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达这会儿是真的没有注意到张华。
他毕竟不是来这里旅游的。育种的官田已经圈定了,这边的天气又是常年温热,所以他也就开始准备自己的工作了。
种子大多是从京城里带来的,这边的野稻,暂时还没有找。齐达按照不同种子的分类,一类种子一个盆的浸好水,然后打上记号,记好什么种子,什么时候浸水,到时候应该撒在那里,和谁谁相邻等等。
齐又极小的时候就跟着齐达出来了,而后又一直在书院里读书,虽然还不至于不辨五谷,可是耕种之类的却是全然不知了。
齐达却是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的。毕竟,当官是不能当一辈子的,总有退休的时候,到那时候,就得回家种田了。所以,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教会齐又种田,至不济也要了解这其中的流程和技巧。
秧田的事情倒不用齐达亲自打理,他征召了二十名当地人做役夫,然后把秧田细细的整平了,一幅一幅的,田里的水刚好盖过秧田,然后取了浸泡了两天的粳稻,一天的糯稻,一天的籼稻,按照不同的产地分别在不同的秧田里撒下。此外,还有当初在京城皇庄里几株特别高大结实特别多的稻谷的种子,也特别辟了一块地方打种。
其实自从上次在船上恢复了九岁以前的记忆之后,齐达对前世的记忆就渐渐消退。也就是杂交水稻这么一样他心心念念日日记挂在心头的事情,才多少留着点记忆,但也开始慢慢淡去了。
也正是因此,齐达这才忙着育种的事情,恨不能把自己脑海里还记得的所有关于水稻种子的事情全部拿出来实践一遍,然后明年就做出杂交水稻来,后年就推广天下。
抱着这样的心态,使得齐达身体还没好就迫不及待的下了床开始劳碌。而且,因为征召的役夫们都只是当地的农民,平日里习惯了广种薄收,种田于他们几乎就等同于撒种,莫说齐达心中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种田标准,就是和皇庄里那些习惯了精耕细作的农人比起来也是远远不如。无法之下,几乎每一个步骤都要齐达亲历亲为,和齐达原本想的指挥完全不同。所以,当齐达终于完成了打种的工作后,原本已然开始好转的脚,又开始痛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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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这阵子也没得歇,雨季马上就要结束了,干季结束,这里大的商贸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乡下的作物该收的要收了,新的作物要下种了,作为父母官要做好下乡劝农的准备了。又及,干季来临,乡间父老们积累了将近半年的大事小情也会来了,所有这一切的一切,为了到时候不忙乱了手脚,都得提前准备好。
因此,张华一时间也没顾得上齐达,等他空下来留意到的时候,齐达的脚背上已经起了二指粗的一条黑青色带,稍微碰一下就痛,更不要提走路了。
看着齐达抱着脚坐在长榻上的样子,张华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
一直以来,他对齐达差不多都可以说得上是千依百顺。尤其是后来有了庾隐作对比,他更是万般小心,唯恐被庾隐比了下去。就算是有什么想法,也是反复思量后才胆敢试探试探的说,而且看着齐达一有不同意的苗头也会马上收回并把自己心头的想法掐灭。
总是,就是揣测皇帝的心意也没那么费思量的。
尤其是现在,齐达到了他的地头。张华更是一则喜一则忧,心思里满满的全是齐达。知道了他是来这里育种,种子成后可能泽被苍生,更是巴不得把手里所有他可能用到的资源全部都捧到他面前。
可是,他这样全心爱护的人,却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
黑着脸找来跌打药酒,张华不顾齐达的拒绝硬是自己动手给他推拿了一遍,还好就算是盛怒之中也没忘了把握住力道,齐达才没有太痛。
但是,如果以为这样就算了也未免高兴的太早了。张华找来下人,当着齐达的面吩咐,从今天起,没有他的应允,齐达不准走出这个房间。
其实张华更想拿绳子把齐达绑在床上让他哪里也不能去,可是考虑到齐达只要别人一过于靠近就开始惊惶的情况,他还是暂时放弃了这个美妙的想法。
齐又也赞同张华这个办法,哥哥实在是应该好好休养一阵。自从见过齐达因为生病疼痛而流泪后,齐又陡然发现自己长大了,而哥哥也不再是以前那个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铁人了。哥哥已经照顾他这么多年了,所以他在心头发誓以后一定要照顾好哥哥。
当然,对于张华的办法他也不是没有诟病,那就是,明明是他的哥哥,为什么要关在张华屋子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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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张华齐又怎么内讧,但是他们压制齐达不让齐达出去的统一战线从来没有分裂过,所以齐达只能无奈的开始了他的禁足生活。
第一天,齐达觉得还好。他的脚不能动,前两天在秧田里着实累到了,所以这样躺在床上休息确实舒服,而且今天天气不冷也不热,天上的太阳就早上出来露了个脸,之后一直保持着多云的天气,秧田里的水,
所以齐达欣然接受了这种禁足。
第二天,齐又过来陪着他说话。自从恢复了记忆情感之后,齐达就很看重这个弟弟,所以也还好。
第三天,天下起了蒙蒙细雨,齐达终于无法忍受了,他的秧田,如果水多了,还没来得及扎根的谷种会漂起来被水冲走的!
