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他,便是方孔炤也颇觉后生可畏,他年长卢象升十岁,品阶职位却相差甚远。
“本官没有什么辛苦,不过是跟着贼寇的马后吃了点灰,倒是诸位坚守滁‘州,力抗十数万贼寇,保得城池不失,功劳真是不小。”
对这种寒喧,卢象升其实并不喜欢,但又不得不做。几人通了姓名官职,又叙了叙关系,卢象升发觉三人都与东林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态度顿时热情起来,方才的敷衍变成了实在的话语。
他热情起来,那么接下来的气氛就好多了。问起守城的经过,特别是看到敌我双方的尸首枕籍,城头几处被烧毁的城橹依然颓废,卢象升感慨连连,又再三说要上奏朝廷,为守城的几位官员请功。
李觉斯见方孔炤不出声,他笑道:“余与潜夫、刘知州,原是守土有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真要论起来,倒是无为义民俞国振,带着家丁,亲冒矢石与贼激战,屡破贼军不说,还将卢总理派来的信使护送至城下,令我等得知明公将至,方才能坚守至今。总理向朝廷奏功,勿忘此人——此人乃潜夫之侄婿,也不是外人!”
“原来如此,潜夫兄何不令之出仕?”卢象升眼中突然闪过一掠锐利的光芒。
“此子性子狷介,目中无人,虽然有几分本领,但更大的本领是得罪人。身为白身尚可,但若出仕,必与上司同僚难处,乃是取祸之道。”方孔炤叹道:“为保全其身家性命之故,下官令其不得出仕。”
此言一出,卢象升恍然
二九零、闻说北斗为死兆(四)
高迎祥猛地睁开眼,浑身大汗淋淋,在冬天里让他非常不舒服,刚才的噩梦仿佛还在缠绕着他,他粗重地喘了几口气,然后坐了起来。圣堂最新章节
“几时了?”他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酉时三刻多了,过会儿就是辛时。”
高迎祥微微点了一下头,心放宽了些,到这个时候,官兵还没有追上来,那就是真的追不上了。
“一功在哪里?”
此战中,他身边的几员用惯了的贼将不是阵亡就是失散,因此高一功倒成了他手中最得用的人。
“在外头等消息。”
“让他睡一会儿,我来等吧。”高迎祥披衣而起。
他们现在正处在石固山上,这原是南宋之时当地居民抵御金兵的寨子,被高迎祥遣人夺了下来,随他来的数千人便都聚于此处。
丢了粮草,丢了金银,便是夺了这个寨子,众人也只能胡乱吃一顿,精疲力竭之下,哪里有什么气力去管其余!
出了屋子,刺鼻的血腥味与冬日的寒意混在一起,让高迎祥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然后便看到一颗奇亮无比的星辰,遥挂于清冷的北方夜空之上。
冬日天暗得早,周围都已经黑了,只有少数宛若鬼火一般的火把,微微照亮着眼前。高迎祥叹了口气,这么狼狈,倒是少有,他离开滁‘州城身边还带有三千骑,为了避免引起官兵注意,这三千骑又被他分散,如今跟在身边的,更只是千骑。
强烈的不祥之感笼罩在高迎祥的心头,他又看了看天色。
是倒是晴空,但因为还只是初六,天空中月光黯淡,星群闪耀,让人生出一种深黝空远之感。《》
“那边是一功么?”
急促的脚步声与武器在铁甲上轻擦的声音混在一起,高迎祥咳了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问道。
不一会儿,高一功出现在他面前:“闯王,已经得了消息,朱大典所部,果然尚未合围,不过卢象升催逼甚急,也就是这两天了。”
高迎祥点了点头,心中算是有些宽解,有两天功夫,他足以从卢象升的包围圈子里脱身,从凤‘阳府再入他熟悉的河‘南,若是刘泽清那边再能松松,他或许还可以过黄河,去山‘东河‘北闹腾几日。
“辛苦你了,你先歇歇吧。”
“小人不累!”
