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多尔衮不仁在先,他当然要不义在后。吴三桂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带着亲信部队万人北去,他这一走,没多久前来报告战况询问命令的部下就发现了异样,于是他的全军就彻底崩溃了。
听得身后的枪声不但没有远去,而是越来越近,其中还隐约有惨叫哭嚎的声音,吴三桂面色惨淡。当黎明来临之际,他终于赶到了沽口,在这边为了防止华夏军的水师入内,当初孔有德等在卫河河面上搭起了数座铁锁浮桥,也留有一定兵力进行守卫。他赶到时,这些守军尚不明情形,只道是友军要过河,便笑嘻嘻地放了他过来。
吴三桂的脸色极是难看,一过河,便下令道:“将桥拆了,人带走!”
他撤的时候为了隐蔽,故此只带了万余亲信,手中兵力正是不足,守桥的兵虽然不多,也有两三千人,这其中的军官还待分辩,这个时候吴三桂哪里有时间和他们罗嗦,直接杀了兼并其众,然后向着北塘就走。
数十里路,半日便至,逃命的时候,吴三桂跑得不慢。但是当他到北塘时,身边的兵力,却只有不足六千,其余都失散了。
“可以歇口气了。”到了北塘,离战场已经远了,曾经非常迫近的枪声,早就停歇,吴三桂缓了缓神,下令全军入镇造饭。
“将主,事情……事情真不可为?”一路上吴三桂喜怒无常,部下都不敢询问,但到这里,他们终于怯怯地开口了。
吴三桂环视诸将,见大伙都是满脸凄惶,显然,对于未来都失去了信心。这些人若不是平时受他重恩,只怕也象那逃散的军士一样,早就离开了吧。
“不可为了,多尔衮星夜逃离,还瞒着诸军,唯一的可能,就是后方出了大事,要么是俞国振已经将盛京端下,要么就是建虏内讧,福临要夺多尔衮的权,他不得不回头去收拾局面。依着我猜,前者可能性更大些。”吴三桂叹息了一声,双眼含泪:“诸位,我名列华夏军必惩汉奸之列,已经是穷途没路,诸位能护我至此,已经是对得起我了,还请诸位离开,自求平安吧!”
他这番话说得与平日里的意气风发完全不同,当真是虚弱至极。旁边诸将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一将叹息道:“将主何出此言,我等诸人的荣华富贵,尽数系于将主一身。如今我们手中尚有精兵,只要回到京师,再招募壮勇,守住京师再图其余就是!”
他此语虽是劝慰,却隐隐也有心灰意冷,劝吴三桂向华夏军求和之意。事实上这些年来,吴三桂部下中不少人都建言,请求与华夏军改善关系,但都被吴三桂拒绝。此时旧事重提,吴三桂只有苦笑:“诸位,自三年前我迫于闯贼威逼,放建虏入关至今,我一共向俞国振派去了七批使者,其中六批都极为隐密,但这七批使者竟然无一次能见着俞国振的面。我寻思着,俞国振是要杀鸡骇猴,非要处决一个汉奸,以此为天下训诫。而且早年我年少荒唐,南下时误结匪类,得罪了俞国振,当年时的一些小事,他却至今未忘……”
吴三桂说到这,眼含的热泪终于流了出来,哽咽着道:“我一死不足惜,只是连累了诸位,与我一起得罪了俞国振,便是想回乡为一农夫,只怕也不能了。”
他这番话说得深藏心计,一方面撇清自己投靠建虏祸害百姓的事情,将自己的大罪轻描淡写,另一方面暗指俞国振小肚鸡肠极为记仇,众人即使现在想投靠他也会为其所罪。果然,原本有些摇摆的诸将听得此语,一个个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齐声道:“将主,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誓死与南贼为敌!”
