请二位上官到这边来。”孙临又道。
引着众人顺溪水往下,绕过一处小山脊,便来到了一处夹着河滩的山谷。在山谷之中,数千流寇模样的人坐在地上,他们都面对着河里的尸首,个个都是惶恐模样。孙临转过脸,笑着向卢、史道:“将这些贼寇俘虏安置于此,看着河里的尸首,他们便知道乱动的下场。孙老三,过来,人数算清了么?”
“禀各位老爷,一共是三千七百二十一人,不过河对岸还在往这边送,故此过会儿没准就四千人了。”孙老大大声道。
“啊呀,还请祖总兵恕罪,本官又不小心谎报了一下军功了,误会,误会!”孙临听得这话,看到一直在撇嘴的祖宽,又小刺了一下。
祖宽的脸再度红肿起来。
#c
二七四、残民邀功非我欲(三)
卢象升嘴巴已经合不拢了。《》
他看着孙临的目光,怎么看怎么满意。虽然史可法事先跟他说过,主持军务的是俞国振,但在卢象升看来,史可法的认识只怕有误。
瞧孙临这进退有据同时不失锋芒的模样,当真是年轻一代中难得的人才,更难得的是,他还是自己一方的东林支脉!
此时的卢象升,也不过是三十多岁,就已经坐到了兵部侍郎、总理五省军务的高位,在他自己看来,十年后入内阁为学士,甚至成为首辅,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的心里,考虑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功名爵位,而要比这更大点,他要考虑的,是整个东林的前途存续了。
但可惜的是,他也只是更大了这一点。
“本官此次东来,最大幸事,便是在此得见克咸这般少年英才!”他捋须大笑:“好吧好吧,本官代祖总兵向克咸赔罪了,克咸就别再为难他。还有什么惊喜,一起拿出来,本官实在是等不急了!”
孙临笑道:“不敢,下官立了些微功,便想着法子在上司面前卖弄,见笑,见笑,还请二位上官莫要见怪。”
他只说二位上官,也不接卢象升的话茬,分明是不接受卢象升替祖宽道歉。现在卢象升眼中的他是千好百好,自然也不会将他这点小小的不敬放在心上,反而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有才能的人总有傲骨,特别是文人对着武人,若不带三分傲气,反而倒是奇怪了。
祖宽则气得肺都快炸了。
孙临又道:“其余便是解救了被裹挟的百姓两万余人,这些都是贼寇在安庐境内掳获,好在我们昨日攻破贼寨,多少抢了些粮食,供他们充作吃食,否则的话,这一日里就得饿着肚子了。(《》)”
“解救了百好,那也是大功,逊于斩首了,好,好!”卢象升觉得自己今天似乎只会说“好好”。
史可法却东张西望,直到现在,他也没有看到俞国振,这让他很是奇怪:“俞济民呢,他立此大功,卢侍郎当见上一见。”
孙临心里有些尴尬,口中说道:“如今只是攻破贼寇后部,若是闯贼闻讯之后掉头而来,只怕于我军不利。故此俞济民亲往侦看,并不在此处。”
“他的家卫呢,为何也只有齐牛一人在此啊?”
史可法心里很清楚,单靠孙临带来的不足两千官兵,根本不可能获得如此战果,这其中还是俞国振出了大力。他想让卢象升也看看俞国振的兵威,在他心目中,卢象升很有办法,或许能够将这个俞国振收服于帐下。
“这位俞济民,在此次大胜中,究竟有几分功劳?”卢象升听得史可法一再强调俞国振,便讶然问道。
孙临沉吟了一下,然后苦笑。
他带的官兵,除了摇旗呐喊之外,就是打打下手绑绑人,俞国振有几分功劳,那还要问么?
