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问的是,天子遣你来时,他愿意拿出的诚意是什么。”俞国振道:“我不想去绕圈子瞎猜,那是文官们干的活儿。”
此话说得,当真是霸气,让范闲想了一路的绕圈话儿都堵没了。范闲甚至被俞国振这种直接弄得双腿战战,慌忙离座,跪伏在地。
“奴婢其实是不愿意来的,这是被皇帝逼得没有法子么!”他带着哭腔道:“奴婢知道,朝廷对不起南海伯,皇上对不起南海伯,朝廷里更是一帮子混蛋,憋足了气力想当秦桧。南海伯心里有委屈,奴才也有委屈,只因为与南海伯关系亲近,这两年奴才被高起潜那厮……”
他一番哭诉,絮絮叨叨,俞国振不由得想起两人初遇之时,他奉曹化淳之命来见自己,那时他的傲慢,现在是荡然无存了。
不过这个念头在俞国振心中只是一闪而过,他没有无聊到要在一个小太监身上将当初受的气全找回来。他只是觉得好奇,范闲为什么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心里想的话全说出来。
他既是好奇,便问了出来:“跟我说这些……莫非你不怕传回朝廷去么?”
“有什么怕的,朝廷快要完了,只等人推一下,这个朝廷就完了!”范闲道:“奴婢虽然是残缺之体,却不缺心眼。除了宫里的皇爷,谁不知道朝廷就要完了。周延儒就是个裱糊匠,朝里的诸公想当秦桧却没有秦桧的本领。哪里奈何得了南海伯。伯爷是心怀忠义,否则入主京师,哪里是什么难事?”
“不是说朝廷也在编练新兵。要学着我们虎卫么?”
“奴婢见过虎卫,也见过朝廷的新兵,那新兵和虎卫相比,便是土鸡瓦狗。”
这些马屁话说得多了,只让人生厌,俞国振不想再听,摆手阻止了他:“说吧,天子的条件是什么?”
“只要南海伯麾下虎卫,不再北上一步,其余之事。皆可以谈。”
虎卫这一年漂亮的战绩,确实吓住了崇祯,无论他表面上如何云淡风轻,但夜深之时,往往为此不能睡着。虎卫调动数万人。远征南洋,紧接着又是同样的人数远征倭国,这其中展示出来的战斗力和远距离投放能力,让崇祯深切意识到,他呆在京师并不安全。
京城离天‘津才多少里,而俞国振若是数万人在直沽登陆。只怕一昼夜时间就能打到京城!
所以朝廷已经在制定津门守备的方略,要将直沽附近也打造成要塞。可在完成这一切之前,俞国振完全有威胁朝廷的能力。…;
“只有这些?”
崇祯的态度让俞国振很惊讶,这位刚愎自用的天子,莫非真的看清楚了形势?
“新襄的税赋……依旧。”范闲又道。
也就是说,朝廷还是需要俞国振的金钱支持了。崇祯十二年时,俞国振前后拨给朝廷的款项多达四十万两,对于朝廷来说,这四十万两并不少。
“只有这两点。”说完后,范闲补充道。
“首先第一条,若无朝廷明诏,我不会再带兵北上,但若是流寇祸乱至两广,我只能出兵保境,故此,杨嗣昌若是再妄图骄狼吞虎,将献贼赶到新襄来,就莫怪我了。”俞国振沉吟了一会儿道。
“杨嗣昌便是秦桧。”范闲道。
他这话说得俞国振心中一动:“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朝廷的意思。”
“朝廷里许多人的意思,包括周阁老。”范闲低声道。
确实,对于朝廷来说,最好的消弥俞国振怒火的牺牲品,莫过于带兵在外屡战屡败已经让崇祯失去了耐心的杨嗣昌了。俞国振点了点头,于是杨嗣昌的命运便被决定下来,对此俞国振没有丝毫内疚,杨嗣昌这人原当是该这样的下场。
“然后第二条,今年朝廷种种手段,令我今年收入大减,故此新襄给朝廷的款项也只能减少,只有十万两。”俞国振接着说出第二条。
范闲对此没有任何意见,原本崇祯就知道,现在还要俞国振出钱,未免太过一厢情愿。
但紧接着,俞国振说出的话,让范闲愣了。
“若是朝廷实在缺钱,可以拿人来换,一个人三到十两银子不等,朝廷组织那些流离的百姓来新襄,总胜过让他们去投流寇。朝廷再猜忌我,我也只是远忧,流寇与建虏,才是朝廷的心腹之患!”
