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院门的时候,庾隐才终于说出了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对了,达子,我听说张华前不久上了折子请朝廷派遣交趾都尉。这两天看看邸报吧,陛下的决断应该快下来了,估计这两天就能看到人选,说不定到时候还可以让他帮忙带个问候。”
齐达有些疑问的看向庾隐,不解他怎么会突然说张华的事,“真的吗?我会留意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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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达不知道的是,庾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后面,其实包含了多少腥风血雨。
张华在交趾,虽然占了大义名分,奈何这里的汉人极少,就算有,对名分一事也很不在意。他们在意的是谁能让自己填饱肚子,娶上婆娘。
与之相反的却是士家,他们几代人在此经营了百余年,虽然朝廷步步紧逼,但百年积累也不是张华一个毛头小子可以轻易撼动的,尤其是当地名义上属于朝廷的驻军实际上全部掌握在士家人手里的情况下。
因此,张华所有的动作差不多都只能小心翼翼的私下进行。虽然他在给齐达的信里写的欢乐,但事实上的憋屈,只有他心里清楚。
或许前几任朝廷派来的交趾太守也清楚?
但是,张华是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做出一番事业的,又岂是甘心长期忍耐的主?因此,在打定主意后,他先是说服了太守衙署里的佐吏帮助自己行事,然后以朝廷的名义态度强硬的要求士家上交手里的几个银矿,因为本朝律法明文规定所有的矿山属于朝廷,任何人等不得私自开发。
士家自然是不肯的,再说了他们都挖了好几十年,这会儿才来收归国有,不是明摆着找茬么?所以意料之中的,士家人被逼得跳墙了。
也是这一代士家人没个能人的活该被张华欺负,成全张华的名声。士家人先是拒不交还银矿,然后授意当地都尉吕品,也是交趾最大的武官,论品阶与张华相平,越过张华代表朝廷接手银矿。当张华以“武官不管民生”的律令要求吕品退让时,吕品以张华“文官插手军事”意图不轨准备行暗夜之事。
只是张华若无准备又怎敢兵行险招逼迫士家,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士家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没能拉张华下马,反倒折进去一个交趾都尉,让张华顺势掌握了交趾的兵权。
当然,这里说来就几句话的功夫,当时的惊险却是只有张华自己知道。而且,士家毕竟是从前朝起就在当地经营了百余年的大家族,张华可不敢因为自己暂时的得意就小看对方,因此这里吕品刚刚落下,他就飞马奏请朝廷速速派遣武官。有没有能力不打紧,重要的是赶紧把这个位子占了,以防对方又随便顶个人出来碍自己。当然咯,如果能来个有能力的自然再好不过了。
毕竟,这一次张华看着赢了,其实赢得非常侥幸,与惊险。张华自己也在那夜与交趾驻军的冲突中受了不小的伤,现在强撑着不过是不想士家看出来然后趁机捡便宜罢了。
这样的时候,张华就特别想以前的亲人朋友。当然亲人现在想也没有用,他此刻唯一的念想只有齐达留在他身边的几封信与那一摞书。这个时候,心底的软弱情绪占了上风,也不管自己收到这些书的时候是怎样的纠结了,张华抱着书与信一遍一遍的抚弄怀念着当初无忧无虑的生活。同时想着齐达他们看到邸报的时候能给自己带几声问候。〃
不过,当年后交趾都尉夏侯扬真的带着齐达几人的问候到达时,张华却是气得想要跳脚。
那几个家伙,居然真的只让夏侯扬带了声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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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且放下张华这头,且说齐达这里。
过年没什么好说的,因为他们这里有两个一心攻坚的考生呢。再加上出门在外,也实在没有什么心操办。最后索性全部丢给老何做主了。齐达他们,就是在除夕那天,几个人一起凑着吃了顿年夜饭,就算是过年了。
年后不久,就是杏花缤纷的日子,也是俊俊田雨他俩上考场的时候。
明法科考试比进士科后面一天,因此齐达与毛颖差不多是前后脚的送俊俊与田雨进的考场。
当初自己进去的时候因为紧张还不觉得,可是现在站在贡院门外看着,齐达突然觉得所有进考场的士子都很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味道。当然,他把这个话告诉毛颖,被毛颖狠狠的教训了一顿。
不管毛颖怎么把他训得哑口无言,齐达依旧在心头坚持自己的看法,尤其是在看到三场考试后瘦的脱了形几欲昏厥的俊俊,这种想法更强烈了。
补了没几天,就到了放榜的日子,齐达本来打算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可是禁不住俊俊的哀求,他打发老何去跟李希告了假,自己早早出门去给俊俊看榜。
到了贡院,依旧是人挤人的热闹景象。齐达还在中间发现了不少去年的熟面孔,甚至还跟摆摊子的小贩打了个招呼,惊奇的是对方居然还记得他。
“我记得你!去年的时候,大家都挤着看榜,就你靠在我摊子旁边睡觉!哈哈!”摆摊子的大叔很激动。
齐达抽了抽嘴角,为什么这人光记得自己的不好呢?