“这个……用计策,全是俞济民想出的,另外,冲锋陷阵,也是俞济民带着他的家卫做的。”孙临略有些窘地道:“下官不过是附其骥尾,因人成事罢了。”
“克咸何必过谦!”卢象升却是不信,不过他对孙临更为欣赏了。抢功推过的人并不少见,这样愿意将功劳分润给别人的人却不多:“克咸立此殊功,也是辛苦了,如今贼势颇众,我之主力又尚未至,先回庐‘州休整数日,再与贼人作战——你让那位俞济民也回来吧。圣堂最新章节”…;
听得他这样说,孙临心中极是惋惜,不过这与俞国振的说法也是一致,当下点了点头,然后对身后的齐牛道:“老牛,你去寻你家公子,将卢侍郎一片关爱之意说与他听,我们在庐‘州城中等他回来喝庆功宴!”
至于开山虎究竟是不是被祖宽的斥侯夺去的,这件事情卢象升没有再提,孙临也没有。
他们却是等不到俞国振回庐‘州府吃庆功酒了,俞国振说是说去侦看闯贼行迹,实际上却是转头南下,又乘船回到了无为,将家卫留在无为之后,他只带着数人,又赶往了南‘京。
对于他来说,柘皋河之战,既是试探闯王这一支流寇的虚实,又是检阅己军的实力,另外就是解救被贼寇裹挟的百姓。这三个目的达到,那么接下来就是收回拳头,等待时机了。
当他到南‘京之时,柘皋河之战的胜利消息也传到了此处,故此他来拜访方孔炤时,恰好遇到来父亲这儿的方以智。一见到他,方以智便笑道:“来得好来得好,昨夜大人听说了柘皋河之战的消息,正高兴着,还说你再来便要与你饮酒相庆呢!”
对于朝廷来说,柘皋河之胜,是难得的好消息,不仅仅是打了胜仗,更是沉重打击了流寇气炎,还严重削弱了流寇的实力。
而且在流寇逼近长江威胁南‘京之时,这一战也能提振南‘京的士气人心。
“是济民来了?快快让他进来,密之,你别在外头缠着他!”
果然,方孔炤听到俞国振来的消息,也极是欢喜,甚至可以说稍有些失态了。俞国振与方以智到了他书房门口,便听得他的笑声,紧接着,他自己也出现在书房门前。
他是长辈,又一向自持,这次迎出门来,当然是因为俞国振为国为民立有大功。俞国振慌忙行礼,连道不敢,方孔炤却笑道:“你带着二百人便敢向着流寇大军冲阵的,还有什么不敢,莫非老夫比流寇还可怕么?”
“非畏伯父,畏忠义耳。”
俞国振小小地拍了他一记马屁,果然,方孔炤更喜:“果然,史道邻说你嘴尖牙利,倒不是全无来由……快进来与我说说前线之事,克咸虽是有信来,却是语焉不详,朝廷的塘报又不可信,恰好你这正主儿来了。”
俞国振进来用茶之后,便将柘皋河之战的经过说了一遍,他没有夸张,也没有遮掩。方孔炤不比一般庸官,他虽然话不多,目光却是极敏锐,人情练达世事洞明,许多时候,俞国振都希望能得到他的意见。
“你既无心出仕,将这功劳让出也是好的。”听得俞国振将功劳让给了自己女婿孙临,方孔炤倒没有矫情,他略一沉吟:“此事是克咸承你之情了……不过,济民,你为何就是不出仕?”
“伯父既是问起,小侄便实说了。”这个问题,俞国振也早就想解释,以免方孔炤怀疑:“当今之世,实非小侄出仕时机。”
“哦?”