“啊?”
大明不缺人,若是算上被隐藏的户口,即使是经过这几年的荒乱,大明人口也有一亿一千万至一亿五千万。这样的人口规模,将其中几十万流民送给俞国振,换成朝廷急需的银两,原本不是什么坏事。至于俞国振得到这些人口会发展得更加壮大,那至少是几年后的事情,甚至有可能是几十年兵的事情,至少现在,俞国振对朝廷还没有起反叛之心。
“我还有一条,便是新襄物产,大明不得再借故抵制,若抵制新襄物产,我便无财力足以支付朝廷税赋。”俞国振又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范闲并不知道这其中,俞国振设置的陷阱,毕竟这个时候,大明还没有人能够意识到,仅凭经济侵掠,就可以让一个大国根基动摇崩溃。
他只求这个朝中的秦桧名头,不要落在自己的头上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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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一、半是英雄半为枭(一)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便已经是大明崇祯十五年夏,对于百姓来说,这不是个好年景,去年中原一带接天蔽日的蝗灾,甚至扩展到了苏浙一带,致使吴江这样的鱼米之乡,米价都贵至四两一石。
这个时候,若不是来自南海伯的平价米粮,不知多少人要饿死!
但是南海伯终究实力有限,沿海沿江之地,象是南直隶、苏浙和,山‘东一带,他可以运来数十万石甚至上百万石粮食平抑米价,熬成粥给嗷嗷叫的饥民,可是再往北,饱受流寇与自然灾害之苦的中原大地,则是雪上加霜。
所以对李自成来说,这是难得的好年景。
此时李自成,早就不是被追赶得四处乱跑的那个流寇了,如今天下人一提到闯王,谁都不会想到高迎祥,想到的只是李自成。
两围开封、一攻洛阳,不仅如此,他在中原百姓心目中,也从当初的流寇,变成了如今的“义师”。
原因无它,开仓放粮罢了。
看着正在温声细语向着百姓询问的牛金星,看着亲手将米袋子放在百姓肩上的李岩,李自成得意地捋须笑了起来。
他的独眼里,闪动着野心勃勃的光芒。
他的一只眼睛,便是去年在开封城被总兵陈永福所射伤。这曾让他暴虐了一阵子,但在牛金星与李岩的劝说之下。他终究还是忍耐下来。
又看了李岩一眼,李自岩情不自禁咧嘴笑了笑。他想到初见李岩时对方说的话,当时李自成正处于低潮之时,心中苦闷惶恐,而李岩的一番话,让他振作起来。
这几年事情的发展,也如同李岩所料想的一样。
“如今天下板荡。群雄并起,天子已经如同汉献帝一般,帝令不出紫禁城。地方大员各怀鬼胎。党同伐异,党中又有党。自孙晋等人以‘法门广大’为由,自诩清流的东林与阉党、厂卫同流合污。朝廷中乱象丛生。建虏屡犯边关,割据辽东以为资本,劫掠京畿、山‘东以为收获,是故建虏越战越强,而大明越战越弱。义军诸部,横行中原湖广与南直隶,扰乱四方,百姓望风而起,遥相呼应,动摇大明根基。南海伯俞国振。远居粤南,虎视眈眈,以窥天下之隙——此诚英雄开万世基业之时也。闯王声动八荒,纵横宇内,然而一战败则入山林。再战败则遁汉中,何也,只因不收民心,百姓未附也!”