听得高一功这般说,高迎祥心里觉得一丝暖意,自己终究还是有忠心耿耿的手下的。他定了定神,转战南北之间,家人孩子对他来说早就不是什么了,不过子嗣……
“一功,你也姓高,旁人都说你是我侄儿。”高迎祥忽然开口道:“若是此次能回陕境老家,你可愿为我义子?”
不等高一功答应,他便大步向前,一直来到石固寨的大门口处。发现岗哨安置得相当细致,也无人敢于离岗偷懒,高迎祥更是满意,心中暗暗有些后悔,高一功有这等才能,自己早该将之简拔出来才对!
高一功这时跟了上来,或许是想明白了,正等应承高迎祥开始的话语,就在这时,远处却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
高迎祥心中一动,与高一功换了个眼色,高一功摇了摇头,示意那并不是他安排出去的人。
山路难行,若不是冲着石固寨来的,那人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又过了会儿,就听得外头有人高声在喊:“寨子里的人听着,小心谨守,闯贼流寇窜入我境,卢总理讳象升、祖总兵讳宽已率大军前来清剿,各寨小心戒备,若有动静,便往……”…;
喊到这,那人突然住口,紧接着又听一人用奇怪的口吻问道:“为何不喊了?”
“寨子里有古怪,山寨哪有不养狗的,但我喊得声音如此大,却没有犬吠之声。《》”虽然还隔着二三十丈,但犹自听到这样的声音传来,高迎祥脸色顿时大变。
他们闯入寨子,自然是鸡犬不留的,寨子里没有一只狗,哪里还有什么犬吠?
“快走!”
外头的两人说完掉头就走,高一功低声道:“我去将他们擒来!”
“夜里他们将火把一熄,到哪儿去擒!”高迎祥长叹了一声:“不过一时半会儿,想来卢象升与祖宽也追不过来,你将人唤醒,咱们连夜离开,争取在天亮时进入凤‘阳!”
“夜间若是打火把,只怕很快就被追上……”
“不必打火把了,你告诉每个人,向北走,向头顶的那颗星星走便是!”高迎祥指着天空中一颗亮星。
那是天枢星。
北斗七星中最亮的那一颗,高迎祥原本是想指北极的,却不知为何指到了北斗上。高一功向那颗星星望了一眼,没有多想什么,便立刻前去传令了。
闯军虽然睡下休息,却都是和衣而卧,又只剩千余精骑,因此很快就全都集齐了。他们悄然无声地出了寨子,到了平地辨明路径之后,便熄灭了所有火把,开始向着北面而行。虽然行进的速度不算快,但高迎祥在队伍当中前后看看,却觉得极为满意。
“闯王,大伙似乎都有些抱怨啊。”高一功听得周围窃窃私语,低声向高迎祥道。
“无妨,夜间行军,有些抱怨总是难免,不过让他们声音小些,若是被卢阎罗追上来,大伙都没有好果子吃。”
卢阎罗是对卢象升的称呼,不过闯王高迎祥一向不喜欢用这个称呼,因为那样会显得他们怕了卢象升。可在这时,他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这个绰号。
高一功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星光中高迎祥的面色一片黑晦。
他们如此乘夜而行,按着高迎祥的意思,是进入凤阳地界就可以重新点燃火把。穿行于林间小道,诸贼首尾难顾,高一功心中对此隐隐有些担忧,想要向闯王进言,但又想到闯王征战多年,这点事情,他应该早有预料。
然而当他们才下了石固山北行不久,便听得一声号炮响,周围喊杀震天,四处都是火光!
“休要放走了高迎祥!”
“闯贼,还不束手就擒!”
高迎祥在号炮响起时,全身便是一震:“是卢阎罗!”
这种号炮,唯有卢象升的“天雄军”才惯常使用,对此高迎祥并不陌生!