“小侄若是出仕,唯有武职一途,受制于人,奉命奔走。小侄性子狷介,岂是受庸官所制、浊吏所挟?但朝廷法令,天子之威,虽一刀笔吏,亦可为难小侄。”俞国振笑道:“伯父希望小侄出仕,无非是怕小侄这身本领不为国所用,但小侄倒是觉得,保持自由之身,更利于小侄为国效力。”
“你所说的为国效力,就是效仿虬髯客于海外自创基业么?”…;
俞国振在给方孔炤的信件中提到了他在会安的基地事情,对于他擅自在他国夺城占地,方孔炤此前虽未提起,心中却是老大不快活,这一次直接问起,也不足为奇。
“道不行,吾将浮槎于海外。”俞国振先是说了一句孔子之话,当方孔炤捻须轻轻笑了一声后,他便知道,自己错了,比起掉书袋,自己哪里会是方孔炤的对手,因此不待方孔炤开口,他又飞快地说道:“小侄这也是不迫不得已,如前所言,小侄性情狷介,但又颇有些才气,若不为人所用,必为人所嫉。既是如此,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并无大碍吧。”
“济民,你这话说得有些过了吧,圣天子在朝,群贤毕集……”
“圣天子……今上虽是意图振兴大明,可是他晚生了三十年。”俞国振冷笑了一声:“积重难返,天子又性急,这便给了小人幸进之门。”
听得他议论崇祯,方孔炤咳了一声,俞国振这才转言其余:“便是朝中都为君子,也未必能容得下小侄。旁人不说,史可法私德岂非君子乎?但只因小侄不按他的心意办事,不肯将自己家业献出来,不愿交出《风暴集》与《民生杂记》,他便视小贼为仇雠,甚至不惜做出背后算计的勾当来。史可法自诩正人君子,又与伯父、克咸颇有渊源,替他谋夺小侄产业的张天如更是与密之、小侄都是朋友,又是如今声名大盛的复社领袖。小侄算是怕了这些君子贤能,不敢居于故园,只能移居他乡!”
“况且,小侄也是为了大明,为了我华夏!”稍顿了顿,他紧接着说道:“伯父可曾查过这些年的灾异,陕晋一带,已经连年受灾,而且这两年,灾荒已经蔓延到了中原更多地方,否则为何流贼越打越多?以小侄愚见,这灾荒只怕还会继续扩大。若是扩大到江淮、湖广,或者流寇打到江淮湖广,我华夏万民的粮食,当从何而来?”
方孔炤可不是那些愚蠢的官员,他目光敏锐,所见甚长。闻言之后,犹豫了会儿,然后凝神道:“你担心湖广江‘西?”
“正是,流寇数度窥江,献贼甚至已经数入湖广,此两地一乱,华夏亿兆生灵,便要涂炭!”俞国振说到这里,声音低沉起来。
方孔炤的瞳孔也猛然收缩了一下,在他眼中,仿佛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未来!……,
二七五、残民邀功非我欲(四)
此时大明的经济中心,在于南直隶、浙‘江,支撑朝廷的赋税,极为仰赖此地。更新
但“苏湖熟天下足”已经是过去了,如今苏、湖一带,多种桑树,采桑养蚕,其利远胜于种植水稻。因此,大明已经进入了“湖广熟天下足”的时代,湖广、江‘西二地,成了天下粮仓。若是灾荒波及这二地,或者流寇攻入这二地,虽然这里并不象南直隶、凤‘阳府那样具有象征意义,可是破坏性,可能更大于这二地!
想到这里,方孔炤只觉得毛骨悚然。
“若是……若是朝廷重视此处,选派贤能,督抚这二地,应该不会有事吧?”
“洪承畴、卢象升皆是贤能,二人合力,流寇还不是祸乱中原,甚至来到南直隶!”俞国振长叹道:“以伯父之能,岂不知不能将希望寄托于一个假设么?若是此二地出了变故,那么我大明一万万九千万民口,当食何为食,衣何为衣?”
俞国振的这个数字,乃是崇祯三年时的数据,事实上因为此时隐户甚重,还未摊丁入亩,实际人口应该远不止这个数。这个数字也是在南美粮食作物尚未流行之前大明土地能够承受的极限!
一想到一万万九千万民口,方孔炤再也无法责难俞国振向南开拓之事了。
“那安南,便能养活我大明这许多人口?”他没有蠢到去问,为何不能尽快平定流寇,而是直接问关键问题。
“安南本来我大明交趾布政司,实我大明故地,如今安南国王黎氏,不过是在我大明收缩之时窃取我大明之土,故此,我所获者,为大明弃土也!”俞国振先是强调这一点,然后又道:“伯父曾在闽为官,可知闽地降水多日光足,正利于粮食生长。安南之地,在降水与日照上,更胜于闽。而且安南多河流冲积平原,正好种水稻。另外,小侄在安南正试种海外新种粮食,若是两季水稻与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