“故为闯王计,当先据关陇,自古以来。关西多将,出雄兵,据有关西,进足以窥视天下,退足以割据为王。天时有变,则直接出函关挥师京师,天时平稳,则缓缓图取汉中,谋占巴蜀。秦国一统六国之略,今犹可用也!”
“欲据关陇,必收民心,欲收民心,必赈民饥。俞国振乡间小儿,犹能称雄南海,何也,唯其赈济饥民,故此流民归心,区区百万之民,便养数万虎贲之士!”
当初李岩的话语,又在李自成耳中响起,自两人在汉中群山中相遇,李岩献上这“陇上策”之后,彼此之间关系便极亲近。李自成信用李岩,不顾老弟兄的反对,直接将李岩提拔为将军,而李岩也不负李自成所托,编造“十八子、主神器”等谶语,传播于关陇中原一带。
其直接结果,就是来投靠李自成的人越来越多,他攻打州县时遇到的阻碍也越来越少。虽然张献忠这两年在南方杀来杀去,看起来已经成了各路义军中实力最强声势最大者,但实际上李自成知道,自己与张献忠已经渐渐有了区别。…;
“主公,百姓归心,正是扩军之机。裹挟来的百姓,一百个不如十个自己的兄弟,十个自己的兄弟不如一个训练的精兵。当初俞国振能以几百几千人屡屡破阵,靠的便是……”
李自成正想着的时候,李岩又走了过来,向他进言道。但李岩的话只说了一半,便被人打断了:“李岩兄弟,你动辄就提俞国振,据我所知,当初你便去过俞国振的新襄,你口里也总是说新襄治理得好,为何你当初不留在新襄,投了俞国振,他岂不更是你口中的明主?”
能当着李自成的面说出这番尖刻话的,只有刘宗敏这个铁匠。
他原本是李自成手下头号大将,可是随着李岩到来,这个头号大将的身份就有些动摇,他对李岩的嫉妒,几乎是不加掩饰,而李岩气度倒是宏阔,不与他争执。
“我是去过新襄,唯有去过此处,方知天下之大,四海之广,方学会以商养战之术。”李岩微笑道:“若非如此,咱们兄弟就只有再如以往一般去抢掠,哪来的银钱充作军饷薪俸,又哪能用这米面粮食来收揽民心?”
李岩在新襄呆的时间不长,这样短的时间里,他最大的体会就是新襄有钱。通过贸易,新襄赚取了巨额的利润,用这利润维持了精锐的部队。他找到李自成之后,再三游说,李自成便尝试着开通了通往漠北和漠西的商路。原本李自成手下就不少马贼出身的,这两条道路他们并不陌生,而他们抢掠来的丝绸和原本派不上用场只能砸掉的瓷器,竟然在漠北和漠西都卖出了好价钱,换来牛羊毛皮,再经过那些胆大包天的蜀商转手,便变成了银两绢帛。
这其中的利润,让强盗也不由得感叹,原来赚钱就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至于我不投靠俞国振,我也不瞒各位兄长,我最初去是打着投靠的主意,大明快完了,天下需要明主,初时我以为俞国振便是这个明主。但到了新襄后,便听说他被朝廷封为南海伯,得了大明的爵位,我便知道,他这个明主也就那样了。”
“哦,为何如此?”就是李自成,也对这个好奇。
“得了大明爵位,他再起事,便是乱臣贼子,我李岩虽是不才,岂能从一个乱臣贼子?更何况他分明有自立的实力,却接受朝廷封号,实在是愚不可及,自此行事,处处受制于人。否则的话,以他崇祯十二年时的兵力,当时便可以提师入京,定鼎中原,哪里会象现在这般,还要到倭国、吕宋去开疆拓土!”