冷冷的扫过闻讯赶来的张华与齐又二人,齐达直接问,“你们谁愿意陪我出去?”不是问能不能出去,而是谁陪他出去!一则是因为齐达非出去不可;再则是,好歹在官场混了这么些年,一些简单的挑拨离间,齐达没吃过猪肉,总归是看见过猪走路。
几乎是同一时刻,方才还在想着怎么劝阻齐达的两人同时说出,“我去!”“我陪你去!”
“我陪哥哥去,就是你上次不小心就让哥哥生病了,太不可靠了!”齐又尖叫着率先提出自己的看法。”
“小孩子家家的,就应该在家里读书,外面的事情乱掺合什么。回去看书!”张华摆出大人的姿态。
“你……”
“……”
张华到底棋高一着,齐又小孩子虽然口头上偶尔能占到一点便宜,但还是不够跟他打擂台,所以最后还是张华博得了陪齐达出门的机会。
只是,出城的时候,兴奋过了的张华突然想起,他明明是想去阻止齐达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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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田确实有些积水了,不过那些役夫到底无愧齐达牺牲自己的痛脚手把手的教导,齐达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开始排水了。
看了下秧田,看来自己不在的时候他们也照顾的很好。不过他们本来就是附近的农民,以前只是不知道这些精细的耕作方式而已。事关自己的身家,他们自然是一触即通。
仔细点评了一下众人的工作,有人问他们可不可以把这里学到的教给家里人,齐达自然是没有意见。他作为司农寺少卿,本来就有教化天下农事的职责。不过,齐达还是说了,有些在这里用的办法并不适用于其它土质不同的土地,所以要他们在家用这种方法种地的时候注意一下家里的土地是否适用。
跟役夫说了一大通话,那边张华也想通了。横竖已经出来了,再拘着也没意思,还不如按照齐达的心意好好走走看看,也好拔高一下因为前面两天而降落了的关系分。
合浦虽然地处极南尚未教化,与中原消息不通,但是因为近海,中原以为宝的珊瑚珍珠倒是尽有,而且,正因为此前客商极少,买卖此类东西的人也极少,所以这里的差不多都是上品。当然,现在来这里的客商多起来了,但是合浦街头,依然到处都是这些“土货”。
张华在交州呆了好些年了,对这些东西自然提不起兴趣。但是齐达刚刚到这里,有可能会对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华美物品感兴趣。而且还有齐又,那小孩子刚刚被他教训了一顿,也要买些东西回去安抚一下。小孩子,打了之后总是要给颗糖的。
北街因为靠近合浦的码头,来往的客商都要从这里经过,所以这里是整个合浦最热闹的商业区。张华便是带齐达来的这里。
虽然穿的便服,可是张华作为这里的父母官,北街又多的是人精,岂有不认识的。就是有那不认识的,见着两人穿的袍衫——因为天热,这里的人穿的多是两截式宽松式的上衣下裤服装,袍衫是士人才能穿的,不过这里天高皇帝远,也有那胆大的富商穿就是了——也能猜出两人身份不低了。所以一个个也都着意奉承。
因此,短短半条街下来,马车上就多了一大堆东西。
到了北街中心,一条略窄的横街把北街一截两分,横街的两头隐入两边的高墙深院里,明明是两条相交的街道,一条热闹到了极点,另一条却安静得不像是闹市,如果不是偶尔有一两个行人从里面摇摇晃晃走出,几让人忍不住怀疑里面是否还有人家。
“这条街怎么这么安静?”齐达瞪着这对比强烈到诡异的两条街道,实在忍不住问一边的店家。
张华脸颊抽了抽,还来不及说话,热心的店家已经开始了他的解说,“哈,客官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吧?这啊,是我们合浦最出名的大小北街。这大北街呢,就是我们对着的这一条,白天热闹。那小北街啊,就是横着的那条,晚上热闹。”说道“晚上热闹”这四个字的时候,那年过四旬的半老店家挤了挤眼睛,做了个你我男人心知肚知的表情。
齐达自从恢复了记忆,脸皮也相对的恢复到了这个年纪相应的薄度,当下马上就脸红了。旁边那个没眼色的店家还要取笑,张华却冷下了脸,手指在店中摆放的物什上随意的点了点,“店家,这个,还有这个,都送到刺史府去,到那结账。”
店主哂笑立时僵硬到了嘴边,直到张华拉着齐达走出了店门,才反应过来,慌不迭的冲着已经走远了的二人打躬作揖,“是!是!”
