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想念着俞国振的时候,俞国振却喘着气,站在泰山岱顶之上。
此时雨霁云收,正是泰山之上风景如画之际,当年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俞国振虽然知道泰山在五岳之中是海拔最矮的一个,可到了这里,却仍然也与孔子产生了共鸣。
浩浩荡荡的群山在他眼前列阵奔驰,远处的河流蜿蜒如线,天空地阔,让人荡胸生云。他对着群山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一声长吼,声音如雷,滚滚于群山之间。
“这边就是碧霞祠,老爷请看,这块碑,便是故文肃公王荆石所撰。”
俞国振走到那位道官所指的碑石前,这是《东岳碧霞宫碑》,道官口中的文隶公王荆石,乃是万历朝的重臣王锡爵。在万历皇帝清算张居正之时,唯有他不顾此前与张居正的矛盾,上书“江陵相业亦可观,宜少护以存国体”。在群情汹汹争国本之时,也只有他在努力调和内外矛盾,想要勉强将君权与臣权之间的平衡维持下去。在新襄时,俞国振向方孔炤等人求教,听他们点评近代以来的大臣,对于王锡爵,俞国振觉得还算入眼。
进了祠堂,迎面看到的,便是碧霞元君的塑像,俞国振注意到塑像前摆着许多绣花鞋儿,便笑着问那道官:“这些鞋是怎么回事?”
“乃是仕女上山参拜之后贡奉之物。”
俞国振笑道:“原是如此……只不过,碧霞元君娘娘为何裹着小脚?”
他一见祠堂便看到这位神祗的小脚,心中甚是不喜,因此问了之后,不待道官答话,便回头道:“拨一百金元给碧霞祠,重塑娘娘金身,不可给娘娘留小脚。”
说完之后,他转身出了祠堂,扬长而去,只留下那道官和一干随从大眼瞪小眼,不明白他此言所指之意。
俞国振自己明白自己心中的本意。
小脚之类的东西,乃是华夏传统文化中诞生出来的怪胎,唯有将这些怪胎除去,方是去浊扬清。
四千年道统,乃是华夏历代先民精神中昂扬向上的部分,而不是这些偶尔泛起的沉渣。
现在大明的政局走向已经渐趋明朗,俞国振该考虑的是下一步具体措施了。
“官人,你当真要重塑那位娘娘的金身?”
“碧霞元君娘娘是道教神祗,重塑其金身,想来葵泉子盗泉子那二位会高兴吧,这可是我第一次为某位神祗重塑金身呢。”俞国振笑着道。
田伯光看到俞国振的笑容就知道。这其中定没有什么好意。他挠着脑袋:“为何我觉得,官人是准备将两位道长卖了,他们还乐呵呵地替官人数钱呢?”
确实要卖他们一回。只不过是卖到国外去。
“我准备拨一笔款项出来,在南海诸岛上修道观,当然。如果高僧大德愿意去南洋传播我华夏之佛法,我也愿意支持。”俞国振道:“除了这些,孔庙也要修……总之,凡我华夏治下之地,当允许诸教兼收并蓄。”
“那欧洲来的那个什么神呢?”田伯光满脸都是不信:“官人你是最不喜欢它了,说它和它的那个什么表兄弟,乃是邪教!”
“只要他们承认,他们那个神并非这世上唯一之神,而只是西方的一个末流小神。这个世界乃是盘古开天辟地创造,乃是女娲娘娘造人,而他们神祗只是后来僭越夺功。那么他们也可以得到我的支持。”俞国振深沉笑了笑。
“那绝不可能。他们如何会同意这个!”
“那就没办法啦,李自成当初也是不同意我的建议。现在呢?”俞国振哈哈大笑,然后向着山下行去:“偷得浮生半日闲,总算将泰山逛了一遍,接下来,可又得忙了!”
“官人只是忙,可是金陵那边,只怕是要怕死了吧?”
