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了翻书本,借着薄薄的暮色看了下,竟然还是《论语》,这个人!
俊俊摇头失笑着,不觉眼中有了泪花。也就只有他了,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还给自己摆上一本《论语》。
轻轻掰弄着自己手指上的指节,在暗暗的暮色中发出啪啪的脆响,俊俊心中,开始慢慢升起一股酸酸楚楚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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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齐又对俊俊占了自己圈定的地方百般不满,奈何他只能在家里呆一天,所以很多抗议手段根本就没有时间施展,在齐达床上滚了N次后,齐又只能无奈的暂时出让了东厢房的居住权,委委屈屈的上学去了。
因着毛颖临走时候再三交代齐达,要给俊俊找点事做以免“忧思过重”,所以齐达便假公济私的请俊俊帮忙老何照看院子里的菜地,以及院子里的两只鹅。
齐达其实很想再顺便养几只鸡,不过想到毛颖说的,俊俊现在身体比较虚,不适劳作,自己也不好太过于操劳人家了,作罢。
于是,每天早上俊俊起来后,用过早饭,然后先到鹅笼旁边转一圈,确定笼里的蛋已经捡了,然后就和老何一起干活。
除草,松地,捉虫,清除坏叶子,摘菜,刚开始的两天俊俊还颇有些不习惯,不过到底是山里出来的,很快就上手了,被不知就里的老何一阵猛夸,倒夸得俊俊不好意思了。
每天干活之外,俊俊再没有随便走出房门一步,所有的时间都被他花到了看书上面。甚至,齐达拖都拖他不出来。
齐达想起他以前最爱去青楼的,拿青楼诱惑他,居然也诱不动。齐达无奈,也就由他去了。
毛颖田雨仍然时常过来,打着为俊俊看身体的招牌,三五不时的问候一下齐达的小菜园。
刚开始的时候,俊俊原本一直就躲着不肯见这两人。可是,连着三四次以后,实在看不过那两个人糟/蹋他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蔬果,终于忍不住跳出来指责了他们一顿,然后神奇的,梗彼此之间的结也就这么样莫名其妙的消了。
47
交州
一身短打衣服,衣袖高高挽起直至肘部,裤腿也挽到膝盖,张华赤着脚站在后院中间,与衙署里自己仅能指挥得动的十来个汉人佐吏一起捡瓦。十来个人,除了屋顶上的三个,梯子上的两个,其余人,包括张华在内,不管官职高低的排成一线,一个传一个的向屋顶上传瓦。
没办法,虽然理论上交趾应该有八十七名佐吏——交趾份属下下郡,可是除了这十来个汉人佐吏能支使一下,其他的都是当地土人,见着自己这个来自中央的年轻长官,鸟都不鸟自己。所以张华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说起来,就是这十来个汉人佐吏,还是自己这一段时间,好做歹做从流配到这里的犯人里选拔出来的。初来时候的勃勃雄心,已经被这里连着一个月的雨水冲得七零八散。
衙署是破的不能在破的,因为之前几任郡守,差不多都是土人,人家在这里有房子住,不稀罕这破衙署,而住在衙署里的多是没钱没势的佐吏,而且是汉人佐吏,所以这房子就一年年破了下来。张华初来的时候,每天睡觉都担心头顶上的房梁什么时候掉下来。
有时候张华也忍不住恨自己过于心急,要是小命交代在这里了,不要说什么重振家门了,自己可就成了张家断子绝孙的大罪人了。
说起来这破地方,也不怨大家不愿意来,整一个穷山恶水。自己来了多久,这雨就下了多久。而且,因为这破房子,每天睡觉几乎都是听着床前桌畔接雨的瓦罐陶盆中的叮咚声胆战心惊的入眠。
直到今天,才好歹消停了一会。
不过,据久居这里的人说,接下来还是不得消停,因为接下来就是旱季了。不过不管了,好歹先把眼前的困境解决了吧,明日事来明日忧!
梁柱暂时是没有钱也没有那个人力来换的,同住的佐吏以及附近老成的居民也都看过了,保证三两年之内梁柱还不会掉下来,所以今天张华他们主要是捡瓦。而且,因为太久没有检修,所以这一次他们差不多就是把所有的瓦片全部换过一遍。
在场干活的都是在当地没家可去只得住衙署的,对于自己住的地方自然是再用心不过了。十来个汉子一齐用力,再加上交趾的郡守衙门并不算太大,所以竟然也硬是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就把工作做完了。
因为天色已晚,张华出钱买了一头猪——这里的人多吃猪肉或者牛肉,反倒是羊肉极少见到,至少张华来了这么久就没见过哪里有羊肉卖——请大伙儿打牙祭。
张华是不吃猪肉的,却于情面,陪着大伙儿喝了几盅米酒,然后找了个借口就回到后院上房去了。
上房一片漆黑,张华却不想睡觉。
坐在窗前听着外边的喧闹声许久,终于拿起火折子,点灯。
灯是猪油灯,猪油还是刚刚熬的。虽然不缺钱,这里却没什么东西买,尤其是灯油蜡烛之类的,想都别想。所以张华只能隔一段时间就买上三五斤板油(猪油的一种,猪肉里面、内脏外面成片成块的油脂),熬了自己用,或者在买不到菜油的时候吃。
灯芯一闪一闪的燃起来,映得屋子里的影子隐隐绰绰的,张华弹了弹灯芯,铺开纸,执笔,却发现没墨了。
“阿朗!阿朗!”张华扬起声音喊,可惜没有回应。
阿朗是他来的路上买的小厮,十三四岁,挺机灵的,就是太贪吃了,一碰到好吃的——阿朗对于好吃的定义是有肉,总走不动路了。
无奈的叹了口气,张华把笔放下。得,还是自己动手吧!