大叔还在喋喋不休,“今年又来了?你们读书人耐心可真好,一年又一年的……”
“发榜了——”前方人群一阵激动,如同浪潮般一波一波涌动起来,却是贡院正门开了,两个身披黄袍的御林军士护着皇榜走了出来。
齐达也顾不得什么礼仪汗水之类的了,他现在就想着逃离这个话唠,一抱拳:“大叔我过去看榜了!”转身就挤进了人群了。
虽然初衷是逃离话唠大叔,但是齐达心头是没有撒谎这回事的。倒不是说他有多正直,觉悟多高的,而是他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说出口的话就一定要践行,不然的话,就会被神灵记上,死了以后会跟你一笔笔的算。所以,为了将来不至于下地狱,齐达从来都是以“言必信,信必行,行必果”来要求自己。
在人群里挤了许久,其间三次差点被挤出人群外,齐达终于到了榜前。
今科录取的人比较少,堪堪二十五名。齐达从榜首开始,很快就看到了榜尾,然后最末尾的“齐文俊”冲入眼帘,齐达悬了一路的心这才落下地来。
挤出去又是一身大汗,齐达身上的儒衫因此也终于完成了“衣服——梅干菜”的蜕变。亏得他驾了马车来,不然,还得引起多少鄙视的目光。
一路几乎是飞奔着的到了平康坊,路上的行人见着都投以理解宽容的目光,一年到头,也就只有今天长安城内纵车驰马无人呵斥。毕竟十年寒窗,一朝成名,总要允许人家发泄一下。
跳下马车,齐达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俊俊。只是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俊俊扭头就往院里跑。
把车子交给闻声出来的老何,齐达跑了进去,“俊俊——”
俊俊一脸苍白的靠着垂花门坐在门槛上,“你别说——”
“中了!”齐达不理俊俊的要求,斩钉截铁的说出自己看来的结果,“你中了!”
俊俊一脸茫然的看着齐达,“你说什么?”
“我说你中了!今科第二十五名!”
“嘭——”
齐达话音刚落,俊俊突然仰头往后倒下,后脑勺重重的磕在门槛后面的石板上。
“俊俊——”齐达吓了一大跳,两步跳过去拉起俊俊,俊俊双目紧闭,呼吸细不可闻。齐达连忙用力的按压俊俊人中,同时不断的喊着俊俊的名字。
感觉过了许久,俊俊终于睁开眼睛,一脸茫然的看着齐达,“达子哥,我怎么了?”
齐达这才舒了一口气,脚一软,就这样瘫倒在俊俊身旁,“你吓死我了,刚刚突然昏过去了。”
“我没事了,不要担心。”俊俊伸出手来拍拍齐达,“对了今天是放榜的日子,达子哥你帮我去看榜好不好?我不敢!”俊俊哀哀的看着齐达。
齐达闭了闭眼,突然鼻子就酸了起来,侧过脸爬起来,齐达从侧后面把俊俊抱住,声音轻柔但是坚定的道:“你中了!我已经看榜回来了,你中了!今科第二十五名。”
“这么说,我刚才不是做梦?”俊俊声音有几分飘渺,显然还是不怎么相信。
“是真的!第二十五名,楚地安县齐文俊,不是你还能是谁!”齐达一脸坚定,“还是说你不相信我?”
俊俊极缓慢的摇了摇头,“不是,我,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俊俊咧开嘴像是想笑,可是无论如何却是笑不出来,“不过达子哥我是相信的。你说中了就一定是中了。”
眼泪开始一颗一颗的往下掉,慢慢的连成线,俊俊转过身,泪蒙蒙的看着一脸坚定关切的看着自己的齐达,“达子哥,我真的中了?”
“中了,真的中了!”
“真的?” “真的!”
“真的?”
“真的!”
……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停好了马车的老何走进来,齐达一手隔着门槛搂着俊俊,一手空出来跟老何做了个“快去请大夫”的手势。
感觉到齐达手势的变化,也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筋,一直默默的流着泪的俊俊突然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
感觉到俊俊只是像小孩子那样纯粹哭着发泄——这点齐达在齐又身上有很多经验——齐达这才放下了心,一般这样哭过之后心情都会好转的,于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自己也侧着身子坐在门槛上,静静的等待大夫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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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他怎么样了?”齐达右手按拿着自己被靠麻了的左肩,一边担忧的问眼前发须皆白看起来很专业的老大夫。虽然来的有些慢,但看着样子,应该还是挺可靠的。
老大夫收回按在俊俊手腕上的手,一脸高深莫测的转过头来,“他是不是今科士子?”
