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放心,吉人自有天相,南海伯智计百出,他定然有别的安排。”周皇后虽然看不清崇祯的脸色,却也知道他在担忧。
“嗯……南海伯……朕其实只见过他一面啊。”崇祯叹了口气。
没有在通州停留,众人绕道运河右岸,开始向南前行。田伯光担忧李自成大军来追,却不曾想此时李自成却在开怀大笑:“死得好,死得好……既然崇祯死了,就算逃脱了几个皇子也无妨,大不了打上门去,送他们去见他们老子罢!”
他看到的,是皇宫中的一具残尸。
这具尸体已经被烧得一片焦糊,看不出形貌,身上衣裳也烧得精光,但胯下有货,证明不是太监。刘宗敏将皇宫里折腾一番之后,找到这样一具尸体,便说是崇祯,而逮来的太监宫女们哪里能分辨出来,给一吼一吓,一个个都指着说就是崇祯。
至于皇后之类的,火势极大,都烧死了,这也正常。谁有闲功夫去那些断壁残垣中搜索尸体!
“咳咳!”
在李自成大笑时,李岩咳嗽了两声,李自成顿时醒悟,叹了口气,生生挤出两滴眼泪:“可惜,我正要与他共坐天下,怎么就想不开,放火将自己烧死了……把我这句话记下来,你们听到没有。”
他后一句是对着一群文人吼的,那群文人纷纷点头,一个个夸赞起闯王仁义来。
“闯王,高一功说的虎卫之事,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我愿带本部去追,弄清楚究竟是什么人。”李岩又道。(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五六五、观海听涛双龙会(一)
“运河封冻了?”
俞国振放下手中的布袋子,从脖子上摘下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回首看着王启年,王启牛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将那布袋子接了过去。
布袋子里装的可是从新襄运来的大米,这几十万的灾民,都等着吃的,有的时候,俞国振自己也会来搭把手,帮助背米。其实并不少他这一个人的劳力,他也不是为了做戏——这几十万人都靠着新襄来的米活,他不用做任何戏,百姓们对他就已经感恩戴德了。
真心为百姓,将百姓挂在心上,那么百姓自然就他当成自己人。否则只靠着一张嘴说大话一双眼挤眼泪,就是再会演戏,也只能骗人一时,岂能骗人一世?
俞国振之所以来,只是因为他喜欢这样,唯有如此,他才觉得,自己并未脱离这诞生他的土地,未脱离这些愚昧而又聪明、笨拙而又勤奋的华夏百姓。用他自己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虎卫要常接地气。
“是,我们特意查看过,从德‘州往北,船只便不能通行了。而且,看这天气模样,还会越来越冷,我担心直沽口外也冻住,那样的话,情形就有些不妙了。”
“飞隼号在羊角沟吧,我去直沽看看,家明,如今灾民收容也已经上了正轨,你抽调八千人北上,在德‘州准备接应。”俞国振把汗水抹干净之后道:“正好,据闻京畿那边,李闯的军纪非常不好,我们正好给他施加些压力,让他不得对百姓妄动!”
“是。”顾家明应了一声:“官人你要多加小心。”
“无妨,飞隼号在。还有谁能追得上我?”
“要不要多带些人手?”
“让启年带着一队人随我去就行了。其实不会有什么事,我只是去看看直沽港罢了。”俞国振笑道:“此次去后,怕是有些时间不会再北上了啊。”
从羊角沟走海路到直沽。不过是五百里也就是二百五十大里海路,以飞隼号的速度,也就是十二个小时的事情。俞国振在船上睡了一觉。到了早晨时,船已经停在了直沽口外了。
此时直沽乱成一团,完全没有过去北方第一大港的风范,并不是因为李自成攻入京城——这个消息如今还没有传到,这里还是大明的治下,而是因为李自成掘开了黄河北堤,黄河夺运河与大清河入海,其中夺了运河的这一支,便是在直沽入的海。
而黄河泛滥两岸的灾民。除了往山‘东去的,便是向天津、京师一带聚拢,在他们看来。京师乃朝廷重地。官府总要个颜面,多少要赈济一些。所以整个直沽聚集了数万灾民。而官府又无法收容,便使得他们在此嗷嗷哭嚎。
人一多,又没有吃食,天寒地冻的,少不得作奸犯科之事。
几乎就在这同时,崇祯一行人也终于抵达了直沽。
一见到这么多车辆,再加上护卫的千余骑,那些灾民虽然不敢上来抢夺,却一个个跪在外头,大声哀求,希望能得一点施舍。
这突然而来的声浪,惊醒了坤兴。
在马车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夜,身边还有一个小妹和两个弟弟,她知道自己身为长姊这个时候应该护好弟妹们,因此睡得很浅。
“怎么了,外头怎么了,是闯贼追来了么?”一个弟弟低声问道。
看来他们同样也没有睡好,在这些皇子皇女心中,闯贼如今是天下最可怕的东西。
坤兴将窗帘掀起了一些,然后便看到了那些跪在道路两边的灾民们。
灾民们的惨状,让坤兴的心象是流血一样痛了起来:这些灾民,已经没有人形了啊。
原本她沦落到如今局面,心中还颇有些怨艾,觉得自己身为天家贵胄,一向仁慈为怀,父皇勤政为民,母后宅心仁厚,老天不应如此对她们朱家。但看到了这些百姓,她才意识到,自己所谓的不幸,跟他们比算得了什么!