“我现在关心的是北边的建虏,竟然在造船……他们难道不知道大海是我们的地盘么?让朝鲜人送过去的信件也不知道多尔衮收到没有,多尔衮是聪明人,应当知道该怎么做吧。”
至于南边的金陵小朝廷,俞国振当真没把他们的反应放在心中,他可以想象得到,在得知江北三镇全军皆溃之后,金陵小朝廷里会是一个什么局面,而在得知李自成毙命后,金陵小朝廷会受到多大震动。
正如俞国振所料想的那样,尽管金陵小朝廷由于多方牵制,对于所有事情的反应都慢,但江北三镇合攻山‘东的战况,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传到了其中。
金陵的皇宫中,坐在龙椅之上的朱由崧眨巴着眼睛,一脸白痴般看着下面死寂的大臣们。
每天上朝时这里吵得胜过市场,但在刚才接到江北三镇兵败的消息之后,连接着七天,上朝时都是一片死寂。
便是太监“有事禀奏无事退朝”的哟喝声,都变得有气无力了。
“诸卿真的没事?”朱由崧看着站在最近的马士英:“马阁老,你没话说?”
马士英顿时觉得有些不妙,他看了朱由崧一眼,却发现这位一向荒淫的皇帝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目光。
朱由崧即位的这段时间里,可没有落下好名声,特别是嘴尖舌利的东林党人,还说他在端午节派太监四处捉蛤蟆配淫药。实际上马士英明白,江‘苏境内,原本就有端午捉蛤蟆的习俗。此事百姓做得,或者说东林做得,天子倒是做不得了。
看来这位陛下,并不是象他的名声那样蠢啊,他此前一直放任自己,无非是自己能帮他对付那些不希望他上台的东林清流,现在自己倚为腹心的江北四镇折了三镇,实力眼见大减,各种力量,又要蠢蠢欲动了……
幸好自己手中还握着一张牌。
想到这,马士英看了阮大铖一眼,阮大铖会意,点了点头。
“陛下,臣劾复社吴昌时、周钟、魏学濂等在京师降逆,奉李闯之命南下离间陛下与南海伯,教唆江北三镇以北伐之名攻击南海伯。”马士英立刻出班奏禀:“东林复社之辈,妄言忠义,实际上表里不一……”
连串的攻讦从马士英、阮大铖等人口中连绵而出,朱由崧的注意力立刻转到此事上来,他一直对东林复社不满,因为这些人当初一意拥立潞王,甚至要拥桂王,也不愿意支持他。
看来,到了和他们算账的时候了。
六零零、山雨乌云一时休(四)
马士英、阮大铖等积攒火力攻讦复社,目的就是从复社牵连到东林,特别是魏学濂,他原是东林当中旗帜性人物的儿子,把他掀下来,便可以牵连到钱谦益、吕大器,甚至史可法等人。
吴昌时当初为了自己的前途,可以说是将整个东林和复社的政治利益都推上了赌场,而东林竟然没有来得及阻止他做这样的冒险,自然也有东林自己的考量。
因此,面对马士英、阮大铖的攻讦,东林一系并未做辩解。
马士英觉得奇怪,东林一系,似乎是在等着什么消息。以他们的嘴炮能力,这样被攻讦却不还嘴,不慷慨激昂地骗一点廷杖之类的处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难道……他们也有所准备?
他心中犹豫之际,突然间,外边一名太监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大殿。
“圣上,圣上……左良玉起兵作乱了!”那太监没有站定,便大声道。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中顿时安静下来,纷纷芸芸不停攻讦东林的那些官员,一个个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老大,迟迟合不拢。
朱由崧肥胖的身躯瞬间坐直,眼中闪动着凌厉的光芒。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庸懦之主,而是朱家的子孙,朱元璋的后代!
“休要慌张,细细说来!”他沉声道。
“黄得功传来加急军情,左良玉自武昌起兵,大军已至九江,借口是‘清君侧’、‘立贤君’,黄得功已驻安庆抵挡,向朝廷求援……”
黄得功为江北四镇之一,手中的兵力大约有六万。而左良玉在李闯入寇京师之后。便吞并同僚士兵,强征驻地百姓,如今给他拼凑出了三四十万部队。号称百万大军!
