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子瑜牵挂,”张华笑容满面的回敬了一杯,“如今京城风云变幻,子瑜也要当心。听说陛下有意削减世族的势力,庾隐身负庾氏重任,更是要小心保重。”
……
总之,在旁边的齐达听来,还是比较和谐的。
离别的时间很快就到来了,无论是张华还是庾隐,两个人都对即将到来的情况很是期待。所以,当张华含笑登上早已等候在一旁的马车时,田雨齐达如何依依惜别自是不用说了,庾隐更是上前,与张华含笑话别。两人联手,在路人与身后的齐达田雨眼里,演绎了一场完美的长亭话别。
75
如果说上汜节是所有不分阶层的未婚男女的欢会,而探花宴是所有仕途有进的男人们的聚会的话,那么裙幄宴就是所有京城已婚贵妇的盛宴。
每逢三四月,长安城内的年轻妇人都会相邀出游踏青,如遇好花,即于花前铺席藉草,插杆结索,解下身上的红裙递相垂挂,结成独具特色的帷幄,而后在里面围坐一圈野宴——这就是裙幄宴的由来。
不过,到了杏园这里,裙幄宴虽然还是属于年轻妇人的野宴,方式却和当初大不一样了。
殿试发榜之后,皇帝会在杏园与新科进士宴饮,而皇后,就在这天召集各家贵妇,率领宫妃,配合皇帝的步伐,召同游园赏花而后饮宴。而京城的贵妇名媛也莫不以参加皇后的裙幄宴为荣。
而毛颖,作为皇帝新晋的才人,自然也会在出席之列。
***
对于这场裙幄宴,田雨是从去年便期盼起的,较之那些期望参加皇后的裙幄宴以提高自己的身价在京城贵妇人圈子中挣点谈资的妇人上心何止一筹。
因此,当探花使出行探花之后,他就拉着齐达一起趁着杏园人流纷乱的时候,出了进士官员这一块,往杏林深处行去。
裙幄宴是专属女人的聚会,就是皇帝也不能擅闯,何况那些侍卫,所以负责防务的侍卫都是远远的守在外围。整个杏园的防卫,都是外紧内松的局势。不过,毕竟是探花宴,便是天子也要给那些刚刚考中的士子几分面子的,所以只要进了园子,想要在园子里走走看看倒是没人会管的。
不过,就算这样,两人也不敢大意了。毕竟,怎么说也是皇帝要驾临的地方。虽然不至于里三层外三层的重重包围,但是这里的人头数也是有人记的。
好在两个人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就算齐达官阶高些,鉴于他现在负责的部门,基本上也没有什么人理会他。再加上这次宴饮的主角是新登科的进士们,而官员只是陪衬,所以两个人很顺利的走出了宴饮区。
裙幄宴所在的地方,比探花宴要更深处一些。
两人估摸着大概方向往杏林深处行走了一阵子,循着风隐隐听到里面传来了女子清脆娇软的嬉戏说笑声,便知道,到了。
两人也不敢太靠近。在附近一个小山丘的石头上坐下,田雨在前方的灌木枝上显眼处系了一条浅紫色的丝带——这是约见的暗记,然后静候着收到消息的毛颖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可是毛颖迟迟不见踪影。
等人的时间是最难磨的。
齐达还好,顶多是有些后悔为什么不随身带本书来,这样坐着太无聊了。可是田雨的脸色却开始一分分的急的白起来。
这场约会,是他单方面的通过齐达拜托李度借由他的关系单方面的定下的,从头到尾毛颖那边都没有给过他任何回应。
会不会,还是太鲁莽了?
会不会,根本就是自己剃头担子一头热,毛颖已经把自己给忘了?
也是,当初本来就是他一头砸进去的,死皮赖脸的求了许久毛颖才将将松口。说不定进皇宫正是她的愿望呢?
他还记得,当初上京的时候,毛颖是怎样一脸骄傲的宣布,她绝对不会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妇,一辈子就与人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她要出人头地!现在,应该算是达成了她的希望了吧?