吴三桂稍稍放下心来,他现在可是树倒猢狲散,如果眼前这些人再闹出个什么名堂来,那么就是几个农夫也可以将他绑了献与俞国振。想到李自成的下场,吴三桂就不寒而栗,连忙解下自己的头盔:“既然如此,我也不瞒诸位,这些年来,我不是没有留一条退路。辽东我们是去不得的,多尔衮回去无论得势不得势,都将此战战败的责任推与我,非得取我等头颅不可。但是在瀚海之中,当初永乐帝曾驻之广武镇,虽然气候寒冷,却与辽东无差,水草丰美,牛羊成群,如今却无强势部族守卫。我等人数众多,再于京师起足金银军资,征发民夫,便可以夺取其地以成基业。俞国振便是吞并京师,还得回军收拾金陵小朝廷,我等在广武镇,一世荣华富贵总是无忧!”
“将主……”
众人不禁再度面面相觑,没有想到吴三桂所谓的退路,竟然是逃到漠北去当游牧土蛮!
吴三桂正待再解说,这时突然耳边听得一声哄鸣,他虽然久居北方,却也对这种声音不陌生,那是蒸汽船的汽笛之声!
六三一、风声鹤唳溃三军(三)
一艘蒸汽船缓缓靠近北塘,船上的火炮,如同敬礼一般,指着岸上。
对于吴三桂的部队来说,这艘蒸汽船的出现,简直就是噩梦缠身。
他们原本就是逃到此处,早就破了胆的,蒸汽船的出现,意味着追兵也赶到了!
吴三桂原本准备好了的打动诸将的话语,被这汽笛声打断,他一愕之后,毫不犹豫,快步前奔,抢到自己的马上,翻身上马。
“走!”
他一声喝,然后催马便逃。
“将主,我留下断后,你们快走!”
一将大声道,然后带着自己的部下便向着汽笛声响处迎去。
正所谓疾风识劲草板荡知英雄,在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愿意为吴三桂拼死断后,此人忠烈之气,当真直冲霄汉,让人敬佩。
吴三桂心中感激,在马上遥遥喊道:“汝且放心,我回京师,必厚待汝妻子!”
前一句话还听得到,但后一句话时,声音已经飘渺如烟,听不真切了。倒不是他逃远了,而是因为一大队人跟着他逃,马蹄声、脚步声,将他的声音彻底掩住。
那留下的亲将回头望了吴三桂军的背影一眼,再转过头来,看到自己身边,就只余有百来人。百来人看着他的目光,都是迷茫不解,他自己则冷哼了一声。
“小心!”他看了看四周:“快将这边收拾一起,旗帜什么的,都收起来,还有被扔下的军械,也全部收拢!”
眼见那蒸汽船上已经放下了舢板,几十名华夏军正摇桨抢滩。他不思着如何组织防线。却要收拢东西,诸军都是惊讶。
但他是将领,小兵自然只有听命的份。不听的也都逃走,不过片刻,在他身边的。就只剩余三五十人了。
“蠢货,都是蠢货。”那将又冷哼了一声,然后领着剩余的部下:“走,随我过去!”
他当先拎着一杆火枪,便向着海岸而去,见华夏军相距已经是不足百米,对方也开始举枪瞄准,他双手一抬,双膝一软:“都跪下!”
身后的兵士有样学样。也都跪了下来。
“投降,投降,我们投降……”那将大声尖叫。方才的忠肝义胆。此刻荡然无存。
上来的只是一支海军陆战队,他们执行运送、掩护王浩然部登陆的任务结束。在秦皇岛呆了几天之后正准备返航,沿途自然要接近海岸耀武扬威一番。见着这一队人在岸边,看模样丢盔卸甲是打了败仗,便来查看一番。登陆的陆战队连长见这群吴三桂部下大声求饶,喝令他们扔下武器后跟了上来:“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此?”
“回禀将军,我们是吴三桂部下……”
“吴三桂?”那陆战队连长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这只是他个人的习惯,可是听在这些吴三桂部下耳中,就变成了他未曾听说过吴三桂了。
在旧的大明官兵中,这种情形是极多的,当兵的不知道自己将主名字,不知道自己的敌方主帅名字,反正到时候跟着诸位兄弟冲锋或者逃跑就是。因此吴三桂那部将补充了一句:“便是建虏的镇南侯?”