江北四镇兵力全部加起来,也只是与左良玉相当,但是江北四镇相对左良玉更为精锐。故此此前江北四镇扶立朱由崧,左良玉不得不咽这一口气。但现在江北四镇折了三镇,只余兵力最少的黄得功一人,可以说,弘光朝廷已经失去了支柱!
马士英、阮大铖回过神来,现在终于明白,东林党人竟然在这等着他们!
难怪东林不阻止吴昌时去挑唆三镇围攻山‘东,难怪方才他们的攻讦东林都不回应,原来这些该死的家伙。早就存了废立之心,为此他们甚至不惜地将支持朱由崧的江北三镇送上死路——他们就不怕俞国振乘机夺取天下么?
东林党人当然不怕,他们很清楚一件事情。俞国振如果想夺取天下。不是他们能够阻止的,既然如此。他们就该尽可能在俞国振夺取天下之前,手中掌握更多的力量,到时是战还是和,都有讨价还价的资本。
而且比起俞国振,他们对朱由崧的失望已经到了极点,很显然,若没有外患,朱由崧会迫不及待开始清算东林党人,这位肥胖好色的福王之子,全然不象外表那样,完全没有什么心机。
朱由崧的目光里满是恐惧,他知道左良玉来了会是个什么结果,朱家可没有厚待竞争失败者的传统!
他把目光投向马士英与阮大铖,这二位同样手足无措,对于现在的局面,不知如何是好。
朱由崧的小眼睛眯了一下,然后厉声道:“左良玉大胆,传朕旨意,宣南海侯俞国振入京拱卫——不,封俞国振为南海公,请之入卫!”
此语一出,满殿先是针落可闻,然后轰的一声响。
无论是马士英、阮大铖,还是钱谦益、吕大器,都被朱由崧这个胆大包天的决策惊呆了,因此一时之间,也忘了用目光去约束自己的同党们。
召俞国振入卫,便是崇祯皇帝也不敢做这样的事情!
“吵吵吵什么?”朱由崧见金銮殿中已经象是盛夏的池塘一般,群蛙齐鸣众声鼎沸,大怒着吼了一声,那些臣子这才静了下来,愣愣地看着朱由崧。
朱由崧嘴角噙着的冷笑,显得那么刺目。
“就这么说了,左良玉既起叛心,召南海公入卫。”他重复了一遍,然后背身离去,只觉得从没有这么畅快过。
无论是阉党还是东林党,都只想着他成为一个傀儡,既然如此,他就掀了桌子让他们都玩不成。
钱谦益与吕大器对望了一眼,两人面如土色,而马士英和阮大铖则是若有所思。朱由崧的选择不失一个办法,东林想要的是对皇帝的控制,而朱由崧则直接将自己作为代价交给俞国振。
若是左良玉一定要顺江东下,那么大伙一拍两散,朱由崧坐不稳这个帝位,东林也不要想换人去坐,交给俞国振处置就是。
这等掀桌子的手段,或许也只有朱由崧这样什么都曾经失去过的人才能做得出来。
朱由崧走到了门侧,但突然间,他听到皇城外响声如雷,象是成千上万的百姓拥了过来。他愣了愣,原本准备离开的,又转了回来。
难道左良玉就打过来了?按理说不可能啊,黄得功虽然兵力少些,堵左良玉一段时间没有问题,除非……在扬州城督师的史可法将左良玉放过来!
“外头怎么回事?”他问道。
转眼间,便有一个御门的宫卫跑了过来,那宫卫神情古怪,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惊讶,跪倒在金殿前,解开了殿中所有人的疑惑。
“自青岛口来的船上,带来了最新一期的《民生速报》……南海侯大败闯逆,李自成兵败身亡!”
嗡!