她甚至看到了枯瘦的母亲抱着饿死的婴儿痛哭,看到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扯开衣裳露出羞处,茫然失措望着苍天,看到佝偻着身体在地面嚼着泥土的老人,看到她此前最深最恶的梦中也未曾看到的惨状!
她缩回了车厢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崇祯也被呼喊声从梦中惊醒过来,他掀起窗帘向外看,看到那些百姓模样,心中也同样凄惨。
无论如何,他都想努力做一个好皇帝,不象传说中的尧舜那般贤明,至少也努力让他治下的百姓能过上太平生活。
他失败了,他被人赶出了京城,他看到他的百姓便是如此生活。
这个时候,崇祯心中还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不忍和惭愧。看了好一会儿,他将窗帘放下,黑暗中长叹了口气。
“朕惭愧……百姓竟然穷困至此,朕却丝毫不知……”
皇后也看到了,但她只看了几眼,就不忍再看,听得崇祯自责之语,皇后又拉住他的手:“陛下,这非陛下一人之责,这些年天灾不断,朝中文武又多为无能之辈……”
崇祯听她提到朝中文武,忍不住恨恨地道:“朕实非亡国之君,臣实是亡国之臣!”
“好在咱们还有机会,陛下此次南下之后,选贤与能,国家军略,尽付南海伯就是,十年生聚,十年复仇,定然能让天下重归太平。”
周皇后话说得很委婉,崇祯明白她的意思,心中不禁暗暗一叹。
就在这时,他们听得前边传来一声叫声:“你们能不能帮帮他们?”
却是坤兴的声音,坤兴的车与他们相邻,崇祯听得坤兴这话语,心中一动。自己这个女儿倒是心地仁慈,只是……毕竟养在深闺,对目前的情形还不是很清楚啊。
听得坤兴的声音,田伯光上前。见坤兴将窗帘掀起一角。露出半张小脸,满脸都是恳求之色。
田伯光对她的态度略有不同:“小姐,此事可不易。”
“我……我们方才商量了。我们姐弟几个,可以少吃些,省些给他们。求你了。”坤兴不敢看他,低声哀求道。
“杯水车薪,而且你知道么,如今我给他们一袋两袋粮食的结果是什么,是一场骚乱,为了争夺这点粮食,他们之间先会争斗抢夺,体弱者必然先死。”田伯光道:“便是要赈济灾民,也不该是这样的。”
他话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因此,后一辆车上的崇祯也听到了。
“你……你就眼睁睁看他们这样……南海伯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要救民于水火。便是我在深宫之中。也听闻他字讳济民,你怎么忍心就这样看着他们……”
“十年之前。我与他们没有什么区别,当初登莱兵乱,我便是从死人堆中爬出来,我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田伯光嘿然一笑:“若非官人,我便与他们一样只能在绝望中等死,所以对他们的心情,我比你更清楚。”
这话说得坤兴哑口无言,她抬眼看了田伯光一眼,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看上去英武非凡的虎卫将官,竟然有这等往事。
“田将军!”
崇祯忍不住伸出头来,向田伯光招呼,田伯光心中有些嫌麻烦了,这崇祯天子,难道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么,他现在就是要尽可能少抛头露面才是!
他回到崇祯身边来:“朱大官人有何吩咐?”
这是他们路上说好了的,为了避免走露消息,他们称崇祯为朱大官人,只求掩饰一时罢了。
崇祯叹息道:“万千有罪,罪在……罪在我身,若是真有办法救这些灾民,还是救一救吧。”
“要救这灾民,得有足够的粮食,有足够的人手,有足够的燃料,甚至要有足够的铁锅,可现在我们都没有。”田伯光摇了摇头:“最重要的是,要有人,如同我们虎卫一般有组织的人,而不是官府里的那些办起事来推诿的大老爷,是愿意到这些灾民中间的实干家,而不是那些路到灾民中表演自己多么关心他们的戏子!”
这一番话,隐隐就有在讽刺崇祯这番关切是演戏的意思在里面,崇祯唯有长叹,只能缩了回去。
他有什么好说的,国家成这模样,他身为天子,大明朝的皇帝,若是说完全没有责任,他自己都不相信!
“顺着运河向南走,到济‘南府,南海伯在济‘南府放粮赈济,沿途有人接应!顺着运河向南走,到济‘南府,南海伯在济‘南府放粮赈济,沿途有人接应!”
他缩进车厢没有多久,突然间听得外头这般大喊声传来,数十人齐声大喊,声音远播,崇祯心中一动,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爬来爬起,让他顾不得开始被田伯光讽刺,掀开帘子向外看去。
田伯光不在,是另外的虎卫在,他招呼了那虎卫一声:“这位壮士,你们确定南海伯会在沿途安排人手接应灾民?”