紧接着,他又听到急如骤雨的马蹄之声,还有火枪发射时的轰鸣,这种战法,他同样不陌生,正是祖宽的关宁军!
“快走!”来不及多想,高迎祥催马就走,他身边只有不足两千骑,哪里能与卢象升、祖宽相抗!
高一功等将他护着夺路便逃,不仅是他们,整个闯军都开始乱奔,听得厮杀声惨叫声离得近,有不少干脆慌不择路,直接闯入了林子之中。好在林深树密,逃了一会儿,没有人来追,他们才敢放慢步伐。
就是高迎祥自己也是如此,当厮杀声远去之后,他惊魂卜定,再看周围,影影绰绰,不过是三五百骑,而且绝大多数都将换骑的马儿都丢了。他们于乱中也偏离了道路,穿入了林间,根本不知现在身处何方。…;
寻了块空地,他仰望星空,见那北斗七星依旧闪亮,这才舒了口气,嘶哑地笑了两声:“哈,哈,如今咱们人数少了,行得更加方便,当初咱老子起兵时,人数还不如这般多,况且只要甩脱了卢阎罗,咱老子登高一呼,奔散的部众便会再来投靠……”
话声犹未落,便见着不远处星星点点,似乎闪起了火光。此时民间也有吸烟者,那火光倒有些象是烟斗之头,但高迎祥却是身体一颤:“火枪!”
然后就见一排火舌喷吐过来,紧接着那刺耳的锁呐声响起,这声音高迎祥倒是未曾真正听过,但他多次听其余寇贼说起,当无为幼虎的虎卫开始冲锋突击时,便会吹响这凄厉的声音,刺得人心中毛骨悚然!
“俞小狗!”高迎祥怒极,他落得如今下场,多半要怪在俞国振身上,没有想到这厮狡猾,竟然也吊在卢象升、祖宽身后追了过来!
但他还保持着一分理智,并未上前去厮杀,只靠着这几百残兵,要与向来战力凶悍的俞国振硬抗,那是实在愚蠢之举。他拨马便逃,但此处林密草多,马匹行走艰难,他不得不弃了马,然后连甲胄都扔下,只带着腰刀与随身的金银,撒腿便逃。
此时他身边,只余三五人罢了,甚至连高一功,都不知道在何处。
待追索的声音也消息了,高迎祥这次再不敢耽搁,他不辨道路,只能依着那北斗七星所指的方位向前奔行,许久之后,身上实在精疲力竭,他才寻了个背风处坐下喘气。
“该死……未料竟遇如此大败,而且卢象升竟然未被我骗过尾随来了……”
他心中到此时还想不明白,自己断尾求生,抛出步卒与罗汝才等大部流寇,为何还会被卢象升识破。想来想去,只能一声长叹:“非吾计不全,实是天意……不过好在咱们还留着有用之身,几位兄弟,此次脱困之后,你们便是我的左膀右臂,待我重整旗鼓,少不得封你们一个将军之职,若你们有本领能自领一军,我也全力相助。荣华富贵,咱们……”
他知道此时是关键之时,因此少不得种种许诺,免得这几人生出别的什么念头。弃他而去倒是小事,若是擒了他,拿去献与朝廷,那可就惨了。
“只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他话尚未落,便听得一个声音幽幽地道!……,
二九一、鹰视狼顾为雄枭(一)
“只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声音虽然是幽幽的,听起来相当温和,可是在高迎祥耳中,却与炸雷没有什么两样!
“谁!”他拔刀而起,厉声喝问。
然后,他看到声音传出来的地方亮起了火把,大约是十余人,穿着暗色的制服,头顶着黑盔,面甲之后,冷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
高迎祥厉喝了一声“杀”,却侧身便跑,他只有六个人,对方却是十余人,而且一看模样,就应该是无为幼虎的精锐,这等明显居于下风的硬仗,他绝对不会打!
