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达从门后走出来,“张华,你们怎么了?”
张华双臂一展,活动活动站得有些僵了的身体,不在意的笑道:“达子,等将来我们老了,就一起告老还乡,当先生教书,顺便养几只兔子,好不好?”
“好啊,”齐达声音里带了几分向往,“要是我们有了孩子,男的,就让他们结为兄弟,就像我们一样;女的,就让她们拜为姐妹;要是一男一女,嗯,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就让他们结婚。”
“啊?”张华大惊,立时从对官场昏暗的伤感中回过神来,有些为难的对上齐达期待的眼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干巴巴的道:“哈哈,不错,你说的不错。我们的孩子,就是兄弟,跟我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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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对齐达那句“将来……”很是介怀。他实在不能想象齐达和别人在一起还生儿育女的场景,或者说,不愿想象。
因为齐又还要去书院,所以庾隐走了没多久,齐达这里也套上马车,收拾行李,准备送齐又去渭南的白马书院。
齐又很是不乐意就这么离开。前一阵子的时候,每次回家就只有他跟哥哥两人——老何一家不算。可是这次,家里一下子冒出两个人跟他争抢哥哥,害他跟哥哥相处的时间大大减少。想到这一去又要有九天才能跟哥哥见面,齐又收拾的动作就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
齐达不是不理解齐又的行为,毕竟,也才是九岁的孩子,谁能习惯离家?有时候齐达心一软,想干脆在家请个先生算了,毕竟京里最多的就是求馆的书生。可是想想,齐又毕竟是男孩子,像个女孩子那样娇滴滴的养在家里算是怎么回事?尤其是他家并不是那种高门大户,还是糙着养的好。
所以,齐达还是硬着心吩咐齐又收拾这一次要带去书院的衣物笔墨书本之类的,不过到底看不过小家伙瘪着嘴可怜兮兮的样子,刚好今天也没什么事,而最近一段日子跟着凤王到处跑驾车技术大幅提高,于是许诺亲自送小家伙去书院,乐得小家伙立马就跳起来。
张华留在小院也没什么事,于是也加了进去。听到这个消息,齐又小脸马上就拉了下来,不过还是怏怏的快手快脚的收拾行李。不管怎样,他不希望自己哥哥回来的时候被关在城外。
何西巴巴的站在门外,羡慕的看着齐又收拾着那些书本纸笔。齐又感觉到他的目光,招招手把他叫到面前,大人样的拍着他的肩膀,“想读书吗?”
何西咬着唇点点头。
“等我下次回来教你。”齐又拍着小胸膛承诺。
“真的?”何西毕竟年纪还小,看到齐又读书,他也想读书。可是大公子只会教他怎么种菜,怎么养鹅,怎么做农事。他知道大公子是为他好,可是他还是想识字。
“当然是真的,我可是……一诺千金的。”齐又保证,顺便提出条件,“不过我可先说了,我教你的时候,你可得叫我做先生。”
“先生。”何西并不在乎一个称呼的问题。
“说好了,下次我回家教你。”齐又弯起双眼,“现在,先帮我把这桌子上的大字收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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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的时候,已近申时。
虽然一路疾驰,可是回来的时候,城门还是关上了。
张华坐在马车里,听着车停下来,探出头来一看,就见到不远处关上的大门。
齐达回头一笑,“看来我们得在外面夜宿了。”
张华看着齐达面上隐约的调皮,也禁不住莞尔,“那就野宿吧。你都准备好了吧?”
齐达把马车赶到路旁的一片平地上,“反正绝对不会饿着你就是了。”一边说着一边解开马缰绳,让马儿在附近吃点草,然后就收拾着准备生火弄出两人的晚饭来。
张华也是在外面野宿过的,齐达出来的时候本着谨慎的精神往马车里扔了几块木柴,所以生火倒是没有问题。
两个人一起动手,倒是没费多少工夫,就吃上了晚饭——出门的时候,也许是预料到了现在的情况,齐达准备了足够他们俩人吃上三顿的伙食。
被关在城门外的并不止他们两人。
因为他们这里的火光,开始有人慢慢靠过来说话。
过来说话的是西来的商队。因为有两个老人,所以过来借个火。
齐达自然不会拒绝,于是招呼着大家都过来,围着火团团坐下。
商队的人是常年跑西域诸国的,常年在外走着的人最善于热络气氛,因此没几句话大家就亲热的称兄道弟起来。
因为闲坐也是无聊,大家开始说起闲话来。商队的人,差不多都是汉子,无论老幼,都是在外走惯了的,有时候几个月也难得见到一个女人。所以闲话中难免带了几分那方面的意思,齐达还没什么,张华却开始不好意思了。
张华看了眼齐达,见他面上一片平静。他不知道齐达那是“曾经沧海”所以“难为水”了,却只以为他没听懂。担心齐达会被带坏的张华决定拉着齐达躲回车厢里去。
“达子,”张华侧着脸不看齐达,他突然有些不敢看齐达在灯火的映衬下格外好看的脸,“明天还要应卯罢。我们是不是先睡了?”
