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此次来了足足有一百多人,化整为零进入枞阳镇,枞阳原本就是江上交通重镇,因此前后来百余人并不显得有什么特殊之处。然后他们再从枞阳经陆路到浮山,他们埋伏之所,正是白荡湖在浮山登陆的必经之路。
大约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看到一艘三明瓦船晃晃悠悠行来,船速不紧不慢,看上去极为悠闲。船不一会儿便靠了岸,方三儿指着当先出来的那个中年黑瘦汉子道:“那厮便是俞家的管家兼护院,倒是有一身好拳脚。”
紧接着,一个年轻男子跳上了船,他身量在同龄的南方人当中算是高大,换成后世度量,足有一米七二,脸上还带着十六七岁年纪的稚意,但一双眼睛,却幽深如海,看上去象五六十岁的智者。
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这笑容让王好贤有些不舒服,隐约觉得哪儿不对,可是仔细想来,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任何破绽。
在王好贤想来,对方并不知道他的存在,而且,昨日从襄安还有人快马传来消息,俞国振最可倚仗的家卫少年,去了巢湖例行剿匪,在过年之前,他们就在西江至巢湖一带清剿水贼与野寇。
王好贤对此可以理解,上次范震等人的袭击,让俞国振憋了一肚子的火,而且也曝露出后来的那批少年未经战阵胆怯畏敌的弱点。不过王好贤并未放松警惕,专门派人盯着,若是那些少年有什么异动,立刻会向他报来。
那么是哪儿不对?
他心中千回百转,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是想来想去,却还是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疏漏之处。
“教主!”方三儿见他迟疑,低声提醒道。
王好贤顿时回过神来,船上的人都已经上了岸,就连那两个挑夫,也抬着箱子准备赶路了,这个时候再不动手,那为时就晚了。
“动手!”他下令道。
此事关系重大,因为接连的失败,王好贤已经不信任别人,故此亲自来指挥,当然,他是不会以身试险的,不仅是他,就是方三儿也只是护着他远远地看着。
埋伏在小码头周围的闻香教众,先是出现了五六个,他们看上去与潜山本地人没有任何区别,仿佛就是途经的闲人。
他们要做的,是将俞国振的退路截断。…;
王好贤眼睛眨都不眨,待那六人将俞国振退回船的道路截道之后,他松了口气,到了这种情形下,俞国振就是再有本领,也休想脱身了。
见已经截断了俞国振退路,紧接着周围便是一声喊,三四十人蜂拥而出,王好贤脸上露出冷笑,这三四十人只是第一波,若是俞国振侥幸从这三四十人当中脱身,那么周围逃跑的各条路线上,还有埋伏在等着他。
他看到两个脚夫中的一个顿时就扔了扁担转身逃走,才逃了两步,便抱头跪伏在地,瑟瑟发抖迭声求饶。另一个脚夫按着头上的斗笠退到了俞国振身前,而俞国振自己和高不胖则按剑而立。
“什么人,襄安巡检司下弓手俞国振在此,你们好大的胆子!”俞国振厉声喝斥道。
王好贤冷笑起来,什么襄安巡检司,微末大的头衔,也敢拿出来吓唬人。
“狗贼,找的就是你,弃刀跪下,饶你不死!”闻香教一人厉喝道。
他们这里闹出如此事端,周围的乡民早吓得一哄而散,也有警锣声响起,对此王好贤根本不以为意,当初倭贼一二十人便可横行一县,如今他手中可有百余人,些许民壮乡勇,根本不敢出来与他交战。
因此,俞国振这一次,他是抓定了!
“催他们动作快些。”
尽管如此,他还是担心夜长梦多,低声又向方三儿下令。方三儿会意,远远地唿哨了声,另一侧立刻有人大声道:“与他废话什么,快擒住了!”
围上来的闻香教徒一拥而上,向着俞国振扑了来,退到俞国振身前的那个挑夫此时将头上的斗笠摘下,露出一张苍老的脸来。
这老挑夫生的相貌倒有些奇特,须发略带赤色,身材倒是高大矫健。
王好贤看到这张脸,心中微微一怔,这老挑夫竟然没有惧意,相反,他眼中全是兴奋之色!
“这老贼是吓傻了?”不只是王好贤,几乎所有见到他脸的闻香教徒都这样想。
“杀,杀了这老儿!”
老挑夫站在俞国振身前,要想擒住俞国振,就必须先经过老挑夫这关。因此,短暂的一愣之后,闻香教的教徒们便再度拥上。
为了行事方便,他们带的都是刀,因此这一拥上,便是五六柄刀向那老挑夫剁了过去。
猛然间,众人眼中寒光一闪,一柄长刀被那老挑夫从挑着的担子里抽出,刀光如月华,刷的一声,两个逼得最近的闻香教徒便惨叫翻倒!
另外三个劈向老挑夫的闻香教徒吓得连滚带爬,有一个甚至刀都脱了手。饶是如此,他们身上还是被劈出了伤口!
转眼之间,便两死三退,这老挑夫之勇武,强悍得让人不敢置信。
“常熟石电在此,谁来与我一战?”那老挑夫手挽长刀,抚髯冷笑。
“嘶!”