即使到这时,他终究还是改不了流寇习性。
但他向着东面跑了不到五步,东面又是火把亮起,十余人站在那边,截住他的去路。他掉头向西,却发现西边同样也燃起了火把,有人燃在那边。他回头向南望,南面虽然未亮起火把,却也有人喝道“此路不通”!
他唯有向北。
到了这个地步,高迎祥自知再也无法脱身,他先是横刀于脖,就要自刎,可动手抽刀的那一刹那,却又想到自己这一生当真是丰富多彩,还舍不得就此死去,至少不是这般窝囊地死去。于是他提刀便欲前冲,拼死一个算一个,可冲了两步,见着五六杆指着自己的火枪,身体一抖,手中的刀便落了下来。
他喟然长叹,千古艰难唯一死。
“我便是高迎祥,可来缚我请功,勿辱我。”他环视四周:“汝等就是俞国振之家丁?不知俞国振是否在场……莫非阁下便是俞国振?”
周围的火把越来越多,照得这左近也越来越亮,高迎祥看到迎面的人中,有一个推起面甲,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他有些犹豫地问道。
“我家公子,可不会长成这般模样!”那人却带着几分自嘲,声音就是那幽幽的有些阴柔。
高迎祥只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儿见过,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想起来。他这若有所思的模样,看到那人眼中,那人一笑:“是不是觉得我有些眼熟?”
“确实……等一等,你说话,你说话!”
高迎祥猛然意识到,对方说话竟然是一口地道的陕腔!
“那是自然的,我们兄弟都肖父,而先父你必不陌生,先父不幸,与你同姓,讳迎春……高迎祥,我的好族伯,你可还记得这个名字!”
高迎祥身体猛然一抖,他自然记得这个名字!
当初与他一起在塞外当马贩子,是他的左膀右臂,有一身的好武艺,但因为不愿意与他一同造反而分道扬镳,最后还是被他所拖累家破人亡!
“你是大柱还是二柱?”他想到这两人的名字,然后和自己打听到的俞国振的消息联系在一起:“原来……原来俞国振的大管家高大柱和二管家高二柱,就是你们兄弟?”
“我就是二柱,原先的大管家是先父,先父去后,蒙小官人不弃,我二人子承父业。”
“迎春……迎春已经故去了?”
“故去都有三年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们父子,我拉起了若大的队伍,成就了帝王之业,一直在寻自家兄弟子侄来相助……只可惜打听的消息,都是你们父子为官府所害,却不曾料想你们沦落至南直隶,乃至不得不屈身为人之奴!”高迎祥颤声道:“二柱,你过来助我,我收你为义子,我死之后,这闯王之名,就属你了!”…;高二柱哈哈大笑起来。
他对高迎祥,没有任何感情,高迎春化名高不胖拖妻带儿流亡时,他年纪尚小,因此对高迎祥没有什么印象,只是从父兄的嘴里得知,若不是这厮连累,他们原是一个大家族,日子虽然过得艰难,却还算能熬。但因为高迎祥的缘故,他们家,还有许多个和他们家类似的家族,都被毁了。
这也只能让二柱对高迎祥冷漠罢了,但连续两年的南直隶战事,让二柱看到流寇肆虐之情形,这种冷漠就变成了一种痛恨。特别是襄安细柳别院两次被毁,更让他有切肤之痛。
“高迎祥,你知道么,象你这般蠢货,便是想在我家小官人膝前为奴,也嫌忒笨!”高二柱笑毕一指高迎祥:“你处处中了我家小官人之计,还敢在这里挑拨离间?”
“中计……我离石固寨,是你们之计?”
高迎祥此时脑子里不知为何恢复了清明,他闻言顿时明白,脸色大变道。
“正是,我家小官人在此战之前便广布侦网,石固寨里还有左近,都有我们的人,你听道沿途杀绝便不会泄露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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