……
地上的影子一寸寸的变短,然后又一寸寸的变长。
他们已经在这里坐了快两个时辰了。
低头看着脚步捻落了一地的树叶,田雨惨然一笑,梦了这么久,原来却只是他一个人的梦!
拍拍身上的落叶,田雨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吧。”
“不等了?”齐达脚步已经积起了好几个草编的篮子,手上还有一个即将完工的。
“等,等你编完了我们就走吧。”田雨顿了一下,“她怕是不来了。”
齐达手上动作顿住了,半晌,低低的喟叹一声:“也好!”松手让手里的掉到地上,“那,我们走吧。”
“不编了?”
“不编了。”
“那,走吧。”田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林子深处,却是除了随着风声送出来的女子娇笑声外什么也没有。急急回头,也顾不得招呼身后的齐达,田雨大步往前走去。
齐达顺着风中传来的声音望去,在一片郁郁的绿色背景下,似乎能隐隐见到一两个走动的身影,不过再一眨眼仔细看看,又什么看不到了,可能看花了吧。
“达子,你还干什么?”前方传来田雨有些不耐的催促。
“等等,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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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哗——
一身宫装的毛颖急急的跑着,裙裾拖动带的路边的野草灌木发出哗哗的响声。
“哎,这不是颖妹妹吗?妹妹跑得这样急,可是有什么急事?那些服侍的下人呢?跑哪去了?”旁边一个有几分眼熟的宫装女子拦住了毛颖,侧头一脸好奇的问道。
毛颖微微气喘着停下来,对着宫装女子裣衽一礼,“妹妹见过姐姐。今日失礼了,实是妹妹丢失了一样东西正在找寻。眼看着就是回宫的时辰了,实在有些心焦,还请姐姐原谅。”说着就想离开。
“妹妹什么东西这么宝贵啊?”女子隐有几分挑衅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毛颖转身,“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方丝巾而已。可是——”垂首作出一个含羞带笑的表情,“所以,还请姐姐原谅了。”扔下一脸愤愤的掐指甲揪丝帕的女子,毛颖转身向杏林外跑去。
不是这里!
不是这里!
也不是这里!
……
毛颖扶着身边的一棵杏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脚已经发软了,眼前也一阵一阵的发黑。不由苦笑,真是不中用了。
突然,一抹浅浅的紫色跳入眼里,毛颖定睛看去,果不其然,一条长长的浅紫色的丝巾在十来丈外的一枝灌木上头正随着风高高飘起。
在那里!
他在那里!
鼻子一酸,毛颖顿时觉得双腿又有了力气。闭了闭眼睛定下心神,毛颖开始向那边走去。
眼前一花,面前多了一身穿侍卫服饰的方脸男子。
“娘娘,再往外是外臣聚饮的地方,还请娘娘留步,不要让小人为难。”卑微的言辞,却以最严峻的方式阻止了她的前进。
她是“娘娘”了,而他是外臣了。
毛颖暗暗的咬了下唇,指着不远处的那抹浅紫,“……我的丝巾被风吹到那里去了,我要过去捡回来,你且让开。”
“可是——”侍卫迟疑了,毕竟,这一段时间陛下对颖才人的宠爱实在是有目共睹,让开一步,“还请娘娘莫让小人为难。”
“担待了。”毛颖微微颔首为礼,而后提着裙裾快步跑了过去。
一地青青的碎叶。
三四个青草编的篮子,还有一个是编到一半没成的。
毛颖目光移到枝上长长的丝巾上,只觉得这一抹浅紫竟是如此的单薄。眼前,慢慢的,全变成了黑色。