众人听得大为畅快,纷纷都赞李岩说得好,就是刘宗敏,也一个劲的点头。闯王部下,与俞国振的仇怨结得可不轻,因此虽然这些年都没有再交手,但他们对俞国振仍然没有任何好感。
李自成神情却有些异样,他拉着李岩的手,笑道:“诸位兄弟,我还要与李岩兄弟商量一下,诸位兄弟先散了吧!”
打发走诸将,李自成盯着李岩:“李岩兄弟,咱们派去的人……应该到了吧?”
“已经是两个多月,应该到了,听闻如今从金陵到新襄,只有不要半个月的路程。”
“你说,俞国振对咱们的使者,会如何相待?”
“闯王放心,俞国振这人,第一恨的是建虏,第二恨的是流寇,如今咱们行事,已经是义军风范,他必不会为难。我又是托癸泉子道长出面关照,他在俞国振面前很有些体面,想来当得礼遇。”…;
“过儿为我侄子,我一直无子,颇有立过儿为嗣之念,这次若不是你说事关重大,我也不会遣他去。”李自成叹了口气:“但愿如你所言。”
“正是主上视小将军如子,故此属下才建议遣他去,小将军要承接主上基业,不去新襄见识一番,今后如何与俞国振争雄?”李岩低声道:“便是主上今后有了嫡子,也需要小将军扶植!”
“是,你考虑的长远。”李自成口中这样说,独目中却仍然闪过忧色。
他担忧得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他的侄子,也算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如今却在俞国振的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从年纪上说,李过的年纪比起俞国振要大上一些,但当俞国振的目光盯住他时,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严厉长辈盯着的小孩儿一般。
“李过,一只虎?”俞国振盯着李过问道。
“在下匪号正是一只虎。”李过恭声道。
“你这一路来,定然很是辛苦。”
俞国振笑了起来,那种如山凌顶般的压力,少了一大半,李过悄悄松了口气,抬起眼看了俞国振一眼。
双方相距只有不足两丈,之间只隔着一张书桌,若是他此刻飞身上前,挺刃而刺,那么,李岩口中所说叔父争夺天下最大的障碍就将成为过往……
这个念头才浮起,李过便觉得自己象是被一只猛虎盯住了一般,身体几乎不能动弹了。
然后他注意到齐牛,虽然齐牛身体高大雄壮,但只要俞国振在,别人第一眼注意的肯定是俞国振,他反而显得不起眼了。
“还好,还好,蒙南海伯关怀,不甚感激。”李过只觉额头冷汗涔涔,他低声道:“从关西到金陵这一段最难,到了金陵反倒好了,上了南海伯的船,路上再无人敢盘查。南海伯威仪,在下总算见到了!”
“你是李牟,李岩之弟?”俞国振又转向随同李过一起来的那个青年。
那青年人蜂腰猿背,行动矫健,一看就是一员悍将。他对着俞国振,同样没有丝毫气焰,而是恭敬地道:“小人正是李牟,家兄不只一次提过,南海伯乃当今第一等的英雄,要小人见了南海伯,替他问安。”
“唔……闯王遣你们来我这里,是想要什么?”俞国振一笑置之,直入主题。(未完待续)
五四二、半是英雄半为枭(二)
李自成在俞国振看来,只是半个枭雄。但就算只是半个枭雄,也不会万里迢迢派人来,只是向俞国振问个好。
更何况还有李岩在内。
癸泉子一直未曾说李岩来投的事情,新襄的情侦系统虽然侦察到了这个人,也没有人知道他会在历史上留下众多疑团,因此被当作其余来到新襄又失望离去的人一样,比如说,那位周钟,在新襄呆了一年半时间,终究还是北上去参加科考了。
直到李过、李牟作为李自成的使者,被飞隼号从金陵带来,并且找到癸泉子头上,癸泉子才惊觉,李岩从新襄失望而去后,竟然去投了李自成。他再和俞国振提起此事,虽然俞国振对于搜集历史名人的兴趣已经不如以前,但也多少有些遗憾。
李岩拥有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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