别人不知道,王好贤自己也是技击大师,却是知道这常熟石电是什么人!
石电石敬岩,当世技击大师之一,精擅刀术与枪术,特别是军中枪术,被认为是当世枪术第一!
虽然这些技击高人,完全不象后世武侠小说说的那么玄乎,象石敬岩本人,最后便是被一群不通技击的流贼围攻战死。但他们若有乘手的武器在手,以一当十甚至更多,完全不是问题!
王好贤目光在石敬岩身上停留许久,然后猛地转到了俞国振身上。
石敬岩方才那一刀固然让他心惊,更让他心惊的,还是俞国振!
这小狗是从哪儿将石敬岩变出来的,为何闻香教盯他盯得如此之紧,却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这个疑问象块骨头,横在王好贤喉间,让他至为难受。
而且又一个疑问生了出来,俞国振将石敬岩请来,这证明他对于遇袭之事已经有所准备,可俞国振只做了这一点准备么?
王好贤传教多年,官府拿他无可奈何,他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狡猾,由此可见一斑。若换了别的时候,当他产生这种疑惑,那么必然会选择远遁,就象当初他支使徐鸿儒起事,自己却嗅到不对,躲藏起来一样。
但这一次他犹豫了,原因很简单,诱饵太香。
种玉之术,那可是天赐之宝,有了这等奇术,就算不再举事造反,也足以让子孙万世享受荣华富贵,而这种天赐之宝,就掌握在那少年手中!
俞国振以自己为诱饵,在王好贤的心中,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俞国振身怀种珠之术,如何会以身涉险?想来请到石敬岩,也只是俞国振的谨慎保险之举,这并不是一个陷阱。
想到这,王好贤稍稍心安,一个石敬岩罢了,他能敌过十人二十人,还能敌过百余人?
更何况,闻香教可不是什么安分守法的良善,他的手中,尚有别的东西,足以对石敬岩构成威胁!
石敬岩见自己一声喝出,周围敌人竟然无人敢再向前,心中更是欢喜。他为人鲁直,不善言辞,又喝了一声:“谁敢来与我一战?”
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但同时又轻轻摇头,这个石敬岩,还有古之风范,该不是在乡野间中评书话本听多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异样的声音,石敬岩也同样听到了这声音,脸色顿时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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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孙临
“嗡!”
这声音传入耳中,让人心中发颤。
“弓弩,当心!”
俞国振立刻反应过来,对方挟有弓弩!
他毫不犹豫侧身向一棵树后躲闪,高不胖护着他,也闪到了树后。
与此同时,石敬岩猱身翻滚,一枝箭矢贴着他肩膀飞了过去,他这次不敢再大意,虽然年过六旬,可他的动作却象年轻人一样敏捷矫健,几个跳跃间,在闻香教徒中掀起一道血浪!
“好身手!”俞国振见到这一幕,忍不住在心中赞道。
他自己不是外行,前世曾经身为军人,此世又跟着高不胖习了三年武,但看到石敬岩避箭突击,就知道这是冷兵器时代最强的格斗刀法,自己远远不如!
中华向来以博大胸怀,宽容天下之物,采取众长以补己短。倭寇侵扰以来,天下武学大师发觉,中华刀术竟然在倭国被发扬光大,他们纷纷再去专研倭刀之术,形成了各自的刀法。
石敬岩便是其中之一,虽然他以枪法著名,可刀术也同样不弱!
王好贤见他锐不可当,直接向着暗中藏着的弓手处突了过来,脸色微微一变:“射死他,无须担心误伤!”
十二位弓手同时举臂,他们或为猎户,或是军余,平时没少练习弓箭。一个好的弓手,少说也得练习三年,而他们则在弓箭之上浸淫超过十年,都是王好贤为了举事而准备的精锐。这弓一举,石敬贤便知道不妙,他就是再强悍,也不可能在弓箭攒射下能脱身!
这个时候,他唯一后悔的是,来时没有借上一副铠甲,若是身着铠甲,或许能救他一命!
“可惜功名未就,辜负了钱公的嘱托……”
他为人豪迈仗义,受人滴水之恩,必涌泉以报,如今因为不得意正准备回常熟归隐,之所以会这时出现,那是受了钱谦益的信札所召。
方以智之父与钱谦益关系极好,方以智这次游历江南,也曾经拜访过钱谦益,得知石敬岩这样人物,因此当初在别院密议之时,方以智便向俞国振推荐石敬岩,并且亲自书信一封,遣人送给钱谦益,其中语焉并不是很详尽,只是说若得成事,老大人或许可以此起复。
钱谦益见信之后,便立刻召来石敬岩,按信中所嘱,让他赶往铜陵,与俞国振会和。俞国振在铜陵耽搁了几天,原因就是为了等石敬岩!
这事情的曲折,绝非王好贤所能猜测得到,他只顾盯着俞国振,确认俞家重要人物没有一个在年关前后外出的,却不曾想到,俞国振还有朋友可以借助。
只是石敬岩初时以为是对付一些普通贼匪,却不曾想要面对的竟然是拥有十张弓!