“那是自然的,我家官人得知百姓受难,只要他力所能及,肯定会做好应急准备。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那虎卫笑道:“朱大官人手底下,不少人可都花了大价钱,想要将咱们田师座等人挖去,为何我们田师座就是不去?我们大伙都认定了一件事情,全天下唯有咱们官人,才真正想着念着百姓!”
这话又让崇祯脸上发烧。
若换了以往,他肯定要猜忌俞国振这般收买人心是图谋不轨,但现在,他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以猜忌的?
他心中只是有些不愤,觉得虎卫可能言过其实罢了。
但就在这时,那虎卫突然眼前一亮:“咦,是王启年,王启年来了,我们官人必是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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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六、观海听涛双龙会(二)
马车全部停在了岸边,崇祯在王承恩的掺扶下出了马车,因为坐了一天的车子,他脚下有些发飘。不过当他看到俞国振时,他还是挣开了王承恩的撑扶,挺直腰,看着俞国振。
当年在曹化淳的私宅中,他曾经见过俞国振一面,与那时相比,俞国振几乎没有显老,仍然是年少英挺,只是眉眼间显得柔和了些,或许是当了父亲的缘故吧。
码头上不少人,因为黄河夺河道的缘故,大量的泥沙淤积,毁了原来的码头,船已经无法直接靠岸,因此现在都是停在临时搭起的浮动码头之上。俞国振便站在这浮动码头边,微微带笑,看着崇祯,然后拱手为礼。
看上去是他先行礼,但崇祯突然中觉得,来到俞国振面前的哪怕不是他,堂堂大明天子,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子,甚至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俞国振仍然会先行礼。
这无关尊卑,只是个人的修养。
而且就在俞国振这个拱手动作之下,崇祯不自觉地,也拱手微倾:“南海伯!”
王承恩的眼睛几乎突了出来,崇祯天子自登基以来,天下有几人能受他之礼?
他有心喝斥,可是俞国振既没有威逼也没有利诱,反倒是俞国振先行礼,然后崇祯再行礼,他有什么理由去护主?
“皇爷啊皇爷,你……当真是……”王承恩一时间不知怎么是好。
同样,行完礼的崇祯也是如此。不过身为帝王,崇祯再如何不合格,也是有些手段的,他在愣了一刹那后,立刻上向。一把抓住了俞国振的胳膊:“南海伯。朕错了!朕不该听信谗言,妄信奸贼,冷落南海伯。朕不该任用庸才,令国势如此!”
这一番话,倒是说得情真意切。一边说,他一边眼泪双流,声音轻颤。
他自己觉得已经足够诚挚了,对于给一位大臣赔罪,他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反正他常年下罪己诏的,就是前段时间,不还是下了一回?
俞国振却是叹了口气。
崇祯还是没有足够地反省,谗言、奸贼、庸才……那他自己的责任呢?只是微不足道的用人不当……
却不知。对于拥有权力者,用人不当就是最大的原罪!
用人不当,将手中的权力所托非人。致使百姓遭受罪。致使声音混乱,这不就是不称职么?既无此能。自当让贤,不能如此,尸位素餐,待事情发生之后再痛哭流涕下罪己诏,有什么意义?
倒不是说不能偶尔犯错,关键是在犯错之后得吸取教训,如果是用人不当,那么就要改进自己选人的眼光,甚至改进朝廷的用人制度,而不是轻飘飘的几句道歉之语!
因此,俞国振挽着崇祯的胳膊,稍稍转了一下身体。崇祯只觉一股大力传来,让他向左边转了一转,由原先对着海外变成对着了港口内。
“陛下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原不必向我道歉,陛下该道歉的是这无限江山与满国百姓。陛下用人不当,受罪的是他们。”
崇祯心中愕然。
“此地不是说话之所,陛下还是赶紧上船吧,我方才得到消息,闯军大将李岩率领一万人正在追来,离此不足十里。”俞国振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又道:“战倒是可以与之一战,但不必要的损失还是算了……所以陛下与皇室还是上船吧。”
顺着俞国振所指,崇祯看着海中停泊的船,那艘船没有帆,只有三个大烟囱,全身都刷着一道白漆,看上去甚为漂亮。凛冽的寒风中,那船上下起伏,在波滔中摇晃,看上去颇为惊险。
这也是他生长在内宫之中,少见过这种场面而致。
而在他身后稍远处,被周皇后拉着的几位皇子,早就惊呼连连,甚至年幼者都忘记了自己如今的处境,仰起脸向周皇后连连发问。
就算是天家贵胄,实际上也只是普通人罢了。
“南海伯,出海之后,是不是去往金陵?”
“船先要到耽罗岛羿城港进行补给,然后才会南下。”俞国振微笑:“陛下只管放心,这是蒸汽船,航行得比帆船要稳要快。”
崇祯真正不放心的,并不是船。他深吸了口气,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选了,因此他推开要扶他的王承恩:“照看好皇子,让宫女们小心皇后和公主。”
但他推得开王承恩,却推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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