那位连长倒是真不知道吴三桂的镇南侯爵位,撇了一下嘴:“镇南侯是什么玩意?”
吴三桂部将无法,只能道:“我们是大汉奸部下……”
“哦,原来是汉奸。”那连长警惕地盯着他们:“方才逃走的那些人呢?”
吴三桂部将方才被弄得有些糊涂,这时醒悟过来,大声道:“小人要立功,小人要检举,小人要带路,方才是吴三桂,吴三桂往那边逃了!”
“啊哟,吴三桂?”那连长一听,顿时明白自己走失了一条大鱼,顿足道:“来人,来人,快去向舰长报告,就说发现吴三桂,等待他追击指令!”
吴三桂逃离北塘,再也不敢停留,一直向着西北京师方向逃去。但到了宝坻,就看到放眼过去,四处都是民夫——他与建虏南下会战,征发民夫总共加起来都接近百万,如今大溃,民夫自然无人约束,一个个都飞奔似的想要逃回家去。
这时吴三桂身边,已经仅有千骑,而且从民夫口中得知,华夏军中一部已经顺运河北上,抢先抵达了香河。不过京师如今尚未失守,还在他的部下手中。
“田伯光、顾家明兵力有限,他们就是抢占了香河、通州,也没有足够兵力去占据京师,我们要赶在他们之前入京师,唯有如此,我们才还能逃走……”
到这个地步,吴三桂也顾不得许多了,他带着千骑,反而会引来追击,唯一的办法,就是冒充民夫,因为从民夫的口中得知,华夏军对于这些民夫并不详细盘查,他们只是缉拿溃兵。
心意已决,吴三桂没有时间去细想,便让一将带着大队人马向北,只说是要他们抢占山海关,好留住北逃的退路。自己只带着十余人,换了民夫衣裳,骑着挑出来的其貌不扬的驽马,开始向着京师进发。
果然,在宝坻他们便被华夏军拦住,盘查中,吴三桂谎称乃是京师来的民夫,现在要回京师去,那华夏军也没有为拦他,只是塞了一叠纸给他:“进京师之后,替我们在街上分发这传单,你只管放心,如果害怕,扔在京师外边也可以。”
此时已经天色傍晚,吴三桂接了传单,放在手中看了看,上面写着却是一些要求,诸如京城中百姓谨守门户、溃兵不得扰民、各级官吏封存好库房、物资,特别还提到京城乃数朝古都,各种文物都要注意妥善保护,能做到者便是为华夏立功,待大军入城之后便可以此取得奖励。
看了这传单,吴三桂唯有苦笑,俞国振想得太细致,连这传单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有了这传单至少有一件好处,就是随后遇到的几支华夏军巡逻队都不曾为难他们,还有好心的华夏军士兵,给了他们一些干粮。
吃着华夏军配发的被称为“饼干”的干粮,喝着清水,吴三桂默默无语,低头赶路。到了距离通州不远处时,天色尚未亮,他看到前方大片的火把光芒,看上去是有一千余人正在行军。
“什么人?”他们还没有接近,便听得远处有人喝问。
“回乡的民夫,将军!”吴三桂一个亲信扬声回答,沿途这样的盘问经过不少,他们此时心里已经一点紧张都没有了。
“离部队远一些,不要干扰行军,你们还有马,倒是不错。”
吴三桂他们是骑着驽马,虽然不是奔驰,但怎么着也比士兵步行要稍快些。那个华夏军口气里有羡慕之色,吴三桂心中明白,若是他的部下或者建虏,哪怕是前大明官兵,见着这样有马的百姓,定然是要将马夺来给自己骑的,心狠些的只怕还要杀人夺财。但那个华夏兵只是羡慕地啧了一声,然后便不再理睬他们了。
在军纪这一项上,华夏军甩过此时任何一支军队几百里。这不仅仅是严厉的纪律约束而至,更重要的是属于军队的荣誉感和待遇。若是统治者视军队为走狗,那么军队自然就要做些狗才做的事情,相反,若是能待军队为子弟,那么自家子弟在自家有难时,当然会舍生忘死地迎难而上。
他们跟在华夏军中走了一会儿,突然听得一个走在旁边的军官道:“都累吗?”