那十二名闻香教弓手,已经瞄准,开始拉弦。此前他们担心射着自己人,所以只是有一人突发冷箭偷袭,结果被石敬岩躲过,现在是十二人一齐动手,石敬岩就算年轻三十岁,也不可能闪过!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响起:“二位兄长,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说话的,当然是俞振国。随着俞振国的话语,“铮铮”的弓弦声又响了起来,惨叫声在闻香教弓手当中叫出,两名弓手顿时翻身倒地,另有一人了受了伤!
王好贤与弓手不在一处,他讶然抬头,只见在弓手之后,二十余名家丁打扮的人从各处房宅中伸出头来,其中便有方与智和孙临!
“密之,说了你要多练一练吧。”孙临一边大笑,一边再次扣箭上弦,那些弓手在他们四张弓威胁之下,哪里还敢分心去射石敬岩,顿时转过头来,向着他们这边散射过来。
这种散射自然是没有什么准头的,但仍然逼得方与智、孙临等人缩了回去,他们身边还有两人中箭惨叫,哀嚎不止。
“这些反贼狗胆不小!”方以智暴怒,不过当初为了防止被发现,他只是带着二十余个家仆潜伏过来,因此虽然杀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可当闻香教反应过来,他们就只能躲闪了。…;
局面再度僵持,闻香教弓手在,石敬岩多少有些顾忌,不敢再锐意突进。闻香教人数多的优势,渐渐又将他们包围住,挤在一棵树前。
方以智在墙后看到这一幕,心中焦急,俞国振与他商议时,他可是曾经大包大揽,浮山这边是他家,他自己的院子就在离这不远,他的家仆也是平日里舞刀弄枪惯了的!
可是现在,猝然袭击之下,不但没有取得决定性胜利,甚至连将俞国振接应出来都没有做到!
这让方以智羞愧、愤怒。
他自视甚高,常以王阳明自诩,王阳明平定宁王之乱,那是何等果决足智,可他面对区区百余个邪教乱匪,却束手束脚,弄到现在这个模样!
王好贤同样心中焦急,方以智的出现,让他意识到,俞国振竟然真以自己为饵布了个陷阱等着他。这只证明一件事情,俞国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他此来的用意!
想明白这一点后,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咒骂已经死了的庞瘦子,紧接着就要考虑下一步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为人所知,官府必然会大肆搜捕,他要么仓促起事,要么就离开扬州另觅退路。
无论二者中的哪一个,对于俞国振的种珠之术,他的需求变得更为迫切。可当初他为了不惊动官府,所调动的也就是这一百多人,虽然压制住了俞国振,并已经将他们三人逼到了绝地,可时间已经拖了很久!
“大丈夫生于此世,岂可惧死?”就在这时,王好贤突然听到一声大呼,紧接着,从那边跳出一人,那人弯弓绰箭,竟然不躲不闪,对着弓手那边猛然控弦。
“铮!”
“啊!”
跳出来的,正是孙临!
他为人悍勇,虽然是个文人,却精通射术,自诩身怀绝技,常以“飞将军”自励。比起方以智,他虽然年纪稍大,可为人也更冲动些,竟然就这样直接跳了出来,不够闻香教弓手的瞄准射杀一人!
闻香教弓手也没有愣着,顿时四五只箭向他飞了去,双方距离并不远,箭飞出速度极快,几乎是眨眼便至。孙临射出一箭之后,便从腰间的箭壶中又抽出一枝,正准备搭上,三枝箭便已经同时到了他面前。
“蓬蓬蓬!”
三声透响,孙临身上冷汗透衣!
“克咸,你想我妹妹当寡妇不成?”举着一块门板为他挡着身体的方以智破口大骂:“你这狗才,有你这般的飞将军么?”
在孙临扑出的一瞬间,方以智举起一块门板,将他的身体护住,那三枝箭透板而出,离孙临的胸喉要害,只差了两寸!
孙临死里逃生,大笑了两声,声音嘶哑,他再次绰弓,一箭又射倒一个闻香教弓手。
孙临每射必中,其射术之精湛,给闻香教徒极大的威胁,而方以智又用门板护着他,闻香教徒弓手不得不暂时放过石敬岩,一齐转而压制孙临。
“冲!”俞国振发现了这个机会,挥剑抢步冲了出来,格开一个闻香教徒的刀,顺手抹了过去,切断了对方脖子上的大动脉。那个教徒惨嚎之中,颈部的血如泉喷涌,直挺挺向后倒了过去。
紧接着,俞国振下令道:“老高!”
老高振刀大呼,声音高亢,他是陕北出身,唱惯了信天游,当真正全力喊起来时,那声音几乎穿云洞石。
王好贤心突的一跳,事情到如今,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控制,从石敬岩到那个神射手,一个个意外接二连三的发生。而现在,老高的大呼,让他觉得眉头直跳,似乎还有什么意外要发生一般!
“当心……”他才说出这个,就听到身后传来呐喊声。
这喊声惊天动地,仿佛有几百几千人从他的背后突然杀出!
王好贤骇然回头,在他们背后,不足三十丈处,不知多少人从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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