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拥有一定的战略眼光,为人也比起一般的流寇要好得多,如果他留在新襄,锻炼几年便可以独当一面,成为一地总督也不是不可能。
“我家闯王派我们一行来,除了向南海伯问安之外,还想与南海伯做一笔生意。”李过恭声说道:“如今中原、陇西一带,蝗旱连年,民不聊生,朝廷不管不顾,只知道催捐逼税,闯王不忍百姓荼炭,想寻南海伯购一批粮食。哪怕只是煮粥赈济百姓,能多活一些总是好的。”
俞国振得知李自成派人来寻他做交易,第一个念头,是李自成要找他买武器。
新襄武器之名,如今天下皆知。就连建虏,都拐弯抹角小规模地求购新襄武器。不过建虏知道他们在新襄是买不到的,因此他们的手段就是寻大明官兵以双倍价购买。比如说一枝虎卫乙型火枪,新襄卖给朝廷是十两银子,而建虏就出二十两银子。
这个发现被高二柱的情侦人员传回新襄后,当时新襄内部还引发了要不要停止与明廷武器贸易的争论,不过这争论随着射程更远、精度更高的线膛枪出现而结束了——虎卫丙型火枪都要被淘汰了。何况是虎卫乙?
却不曾想,李自成竟然是派李过来买粮食!
俞国振在短暂地愣了一下之后,扬了扬眉:“姑且不说我会不会将粮食卖与闯王。就算我愿意卖,闯王付得起钱么,就算他付得起钱。这粮又怎么送到?”
“闯王准备率军东进,直逼凤阳,自然就在徐‘州一带交割粮食。请南海伯放心,闯王大军,绝对不会进入山‘东与皖南,便是南直隶,也仅是徐‘州一城,这也是为了方便南海伯船队顺运河运粮。”李过微笑起来:“至于钱财,闯王说了,南海伯心系百姓。粮价必不会太贵,虽然我们闯军较穷,砸锅卖铁凑一凑,也能买一些粮食,能多救一个百姓。便多救一个!”
“能多救一个百姓,便多救一个!”
俞国振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然后笑了起来。
李自成身边果然有了高人指点,难怪这两年他行事与过去都不同了,劫掠的少了,经营地方的反而多了。
他算是看准了俞国振的弱点。
虽然说慈不掌兵。那是指在执行军法军律时不可心慈手软,但对上无辜的百姓,若还能无动于衷……俞国振在这个时代的挣扎,就不会是真的为了华夏的崛起,而只是为了他个人的野心了。
华夏的崛起,应当是每一个华夏儿女的崛起,而不仅仅是一撮人的崛起。大国的复兴之路,应该是让每一个华夏儿女面前都有路可走,而不是一小撮人的富贵之路。即使一定要牺牲一些人,也应该是自愿牺牲,而不是被牺牲。…;
这是俞国振的弱点,却也是俞国振最强之处,正是因为他有这个弱点,他才没有立刻带兵北上将崇祯从皇帝宝座上赶下来——这样痛快是痛快,却只能在华夏制造更多的混乱。也正是因为他有这个最强之处,所以来到新襄的百姓,无论从事什么工作,都能用十二分的精力,顺着他指明的方向去努力。
新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原本历史上需要几十年才能完成的技术积累,靠的不就是这些百姓们的奋发图强么。
“我如何能相信,闯王得了粮食后会用于赈济百姓,而不是充为军粮?”