“不累!”
“还有力气吗?”
“有!”
“能唱歌吗?”
“能!”
“那便来曲《赫赫华夏歌》,我起头,预备——唱!”
“赫赫华夏立东方,人文初祖数炎黄,三皇五帝遗厚德,夏商两周拓土疆。
祖龙一统文轨同,汉武奋烈四边空。魏晋风流今犹在,大唐气魄尚未终。仓颉落笔鬼神哭,蔡侯造纸天地动。孔孟老庄墨韩孙,百家争鸣百花红……”
雄壮的《赫赫华夏歌》顿时被唱了出来,先是那军官所属的一队,紧接着,便是整个千人队伍都高唱起来。每一个唱着这首曲子的士兵,都昂首挺胸,百里急奔的疲惫,似乎根本不存在一般。
吴三桂曾经听人提起过这首歌,甚至在报纸上看到过这首歌的词句,当时觉得这不过是文人的把戏,没有任何意义。但是现在,听得身边千人齐声唱响,一股可怕的气势在歌声中回荡,让他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他竟然不由自主地为之感到自豪!
但当他听到“胡虏难有百年运,代有雄杰汉道昌”之句时,他悚然而惊,自己……可不就投靠了胡虏么?
虽然他也曾经想投俞国振而不得,可是在那之前,他还不是先投靠了建虏么,虽然他可以用迫于形势对人自辩,但瞒天瞒地,还瞒得过自己么?
“我们快点。”他用沙哑的声音道。
在雄烈的歌声中,他们一行惶惶而去。眼见就要超过这支华夏军,歌声暂歇,一个军官见他们追上来,好奇地问道:“你们这是去哪儿?”
“启禀将军,是回京师,我们原是京师里赶大车儿的,被拉了民夫,如今托了诸位将军的福,总算可以回家了。”
“原来如此,难怪赶得这么急,思家心切啊。”那军官爽朗地笑道:“回去告诉左邻右舍,我们华夏军乃是俞统帅辖下之军,乃威武仁义之军,不要怕,再有些时日,大伙日子就好过了!”
“是,是!”吴三桂的那亲信满口忙不迭地应道。
六三二、风声鹤唳溃三军(四)
对于吴三桂来说,这次逃回京师是一次奇妙之旅,最初时他还打着凭借兵力杀回京师的主意,但到后来,诸军皆散,他竟是只带了十余个亲信,打扮成民夫的模样,这才回到了京师。
沿途所见,让他长时间默然无语。他们至少遇上十余次华夏军,既有小队的巡逻,又有大队的行军。本来他们以为,华夏军在这大胜之后,应当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对待他们,却不曾想,华夏军不但没有为难他们这些民夫,沿途他们还吃到不少华夏军携带的干粮!
自古以来,只听说过当兵的抢百姓口粮的,几曾见过军人将自己的口粮让给百姓。那华夏军的军官自称威武仁义之师,威武吴三桂是早就见识过了,现在仁义,他也见到了。
他败得不冤。
这个时候,就算是吴三桂这样的铁杆儿汉奸,心中若说没有悔意也是骗人的。俞国振对他虽然甚为严厉,但是吴三桂此刻相信,若是他当初没有选择建虏,而是选择了俞国振,那么即使俞国振会夺了他的兵权,也不会亏待他,至少会让他回乡富足一生。
俞国振既然不曾难为曾经与他为敌的民夫,那么就不可能因为当初张溥的一点屁事儿难为他,说来说去,还是吴三桂自己,将自己逼到了如今的地步!
可是到现在,后悔已经晚了,这三年他为了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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