声浪顿时腾起,几乎将金殿的屋顶都掀掉了。
李自成死了?
俞国振将李自成杀死了?
这种事情,他们从未想过,在他们看来,有李自在,俞国振才养寇自重,南海与金陵才能相安无事。可是李自成死了,那么闯贼内部必然会产生一次巨大的分裂,收复中原就不再是什么难事,那样的话,俞国振与金陵的矛盾会上升为主要矛盾。
“此事……此事何以为证?”有人尖声问道。
“那艘船上带来的《民生速报》可以为证,有人用马车在大街小巷里分发,故此满金陵城人如今都知道了,小人抢了几份,请看。”
卫兵将袖子里的《民生速报》呈上,大臣们都顾不得君前失仪了,蜂拥而上抢夺,转眼间那报纸就被抢夺一空。
一时之间,这座留都金銮殿变成了金銮店,而且是大减价的铺子,挤挤攘攘推推搡搡。这个时候,无论是阉党还是东林,全然忘了当初就是他们要没收民生报社,结果导致顾绛一把火将报社烧掉。
更忘记顾绛被捕不久,便在俞国振的压力下不得不将之释放的事情。至于顾绛离开金陵销声匿迹许久之后,又重新办起《民生速报》,而且第一期便报出这样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念给朕听,念给朕听听!”
朱由崧大叫道,除了他之外,那些没有抢到报纸的官员也纷纷大叫。
终于一个声音洪亮的御史被推举出来念那报纸,否则吵吵嚷嚷的谁都别想看完。
“华夏军略委员会告全体华夏国民书……这是什么玩意?”
“别管是什么玩意,念就是,念就是!”有性急的官员催促道。
“华夏军略委员会”乃是俞国振在设置总督之后成立的一个机构,各处总督、政务官与军务官都得以名列其中,最初时就是新襄体系都没有重视之,直到现在,才是这个组织机构第一次名扬天下。
“僭称大顺皇帝的李自成匪帮,悍然发动对山‘东省的进攻,彻底站在了阻碍我华夏进步的立场之上,再无悔改之可能,故此,我华夏军对其进行了自卫反击,彻底粉碎其进攻,并迫使李自成弃部只身逃遁。在不名誉的逃亡过程中,李自成被警觉的农民所发觉,于……”
文字半白不文,但是通俗易懂,正是新襄一惯的文风,有心人便可以注意到,在这篇文章中,对虎卫的称呼不再是“虎卫”或者“新襄军”,而是“华夏军”,对李自成则称之为匪帮。文中简要说明了李自成被农民逮捕处死的经过,但略去了地点,这是为了防止李自成部下前去报复。
“李自成之死,乃凡与我华夏进步为敌者必自取灭亡之铁证,亦为我华夏农工拥有一切暴君、屠夫所惧怕力量之铁证。故此,华夏军略委员会呼吁,全体华夏之民,无论农工商军,万心如一众志成城,携手与一切阻碍华夏进步者做最后之决战。华夏军略委员会亦于此正式诫告僭号伪清的建虏匪首、窃居金陵的小朝廷,怜民爱民,方是自存之道,若有残民害民之举,必为民所唾弃、灭亡!”
“华夏军略委员会于此邀约金陵小朝廷、伪清及其余大小势力,来新襄参与协商,讨论华夏今后之前途。在这过程中,若是诸势力有挑衅之举,或者有残害百姓之举,必然遭到华夏军略委员会之敌视。”
念到这里,那御史的声音嘎然而止。
所有人都倒吸着冷气,他们感觉之中,这份文告里杀气腾腾,而众人再看朱由崧时,目光不免异样。
朱由崧大张着嘴巴,双腿无力,一屁股又坐回了龙椅之中。
他还想借用一下俞国振的威名来压制东林,现在,俞国振的立场已经很明显了,俞国振根本不承认他的地位!
大明将何去何从?每个人心中都在这样想。
六零一、扪虱高卧论战守(一)
史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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