“闯王肯定会将其中部分充作军粮,但是可以保证,不少于一半会用于养民。”这些问题,来的时候李岩都有交待,因此李过回答的很快:“闯王自知无以取信于南海伯,故此让我与李牟为质,若南海伯发觉其中有不实之处,只管杀我二人就是。”
这又是一个让俞国振意外的条件,俞国振看着镇定自若的李过,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李牟,不得不承认,李自成在原本的历史中能做出推翻崇祯的事情,其心性之上,确实有过人之处。
即使这是李岩指点的,李自成能答应下来,也是非同小可。
他没有急着答应,而是轻轻用指头扣着桌面。李自成与李岩究竟是什么打算,他还没有琢磨清楚,因此虽然他倾向于与李自成做这个交易,但又不得不慎重考虑。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华悠之敲了敲门,然后一脸怪异地走了进来,将一封信递了过来。
“啊……”
俞国振看了这封信一眼,漂亮的字体,但署名却让他眼中寒芒闪动。
“大清摄政睿亲王多尔衮上。”
竟然是多尔衮给他的一封信!
这倒奇了,先是李自成派来了使者,接着多尔衮给他来了信,再加上一个前些日子又到钦‘州的钦使范闲,如果张献忠再派人来,那么这些使者可以凑成一桌打牌了。
俞国振向李过笑道:“二位远道来甚是辛苦,先安排二位休息一下,至于闯王的事情,容后再议……”
“南海伯,在下还有几句话,是闯王与李岩将军吩咐的。”李过听得这样就要打发自己离开,他担心俞国振采用拖延之术,因此开口掀出了底牌:“闯王知道南海伯需要人口,闯王可以将饥民送至徐州,请南海伯运回南方安置。”
“我知道闯王的诚意了,容我与几位先生商议。”俞国振道。
李过只能行礼退下,他们走后,俞国振问华悠之道:“这信是哪儿来的?”
“是建虏令朝鲜国转交的,刚刚由耽罗转来。”
“老将倒是没有写信说自己的意见,大约是他也有些发蒙了。”俞国振拆开信,那信封已经被拆过,证明安全人员早就试过其上无毒,因此他才敢如此拆信。
多尔衮的信中内容相当友善,说三年前在山‘东一晤,此后不敢相望,但因为分属敌国,故此未致问候。如今旧事已远,双方理当向前看,因此多尔衮说愿意与新襄商议朝鲜一分为二之事,并且还有一个建议,便是允许新襄的商品自朝鲜转口至大清。
“多尔衮这厮可比李自成难对付,除非李自成完全听李岩的建议,否则李自成还不是他的对手。”俞国振默默地想:“这厮寄信过来,莫非他嗅到了什么动向,或者说,是多尔衮与李自成都觉得,自己蛰伏一年,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锐气?”…;
俞国振在新襄已经蛰伏了一年有余,自从崇祯十三年他击败了荷兰人与郑家的联军,将整个东海和南海都纳入新襄体系之下后,一年多近两年时间,新襄都没有大举动兵过。其中虽然也有小股的与外敌的战斗,总的来看,这近两年的时间是俞国振开始自己计划以来最为安稳的两年。
“请茅先生、小宋先生,请田伯光、顾家明、王浩然……”
俞国振点了一连串的名字,其中便有王浩然。当王浩然被找到时,他刚刚在参谋室里与同为参谋的几个伙伴进行了一场兵棋推演,因为兴奋,他额头都是细密的汗水,听得召唤,匆忙抹了一把脸后,便赶向了俞国振的办公室。
他不愿意留在研究院,而是志在从军,原本俞国振以为他只是说说罢了,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明朝朱家的女婿,竟然真有一股狠劲,虽然年纪大了些,在体能上稍逊,但他还是坚持完成了虎卫的基本训练,在倭国、吕宋之战中还立下了功勋,去年更是在法显城击败了几位土著苏丹的联军,从而因功被召回,入了参谋室。
而王浩然对于身份的转换也极为自然,以前他与俞国振有一半朋友关系,但现在,他就是比较单纯的部下了。
他是第一个到的,然后宋献策这矮子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再然后是在军营中的田伯光、顾家明。茅元仪最后到,不过众人都体谅他,知道他是腿脚不很好。
“很久没有这般开军务会了,想来大伙都要忘了吧。”俞国振看着跻跻一堂的众人,随着手中人才渐多,参与会议的人也多了起来,他办公室内的小会议室,已经有些挤了。他将多尔衮的信交给众人传阅,传阅过程中又说起李自成派人来的事情,还有范闲作为朝廷的特使来到新襄的事。末了之后,他笑道:“看来,要有大事发生了,我们毕竟隔得远,不如皇帝和李闯、多尔衮等人嗅到的气味浓,大伙来商议一番,看看最有可能是会发生什么事情,李闯、多尔衮的用意是什么,我们又该做出何等的应对。”
他话说完之后,便是最急的宋献策也没有急着开口,众人都沉默深思起来,一时间,会议室里极是安静。(未完待续)RQ
五四三、半是英雄半为枭(三)
最终还是宋献策忍不住,他抢着开口道:“多尔衮与李闯都是包藏祸心,他们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最多不过是反间计罢了,其蠢无比,但还有比他们更蠢的,十之八‘九都会上当!”