齐达点头,暗道这个也未免太玄乎了,居然这就看出俊俊是今科士子了。要知道,虽然俊俊说是参考了三次了,可是因为秀才科过的早,而且上京也早,俊俊现在的年纪在“五十老进士”的进士科里实在不够看。
“这就是了,”老大夫一脸释然的点头,然后从怀中摸出一张显然早就写成的单子,“这是方子,老夫多年钻研而成的。每年这个时候,要用的人总是特别多。”放到床前的桌子上,“对了,要抓药的话,可以去济安堂,那里的药价格低廉,药材也还不错。”临走还不忘打个广告。
齐达木着脸看着老大夫就这样收拾医箱走了出去,一句“可是……”噎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田雨也过了明法科的考试,不过他的状况比起俊俊也好不到哪里去。
得到喜报的那天,他兴奋的跑到毛颖院子里向她报喜,却不小心一脚踩翻毛颖晒在院子里的药材,结果被愤怒的毛颖勒令在院子里帮她捡了一天的药材。
虽然状况百出,但是两人确实过了各自的考试。而且,考虑到两人这大半年来的辛苦,几个人决定庆祝一下。
文人庆祝,最合适的地方自然是非青楼楚馆莫属。不过,考虑到毛颖的存在,所有可能扯上这方面的选项都被田雨一一勾掉了。
田雨提出踏青,然而毛颖齐达两人都是有工作的人,拿不出那么多的时间,相互妥协的结果就是,几个人最后决定在齐达的院子里庆祝。
虽然庆祝的形式还是逃不离一顿饭,但是为了表示这一顿饭的与众不同,几个人决定自己动手。
作为几个人当中唯一的女性,毛颖当之无愧的掌勺。毕竟,有女人在的情况下还要男人炒菜,在座的几位都不会同意的。
至于摘菜洗菜之类烦琐的准备工作,自然是交给了目前赋闲在家的田雨俊俊两人。
于是,当齐达散衙回家后,发现这里已经没自己什么事了。
在厨房外站了会儿,田雨蹲在灶门口一边烧火一边逗着灶后的毛颖,俊俊早已经避到外面给何西讲故事去了,齐达发现整个厨房压根儿就没有容得下第三个人的地方。
回到书房,齐达站在窗下看着俊俊带着何西在院子里摘菜花玩,同时热络的跟一边的老何夫妇说着什么,突然觉得有些寂寞。
前世的时候,齐达是不知道寂寞的。或者应该说,他不知道寂寞这个词。他只是有时候觉得屋子里过于安静,但也没有多想,就是过年过节的盼着儿子儿媳带着孙子来就是了。
到了这里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的那种感觉叫做寂寞。不过,也就是知道而已。毕竟,之前他一直在为生计发愁,难得的一点空闲都用来背书了,哪里还有时间寂寞。
可是,现在,他感觉到寂寞了。
而且,这种寂寞比前世时候的那种还要不同。那时候,是因为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所以寂寞,可是现在,明明外面就有这么多人,可是他还是会感觉到寂寞。
齐达苦笑了下,觉得自己果然就是天生的劳碌命,看,现在什么都不用作就等着吃饭,居然还没事找事的觉得寂寞。
真是……
齐达铺开纸写了几张字,可是那种如咀附骨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不得已,齐达决定还是出去打扰一下他们吧。
正待站起来,齐达眼角触到了庾隐前不久送过来作为“补偿”的书,突然想起自从自己寄书之后就再没有音讯的张华,心头突然愧疚了:张华,一定是被那些书吓到了吧。
想到这里,齐达觉得自己有必要写信过去解释一下,顺便开解开解张华。而且,说实话,这么久没联系,他还真有些想张华了。
说做就做,齐达这就铺开纸开始写起信来。
虽然是想要解释书本的事情,但是学了这么多年齐达其实也学得有些精了。所以他一开始先絮絮叨叨的说了这两个月来这京城里,尤其是他们几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差不多的时候,才开始说当时张华的书单来的时候,他正忙于衙署事务,所以那些书是托李度买的。李度什么人大家都知道,他当时也没看就寄出去了,直到后来庾隐过来不小心翻到才知道云云。
看着被掩盖在长长一卷的日常琐事下的解释,齐达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如果实在讨厌那些书,扔了或是引火都可以。我这里的书就是阿隐带走了的。”顿了顿,想起前不久看到的邸报,又在信纸下面挤上几句:“还有,我前不久在邸报上看到你的事情了。先说一声恭喜!我听人说那天早朝皇帝都当众提到你了,说你是我朝难得的青年俊彦。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那么早早把你那里的事情说出来的好。毕竟,我听阿隐说,交州南已经游离朝堂外一百多年了,如果拿下,可以算得上是开疆拓土之功,这样的功劳会有很多人眼红的。如果他们见着你那里容易了,肯定会有人来争功,到时候你可就白白给人家做了。”
后面这段话,是齐达自己看到邸报,更准确说,是他听庾隐说了张华的事的时候就有的想法。只是那个时候,他还在等张华的来信,准备回信的时候再提。却忘了自己寄出去的那几本对张华的冲击,而且那个时候衙署里的事情也忙得自己无暇分心他想——当然也不乏对张华的信任,所以竟然一直等到现在才说出来。
虽然也觉得张华这么聪明的人用不着自己提醒,而且时间也过了这么久了,可是齐达还是觉得说了才放心。
当然,如果是自己是杞人忧天最好不过。
只是,在京城里呆了这许久,齐达也知道,这个希望的可能性是如何的小。
“吃饭了——”外面传来田雨的吼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