磨了墨,将将落下“齐达”二字,他却不知道该写什么了。难道能跟他说自己后悔了,当初自己在他面前信誓旦旦的说必要在交趾干出一番事业重振家门,如果现在就跟他说自己后悔了他会这么看自己?
想了想,张华复又翻出齐达之前的来信,说的无非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通篇都是些什么京城最近房价落得厉害,他之前买房子亏了;院子里的鹅下蛋啦,每天两个;最近院子里的白菜长得很好,送了李度几颗之类的内容。
看着看着张华皱起了眉头,之前因为忙着修葺衙门这样的大事所以并没有怎么细看,但是现在看来,齐达的处境似乎有些不妙。重新把齐达的信又翻转来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张华无奈了。
这家伙,难道他还不知道,他自己才是导致房价下跌的罪魁祸首?
而且,齐达弄出来的那份报表所带来的,肯定不止这些。
揉了揉皱得生疼的眉心,张华开始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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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远的,刚刚走进自家的胡同,齐达就看到了自己院门口停着一辆少见的两轮式轻便马车,京城最常见的翠幄青绸样式,上面也没有任何标志。
走近了,齐达看到车辕上歇着的车夫有些眼熟,“咦,你是?”
车夫迅速从车辕上跳下来躬身一礼:“齐公子好,小人陈四见过齐公子!”
“陈四,齐公子回来了?”马车上传来庾隐的声音。
“是的,公子。”
车帘一挑,庾隐从马车里钻出来,“达子,回来了?”
齐达看了庾隐好一会儿,才道:“阿隐,你今天有些不太一样。”
庾隐弹了弹衣衫,在齐达面前站定,嘴角噙笑:“哪里不一样了?”
“头发。”
庾隐嘴角一僵,随即若无其事道:“对了,不请我进去坐吗?”
“哦?啊!”齐达回过神来,“你看我,看到你一高兴,就把什么都忘了。快进来!”
庾隐跟着齐达走进院子,“其实我今天来,是为了给你递个帖子。”
“帖子?什么帖子?”齐达有些好奇。
“我要成亲了。”庾隐声音里有齐达不能理解的苦闷。
“成亲?你要成亲了?”齐达停下脚步转身睁大眼睛看着庾隐,眼底慢慢漾起不容错认的欣喜,“真的?那恭喜了!是哪家的姑娘啊?”
庾隐深深的看了齐达一眼,极缓极缓的抿起嘴一笑:“河东裴氏之女,到底是谁我也不太清楚。”
“哦,”齐达理解的点点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确实没有他们的插手之地,“不用担心,听李度说,裴氏家教最严谨的,不会有差的。”
庾隐没有说话。
小院不大,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到了正房堂屋门口。后院传来一阵一阵饭菜的香气。凭着香味,齐达很容易就辨认出了今天的菜里有放辣椒,“阿隐在这里吃晚饭吧?今天的菜有辣椒,很好吃的。”
庾隐摇摇头,“不了,我待会儿回去还有事。以后有空,我一定来尝尝你的辣椒。”说着拿出袖中的喜帖递到齐达面前,“下个月十七,别忘了。”
“嗯,好吧。”齐达接过帖子,“我不会忘的,我一定来。”
“那我这就回去了。”庾隐拂了拂衣襟,这一趟是他自己执意要来的。他不想家里的人因此而对齐达产生芥蒂,所以还得回去把因为这一趟而耽误的工作做好。
其实,如果可以,他甚至不想邀请齐达出席这场联姻式婚礼的,毕竟他当初落难获救的事情可是没少人知道,有心人只要结合一下他的态度以及齐达的出身,很容易就猜出齐达对他的意义。那样的话,齐达就很有可能会陷入别人的利用。
不过,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前一阵子事情,已经有人隐隐提到了会计司那边的动作。甚至有心人已经查到了齐达在那之前的接受皇帝一个任命的事情。不少世家大族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会计司从六品小官吏。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深知那些失势的世家对于权势有多疯狂的庾隐明白,光靠隐藏已经不足以确保齐达安全无虞了。所以,还不如自己干脆直接把他提到明面上来,摆明庾氏对他的保护态度。
48
既然已经答应了庾隐要去他家吃喜酒,齐达开始考虑送礼的事情。
来京城这么久了,他多多少少也有了几次人情往来,不过都是在同僚之间。因为大家都不是什么有钱人,礼物好送得很,选一些实用又不贵的东西就是了。可是现在轮到庾隐,齐达觉得有些难办了。
钱财不必说,庾氏这样的世家豪门还用不着他一个平头百姓还评头论足,纵使明帝时候因为陷于储争而被污蔑流放,但根基未伤。前些年又重回朝堂,成为皇帝平衡南北之争的重要力量。生在这样的人家,庾隐怎么会缺少金银之物。
而且,前些年庾氏陷于政敌之手,庾隐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挽回颓势,现在的他虽然年少,却已经隐然成为庾氏实际上的掌权人。这样的庾隐,还能缺少什么东西?