宋献策说的比多尔衮与李自成更蠢的,毫无疑问,就是指朝廷上的那些人了——1——
特别是崇祯皇帝,他刚愎多疑,偏偏喜欢自作聪明,这种计策,还真能让他上当。
但宋献策说的“蠢”又有另一个含义。
用不着他们使什么破反间计,现在崇祯对俞国振的猜忌到了极致,但那又怎么样,俞国振拥有足够的实力,让崇祯把所有的猜忌都隐忍在心,逢年过节,甚至俞国振长子的生日,崇祯还不是乖乖派钦使来颁布恩赏之令。
赏赐的都是些不值钱的虚名,可这其后表现出他对于俞国振的笼络,极为明显。
多尔衮与李自成再是枭雄本色,也没有办法弄到崇祯十三年时俞国振与崇祯通过范闲定的那纸密约,不知道在那密约当中,崇祯以开放市场和人口迁移为代价,换取了俞国振不再挥师北上的承诺。双方的密约,根本不是什么挑拨离间能够动摇的,因为这是建立在双方的战略选择之上:崇祯无力南顾,而俞国振能得到宝贵的发展时间和市场。
众人听了宋献策之话,都笑了起来,宋献策又道:“无论他们说什么。咱们口头上都答应下来,但他们请求我们做的,我们坚决不做,他们要我们不去做的,我们立刻去做……”
“你那是驴啊。”茅元仪不满地道。
众人又是哄笑,按着宋献策的说法,可不是一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犟驴么。
宋献策嘿嘿干笑了两声,别人说他他定然是要脸红脖子粗地争吵的。茅元仪么——一来资历确实比他老,二来在战略眼光上,他也自承不如。
“茅先生以为呢?”
“小宋先生说的也没有错,这是离间计,至少离间我们与朝廷的关系是其目标之一。确认这一点,那么对方的主要目的也好揣测了,李自成说他要东征。攻至徐州,但攻至徐州之后他准备怎么做?如今李自成的兵力足有十万。而且这不是那种裹挟来的乌合之众。而是跟着李自成两三年的惯战之兵——莫笑,莫笑,虽然和咱们虎卫相比,也还是乌合之众,但至少对上官兵,不再是一触即溃了。”
众人的笑让茅元仪原本绷着的脸也松了下来,他也不大好意思去夸闯军的战斗力。毕竟,在座的可都是熟悉虎卫的。当世第一强军,非虎卫莫属。甚至就算将欧洲诸国的强军拉过来,也未必能强得过虎卫。
“李自成到了徐州,得了我们的粮食,他接下来若是南下,就得面对我们的怒火,因此,他唯一的选择便是北上,挥师进京。”众人笑定之后,茅元仪轻声说道:“他想去紫禁城里过一回皇帝瘾了。”
此语让众人完全安静下来,几乎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俞国振。
在座的诸人眼中,如果说天下需要换一个皇帝,那么这个皇帝除了俞国振外,别人都没有资格。所以得知李自成这个流寇现在竟然觊觎起皇帝的宝座来,众人无一例外,都是暴怒。
倒是俞国振自己,还很是安静。
“建虏呢,建虏派人来,莫非也是要再度入京?”俞国振问道。…;
他轻巧巧地将皇帝一事撇开,视之如草芥的态度,让众人有些不甘之余,也不禁钦佩。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面对皇帝宝座的诱惑而不动颜色?