最后的念头是,他到底还是来过了。
熙宁七年五月,颖才人毛氏于杏园被诊有孕,帝心悦,晋毛氏为修容。
76
藉田,乃天子亲力耕种,以示天下重农之心的田。当然,藉田千亩,皇帝自然是不可能真的全部亲力亲为。所以,其实大部分的藉田还是司农寺负责。
虽然对齐达的出身很有好感,但是恶于齐达空降兵的身份,一向坚持原则决不向皇帝妥协的司农寺卿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小小的反抗了一下。他把齐达发送到管理天子藉田这一板块,然后又收了他发布农桑诫文等等一系列与外界打交道的职责,将这个领着从四品上俸金的司农寺少卿从实际上打成一个统领佃农种田的头头。在他看来,齐达年纪太少,而皇上又恩宠太过,所以出于后辈的爱护,他得好生敲打敲打一番,以防一个难得出息的好孩子恃宠而骄堕落了。
齐达对康泽的这些小心思小手段全然不在意。他一贯秉持着多干实事少说话,上头交代什么他就做什么的原则。在其位、谋其政、尽其责。既然已经到了司农寺,负责的,名义上,又是劝诫农桑为天下农人表率这一块,他自然要好生在农事上做出一番成绩。
***
淌着一脚泥水,齐达从稻田里齐腰的稻禾里走上来,挽着衣袖的手臂上净是被稻禾划开的口子,白皙的手臂上丝丝红痕,极是打眼。
“大人,您可真不像那些官儿。”旁边的佃农赵大壮捧着水盆巾帕过来,一边忍不住道。
齐达接过赵大壮手里的水盆,弯下腰去擦脸洗手,随口问了句,“哦,哪里不像?”
赵大壮憨憨的摸着脑袋,壮着胆子道:“和气,大人待我们比那些官儿和气。”
“是吗?”齐达脸埋在打湿的巾帕里——刚刚在稻田里钻太久了感觉全身都毛刺刺的,极不舒服。现在条件有限,他也只能让自己脸舒服舒服了。
“是的!”也许是说开了头,赵大壮接下去的话也利索起来,“小人在这里做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那个大人像大人您这样亲自下田的。”
齐达放下手里的巾帕,“那有什么,我原本也是农家子弟,少时贫苦,这些事都是做惯了的。”晃了晃脚上的草鞋,“说来你也许不信,我脚上这双草鞋,还是我自己打的呢。”
赵大壮明显不信的瞪着那双看上去就很是细密结实的稻草草鞋,然后又看看一身温雅中带着几许高高在上的气派的齐达。草鞋不稀奇,可是穿在这样一个少年得意的官员脚上,而且还是由他亲手编织出来的,那可就太稀奇了!
虽然觉得齐达十有八九是在吃牛,但赵大壮还是吭哧吭哧的捧场道:“大人您可,可真是厉害!”顿了顿,觉得光光一个“厉害”不足以表现出自己对齐达的崇敬,又喋喋道:“大人真不愧是读书人出身的,小人以前曾听人说过一句话‘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大人一定就是这样的吧!虽然大人只读过书,可是看大人又能下地,又能编鞋,好生厉害!”
齐达有些好笑的看着赵大壮一脸谄媚的样子,惊奇自己居然猜得出他大概心思并且有几分理解,“哪有什么厉害不厉害的啊,人都是被逼的。逼到了那个地步,再不厉害的人也会厉害起来的。”这句话说的确实是他的真心话,可谓是两世人生的经验总结。
赵大壮虽然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但作为藉田佃农里的头头,和司农寺官员打交道多了,因此对于这些官员的情绪变化再敏感不过。隐隐听出了齐达话语中的唏嘘之意,赵大壮赶紧转移话题,问出了自己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疑问:“对了,大人,这南方来的野稻和咱们的稻子这样交叉着种在一起真的能种出好稻子来吗?那好稻子是怎么个好法呢?”