齐达揪着自己的头发想了一个下午,最后决定找李度问问。
“庾隐啊?”李度的目光意味深长的在齐达身上扫了几遍,“其实你要送的话很容易的。”拍拍齐达肩膀,“跟我来,我给你物色一个。”
“去哪里?”千钧一发之刻,李老头气势汹汹的从外大步跨进来,手中厚厚一叠文书说着话就往李度头上招呼,“又想拿你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教坏别人了?别人我管不了,但是衡文,你想都别想!”
李度一脸冤枉的跳到一边,“哪有,我就是想给衡文看看送什么礼品好。父亲,您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哼!那也轮不到你管。”李希对自家儿子的说法嗤之以鼻。对于送礼,清廉了一辈子的老人有自己的看法,“挚友相交,送礼则不必拘于贵贱,只要心意到了即可。有了心意,一幅画,一幅字,都是好礼。没有情谊的,纵使黄金千两,白璧无双,也不过死物而已。”
“说得好听,有本事您也弄点这样的死物来吧。”李度撇着嘴咕哝了一句,眼看自家老头的脸又板了起来,赶紧脚下抹油,溜了,“我想起来了,陛下约我下午进宫,我走了!”
李度风风火火的跑出门去,李希回头认真的看着齐达,语重心长的道:“衡文啊,你以后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千万别学我家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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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李度还没有说出口的礼物,还是李希的建议,都不是齐达想要的。在李家没讨到什么高招,齐达没奈何下决定自力更生。
回到小院,赵先在院子里练拳,虎虎的拳风把两只大白鹅吓得躲到了菜地里,长长的嘴巴各自埋进一颗大白菜的菜心里。
齐达跨出抄手游廊,大步上前去拎起两只大白鹅扔出菜地,把栅栏关好。
然后转到俊俊居住的东厢房南窗下,果不其然,俊俊正眉头紧皱的执着笔在那里抄书——俊俊现在的情况根本就静不下心来认真看书,他只有用笔一个字一个字的抄写记录的时候才能真正塞些东西进自己脑袋里。
齐达叹了口气,俊俊发奋了固然好,可是现在他读书读得简直有些入魔怔了,有句话叫“过犹不及”好像说的就是这种情况,要是俊俊把身体读垮了,到时候参加不了科考可不就是“过犹不及”?
敲了敲窗棂,“俊俊?”
俊俊抬起头,因为光线骤变不适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满是红丝,“达子哥,有什么事吗?”
“阿隐要成亲了,陪我出去给他选个礼物吧。”
俊俊皱起眉头,一声不吭的看了桌上摊开的书一眼。
“出去走走吧,老是在家里呆着也不是回事,人都看傻了!而且出去走走,对身体也有好处,何必老是闷在一个院子里。”
俊俊抿了一下嘴,“嗯,那你等等我,我换下衣服。”
俊俊回到卧房,换了一身外出穿的窄袖圆领袍衫,虽然有腰带束着,却仍显得衣服过大,给人弱不胜衣的感觉。
齐达摇头,“就算是看书,也没有必要一天到晚都趴在桌前,好歹出去走走才是。你看你现在瘦成这个样子,再瘦下去,到时候能不能参加科考还是一回事呢?”
“不会再瘦下去的,”俊俊摇头,“我也不会让自己再瘦了,我还要参加明年春的进士科考试呢。”
“记得就好。那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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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选地自然是西市。
东市虽然好,可是那里一则距离远,再则东市靠近皇城,周边多是勋贵世家,那里的东西随随便便一件就要花上齐达至少大半年俸金,再好一点的就是齐达有心也买不起。
当然,齐达手头还有些应急用的存储,当初先生送他的银票也还没有花完。可是虽然很喜欢庾隐,齐达还没有要为他动用自己储备金的觉悟,尤其是庾隐并不稀罕这些贵重东西。
而西市,距离近不说,因为靠近西门,方便那些来往西域诸国和长安的行商,周围又多是平民百姓。所以这里的东西不但便宜,还可以时常见到那些来自异域的新奇东西,譬如香料宝石之类的,比起东市的也不差到哪里去,可是价钱却很公道。
当然,还有一点,那就是齐达时常在这里的买东西,而且西山还有不少店铺是他的那些街坊开的,所以不用担心卖货人欺生。
有着以上原因,齐达自然是毫不犹豫的选择西市。
齐达驾了自己的马车——他进了会计司后庾隐送的贺礼,俊俊上了马车,两个人轻车简从的往西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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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什么时候,西市永远不缺来来往往的人流。
因为一开始就决定了要买新奇的东西,所以齐达决定直接去胡人商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