他们却不知,俞国振的想法很简单,该是他的,终究将是他的,一切一切,都会水到渠成。即使李自成真到紫禁城里去当了这个皇帝,那又能怎么样,他俞国振难道会承认?
“建虏的目的,除了离间、入京之外,怕是别有怀抱,建虏只怕也有试探究竟能否与我们和平相处的可能……我想不明白的是,建虏和闯贼同时有这心思,究竟是有所勾结,还只是巧合。”茅元仪道。
“只要建虏未曾还尽他们对华夏的罪孽,那么和我们之间就不会有和平可言。”俞国振平静地道:“这一点,无论多尔衮如何试探都不会改变。”
这是俞国振的一惯态度,而所谓建虏还尽罪孽,其中第一条就是爱新觉罗氏族灭——这又是建虏绝对不可能接受的条件,因此双方的死碰是不可避免的。
“还有人补充么?”茅元仪思考得很全面,俞国振自己的,也就是这些,因此俞国振跳过了一一点名的程序,直接问道。
王浩然看了看众人,大伙都没有出声,他想了想,终于举起了手。
“王兄,说吧。”俞国振笑道。
“咳咳……”一句“王兄”险些将王浩然到嘴的话又堵了回去,他瞪了俞国振一眼,仿佛又回到了两人单纯的朋友关系之时,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也因此放松了。
“建虏与闯贼,未必有什么勾结,可能只是巧合,否则双方不会同时向我们派遣使者,这岂不是多此一举。我这些时日,一直在关注大明内部的一些事情,这两年来,大明内部有些事,挺有意思的。”
“南直隶一带,原先的织户抗捐之举,时有发生,这两年更是频繁得每月都有,松江的棉布机户,约有小半都到了咱们新襄,剩余大半,度日艰难,而朝廷仍在征税,剿饷、辽饷,年年不绝,他们唯有抗捐。”
“湖广江‘西一带,原是粮仓,但这两年因为献贼祸乱,百姓流离,好不容易将献贼又赶至大山中,可朝廷赋税沉重,百姓交不起银两,纷纷典地卖田,成为流民,咱们新襄这两年新移民中,许多都是由他们当中来。”
俞国振嗓子微微有些痒,他看了茅元仪一眼,茅元仪恰好看过来,两人目光中都略有惭愧。
王浩然把这丝惭愧也收入眼中,他在心中同样一叹。
南直隶的手工工场和湖广江‘西的自耕农破产,朝廷的苛捐杂税是主因,新襄在这件事情上也是推波助澜。这几年间,随着蒸汽机的应用,新襄在许多产业上都实现了工业化,就以棉纺织业为例,不仅仅新式的纺纱机、织布机被推出来,甚至连棉花的品种,都由原来的土棉换成了纤维较长更适合机织的美洲棉。这样的竞争之下,南直隶一带的织户哪有不破产的?而湖广江‘西一带自耕农的破产,更是俞国振有心的结果,他每到收获之时,便将新襄产的稻米运至这些地方贱价出售,以压低米价,而按着一条鞭法,朝廷收税收的是现银,并不是实物,自耕农必须将自己的农产品出售后换取银两再来交税。在新襄的低价倾销下,自耕农们“多收了三五斗”的悲剧,几乎是一年一年地重复上演。…;
到这个时候,俞国振与茅元仪都是恍然,王浩然揭开了他们不大愿意想的一件事情,却也让他们对整个时局有了更清楚的认识。
茅元仪终究是大明旧臣,当真正看到这个王朝走向穷途没路时,内心深处还有些不忍;俞国振则用惯性的眼光看着这个朝代,总觉得这个朝代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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