所谓南方野稻就是齐达让张华从交州那里送过来的野生稻禾。齐达想着自己既然进了司农寺,总要做点事情。鉴于这里水稻产量每亩不过五六百斤,顶破天也不到八百,与齐达前世种惯了的杂交水稻相差实在太大,于是齐达便想着看看自己能不能捣鼓出一个良种来。
杂交水稻的话,他就不想了。毕竟,那是科学家才做得出的玩意儿。他虽然读书了识字了还考上科举当官了,但也改变不了他还是个农民大老粗的事实,而这二者之间的距离,只怕丝毫不亚于自己从前世到这里的距离。
不过,虽然心头打鼓,但是齐达面上还是作出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来。有句话不是说“要想骗过别人就要先骗过自己”吗,所以齐达信心十足的答赵大壮道:“当然能种出好稻子。新的稻谷,别的不说,就是这禾苗都要矮上几分,没那么容易被风吹倒。而且,如果育种成功的话,一亩地最少可以种出一千斤稻谷出来。”
“真的?”赵大壮一脸惊喜的看着齐达。对于别的事情,譬如刚才的编草鞋的事情,他可能还认为齐达是在吹牛。可是这件事,他还真不敢随便质疑齐达。毕竟,齐达可是主管这方面的官员,而且,看他刚才在水田里的那番作为,分明对农事所知甚深,所以绝不可能是在乱放厥词。
齐达微笑着点头,心头却在后悔会不会海口夸的过大了。要是传出去却不兑现,自己只怕就不要再想升官了,说不定还要被给罢官那就亏了。
赵大壮是真心欢喜。他家虽然是为天子种藉田,春种稻谷秋下麦,可是自家却从来没的米饭吃饱过。如果真的是按照齐达的说话,那他家以后说不定也可以吃上白米饭了。出于这样的心思,赵大壮心甘情愿的奉承道:“要真是那样的话,等到大人的种子育出来了,天下苍生都要仰赖大人吃饭了。”
“这却是高看我了,八字还没有一撇呢。”齐达淡淡的看了赵大壮一眼,这种话也敢讲,到底是无心的还是有意?
这个念头在心头稍稍一转,齐达便坐在田埂上开始换鞋。草鞋穿着下田还成,要真一路这么泥水叮当的回去,一准得被巡城的士兵拉住罚款不可。
看到齐达的目光,赵大壮也知道自己的话造次了,看看天色,道:“眼看着天色已晚,大人若不嫌弃,不如在小人家里用了饭再回去吧。如今日子长了,大人又没有吃午饭,这里回城还有好一段路呢!”
“达子——”齐达还来不及回话,庾隐的声音隔着两条田埂传过来。
“在这里!”齐达坐在田埂上庾隐看不见,举起手臂权作回应。
“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庾隐一身紫袍风度翩翩的自田埂转角处走了过来,身上甚至不见一滴汗。也只有他,能在这田野荒郊处让人一步不错的保持着他的翩翩风度,还能叫人觉得理所当然。“我来接你回家。”
齐达无奈的从地上站起来,“我那就那么娇贵了,用得着你天天来接?”
“我不放心。”庾隐伸手拉过齐达,“这里毕竟离城太远了,我总要天天看着你才放心。”
齐达一个激灵,虽然最近听多了这样的话,可是还是有些不太适应。想起李度那让人不忍目睹的动不动就扑上来的行径,难道所有的世家弟子都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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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有人来接了,晚饭自然是吃不成的了。于是齐达无奈且被动的告别了赵大壮,然后跟着庾隐上了他的马车,齐达自己的马车则是跟在后面缀着。
“你呀,别老是在这边呆着。你毕竟是司农寺的少卿,总守着田里的那一堆活计算怎么回事?总要回去交际一下,至少,总得把衙署里的人混个脸熟吧……”到了马车上,庾隐开始给齐达上官场政治。
齐达靠着车壁,双目微合,无奈的听着庾隐清雅动听的嗓音如同六月天的蚊子锲而不舍的在自己耳边响个不停,明明这么一个翩翩公子,为什么就喜欢往三姑六婆发展呢?
本来就很困了,还要遭遇这样的声音攻击,为了照顾庾隐的自尊心,齐达不得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支撑着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