齐达有些不舍眼前这份热闹,不过他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点点头,“好,睡去吧。”
“不烤火了?”注意到两人互动,旁边正说到兴致勃勃的汉子吃惊的看着两人站起身准备离去。
“我这兄弟,明日还要应付点卯,所以今天还是早睡一点好。”张华一脸无奈的回答。
“原来是两位官人!”那汉子连忙站起身来,“小人不知,方才冒犯了。”
旁边的领队听到汉子的话,这才知道面前这两个温柔笑意的年轻公子哥儿居然是两位正经官人,赶忙过来行礼攀谈,商队里其他几个也一一过来向两人问候。于是,本来舍不得这份热闹的齐达也不得不赶紧装困以求脱身。
好不容易回到车厢内,齐达张华相对着想起刚才那狼狈样,不由双双低声笑起来。
“那个领队可真大胆,也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居然就说送他女儿过来服侍。也不怕他女儿恨他。”齐达摇着头低声评说着刚才那领队硬要塞女儿给他们的行为。
“这算什么。商人逐利,只要能获得足够的利益,别说女儿,就是把他自己洗干净脱光光送上来也是愿意的。”
“他自己?张华你好歹留下口德。”齐达想象了一下张华说的那个情景,浑身的寒毛立刻齐刷刷的竖了起来。实在是太恐怖了!
“不信?不信你可以去试一下,看他会不会把自己洗白白脱光光的给你送上来。”张华笑嘻嘻的提议。
“要试你去!”齐达没好气的轻捶了张华一下。
“我可看不上那样的,”张华做嫌弃状道,“不管怎么说,要想送上门来不被我退货,起码得有达子这样的姿色才成。”
齐达低低的笑得几乎要呛咳起来,掐着喉咙顺了半天气,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却没了力气,只能扭着身子趴在车内的软垫上,回了张华一句:“你倒是敢想!”可惜因为笑得没了力气,原本理应是恶狠狠的一句话被他说的软绵绵的,一点气势也没有。
可是,旁边的张华却诡异的沉默起来。
齐达等了半天,不见张华回应。因为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透过绵竹细布编就的两层帘子的火光也太过微弱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看清楚车内的现况,因此只能摸索着伸出手去:“张华,你睡着了吗?”
伸出去的手突然被紧紧握住,吓了齐达一大跳,差点就要跳起来。齐达反手握着张华的手,摇了两下,“还没睡啊?”
“没有。”张华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嘶嘎。
“你声音怎么了?”
“我在想一个问题。”张华答非所问。
“什么问题?”齐达顺口问道。
“……”张华沉默了许久,久到齐达以为张华已经不准备回答他的问题而准备睡觉了,才带着几分不易觉察的颤音轻声道,“齐达,你是要在冠礼之后才成亲的,对吧?”
“是啊,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那……”张华顿了一下,“我们睡觉吧。”
齐达觉得自己彷佛被人打了一闷棍,感情他突然间沉默这么久,就是为了确认自己将来的结婚时间!
不过,齐达确实也有几分睡意上来了。不想再和他计较,齐达抱着毯子往车壁挤了挤,拍拍身侧的位置,“你睡这吧。晚上有点冷,两个人一起热和点。”
没有应答,不过,身侧的位置沉了一下,齐达知道,张华已经躺下了。
似梦似醒之间,齐达听见张华的声音在耳边说:“齐达,在我成亲之前,你不许成亲,听到没?”
真是霸道!齐达迷迷糊糊的在心头抱怨,还以为出来历练两年他脾气改了点,没想到居然半点没变!不过,晚点成亲么,也没什么打不了的,不都说晚婚晚育好么。
“好。”齐达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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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马车的缘故,齐达这一夜睡得并不怎么好,第二天清早醒来的时候半边身子都麻了。倒是张华,压着他的半边身体当垫子,睡得正好。
推醒了张华,齐达略略收拾了一下,掀开帘子看外面。天边还有星子在闪烁,但是外面的人已经走了,留下冷浸浸的一堆冷灰,和一地被压得东歪西倒的草丛。
召回在不远处吃草的马儿套上车,齐达开始往城里赶。他第一次怨恨这京城为什么这么大。希望今天不要迟到。因为听李度说迟到是要被打板子的。
一路纵马跑回平康坊——也亏得现在是清晨街道上都没什么人,不然就依他这个驾车的法子,非得被巡城的护卫揪住罚款甚或抓进大牢里吃上几天牢饭不可。
一路跑回小院,平日小半个时辰的路程硬是被他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赶到了。齐达驾着车倒没觉得什么,可怜张华刚刚睡醒就遭遇到这样的刺激,脚一踩上实地就靠着墙干呕起来。
盥洗更衣完毕,齐达早饭也来不及吃就揣着两个葱油大饼上了马车,这回赶车的换老何了。
因着街道上的行人马车开始多了起来,马车行得不快。因此当齐达走进衙署的时候,负责画卯的门役已经准备收画卯的号簿了。
鉴于齐达一向堪称会计司标兵的表现,门役看到齐达这会儿才来画卯时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因此,门役任由明明已经迟到了的齐达在号簿上画卯,直到齐达走了,他看着上面的名字,才哀叫一声,居然放齐大人就这么进门了!
虽然没事,但是早上的半个时辰大家还是会装下样子,所以现在大家都在各自的科房号房里,院子里没人。齐达轻手轻脚的趁大家不注意偷溜回自己的科房,还没来得及为自己逃过一劫松口气,就发现一向以和蔼风趣面目示人的李希一脸沉郁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等着自己。
“大……大人!”齐达呐呐的轻叫有些走神了的李希。
“你可算来了。”李希皱着眉长长的叹了口气,直叹得齐达胆战心惊,手在齐达房里虚虚画了一圈,“把这些东西收拾了吧,从明天开始……”
“大人——”齐达吓得“扑通”一声双膝硬生生的落在地上,哀哀求告:“大人,下官知道错了,求大人饶了齐达这一次吧。齐达以后一定再也不迟到了!大人——”虽然现在已经知道了当官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荣耀美好,可是他真的不想就这么被撵回去。读书当官是他差不多两辈子的期盼,齐达实在承受不起这个时候这种方式的失去。
李希呆滞了一下,才苦笑着反应过来,“傻孩子,你想到哪里去了?”伸手拉起齐达,“没有谁怪罪你迟到的意思。只是陛下要调你的职了,正式的敕书估计明后天就会下来。我先得了消息来跟你说一声。”
齐达听到“没有谁怪罪”这几个字后就放下心来,至于升官不升官,他倒不怎么在乎,反正在哪里不是吃皇粮?不过,升官的话,俸禄也会升的吧?这样看来倒也是件好事。“去哪里?”
“司农寺,陛下是想直接任命你为少卿,门下省可能会驳回,你年纪太轻了,所以也许会是寺丞。少卿是正四品,寺丞正六品。”
“哦。”齐达懵懂的点头,对李希说的那些官职并不太明白。不过,司农寺,一听就知道和农事有关,他听着觉得挺亲切的。
李希在心头叹息,齐达是他看到的接班人,原本以为依着会计司的“一入会计定终身”的惯例,应该没人会来跟他抢这块璞玉。而会计司位卑权重,偏又极难捞到什么功劳油水之类的,交给齐达这样的人他也放心。可是现在,蛋打鸡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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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计司里的同僚也知道了齐达要走的消息,因着齐达素来为人不错,大家就凑了钱给他践行。
齐达想着大家生活都不容易,而他手里还有几分闲钱,想说由自己来请大家吃一顿算了,却被李希拉住了。
然后李希拿出了二十枚银钱算作他的份子。
主官都出钱了,大家自然也不能小气,只听得这个叫着“我出三银”那个叫着“我出一银”,几乎都是出的银钱。
这些同僚们,许多都是靠着一份俸禄养七八口人,平日里买些肉都要小心翼翼的计较半天,可是现在,虽然也有李希的带动作用,可是更多的却是对齐达的真心实意。
齐达看得心头发热,大声道:“既然是我们会计司凑份子,齐达现在还是会计司的一员,怎么可以少了我齐达!我出十银!”
“好样的!”人群之中不知是谁赞了一声,气氛顿时更热烈了。
齐达目光掠过众人,对上了李希赞许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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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大伙儿凑的钱还算多,所以会计司一众穷酸难得的奢侈了一回,进京城最好的酒楼庆余楼消磨了一个下午,一个个吃得油光满面的才出门。不过,据后来李度从李希那里听来的消息说,第二天衙署里有不少人因为拉肚子没有去上班。
第二天,齐达果然等来了中书省的敕令,只是出乎意料的是,敕书并不是像李希猜测的那样是命他为寺丞,而是司农寺少卿。
“还用说,陛下刚刚收拾了一大批官员,现在门下省的官员恨不能伏在陛下脚下给他□,哪里还敢封驳他的意思?”张华淡淡的解释了齐达心中疑惑。
齐达嘴角抽搐,“张华,就算真是这样, 你也好歹留些口德。”
“告诉你吧,事实上你刚刚那句话说出去比我还招人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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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升官还是挺让人高兴的,尤其是俸禄也会随之增长。齐达已经开始在心头计划着攒钱的事情了。之前俸禄少,全花在生活也就是了;现在既然马上就要涨俸禄了,那就得好生考虑一下了。毕竟, 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因为敕书要求三天之内就得到任,换言之也就是齐达还有两天的休息时间,张华鼓动齐达出去玩一下。
齐达禁不住张华在耳边不停的念叨,再加上也有些念着自己的店铺,就拉着张华在西市转了一天,重点看了一下自己与老张家合开的干菜铺子。因为铺子主要是针对那些远行的商队,所以铺子里的客人并不是很多,但是来的就必然是大桩买卖,齐达翻了一下铺子里的账簿,收成倒也不错。
为了保证不受蒙骗,齐达之后还拉着张华在干菜铺子对面的肉铺蹲了整整一个时辰,统计了一下铺子的客流量,累得张华平白受了肉铺老板不少白眼。
总算齐达还没有完全沉溺在钱眼里爬不出来,出了肉铺,齐达终于记起了今天自己出来的初衷,决定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