齐达听着后面传来的带着几分惊恐的声音,肯定的道:“你故意的,你根本就不想买那两样东西的。”
张华眯了眯眼,诚实的回答:“是啊,我本来是想那个店铺位置既好,客人又少,正合宜带着你去坐坐,谁想他那里安静也是有缘由的。”
齐达扑哧一笑,摇头道:“张华你太坏了。”
张华一合手里檀木折扇,微微扬起下巴,颇为享受的回答道:“承蒙少卿大人谬奖!”
齐达斜睨着张华,正想说什么,却突然眼角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不由诧异的望过去,却是小北街深处一个院门轻轻的合上了。
“怎么了?”
“我好像见着一个熟悉的人了。”齐达自己也有些困惑。刚才眼角那一闪,他甚至连对方是男是女就没看清楚,可就是平白的感觉到一股子熟悉的气息。
张华看了看那个方向,挑了挑眉,“这种地方,你能有什么熟人?十有**是来时路上同船的人物,管他做甚!”
“也是。”齐达深以为然的点头。来时的船上,因为他的身份,前来巴结的人实在不少,尤其是他生病时候,来探病的更是络绎不绝,一日里起码要见上三四个,而且大家都是在这里下船的,这样的熟人,确实是不见也罢。
“走吧,前面是有一家师傅,贝壳雕刻最是厉害,去看看。”
“好。不过我身上没钱了,待会儿你出钱。”
“好。”
88
没多久,雨季结束,干季来临。整个南交州都从那种朦朦胧胧的水润空气中解脱出来,而之前几乎如影随形的蒙蒙细雨,氤氲水汽一夜之间再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冬日的融融冬阳。泥泞的路面也在一夜之间晾干,潮湿的空气不复,城里街道上的人彷佛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整个合浦城,刹那间热闹起来了。
这种几可称得上颠覆性的变化,把从来没到过这里的齐达齐又兄弟,还有这辈子第一次出远门的何西,看得是目瞪口呆。一连几日,齐又只要有空就会呆呆的仰头看天上的太阳,看它什么时候落下去,看什么时候下雨。而何西则咋咋呼呼的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诸如被褥衣服乃至书籍之类的,全部翻出来摆放在后园里晒太阳,晒得整个后园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张华劝说齐又不必如此心急,因为接下来有六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们把箱笼里的所有东西晒上个十遍八遍。然则张华在齐又这里信用值实在不够高,所以两人还是自顾自的在后园里晾他们的万国旗。
张华给齐达找的田都是上好的水田,能自己从地下出水的那种,而且彼此之间引水的水渠也修得很完善,所以齐达倒不用担心水的问题。倒是因为雨季结束,农田里的作物换季,官田里有不少旱田瘠地空出来了,齐达趁此机会把这些田圈进了他的育种试验田里。
秧田里的秧苗已经长得差不多了,是插秧的时候了。齐达带着二十来名役夫,一起到秧田里拔了秧苗,然后把秧苗用箩筐挑到事前已经整好的地里,然后以一尺左右的行距全部插下去。
五十亩水田插完,还剩了些秧苗,齐达又令人把刚刚圈进来的瘠田开了一些出来,也试验着插了些秧苗,想看看能否在这里也弄出些变种来。
张华作为一州刺史,下乡劝农这种事情自然是轮不到他来做的,自然有底下的人自己去做好,他只要适时的提醒一下就好了。
至于因为干季来临而突然增多的那种季节性的工作,因为之前做足了准备,张华除了比之前稍微忙了一些,倒也没有变化多少。甚至,比起张华,他还要轻松那么一些。也是因为如此,齐达便把给齐又找先生的事情交给了他。
合浦作为交州的首府,学宫自然是有的,但也仅止于有而已。交州被士家统治了百余年,这里的士民,尤其是那乡下的土人,基本上是只知道有士家,没人知道皇帝。就算是士人,他们也是被士家沿袭前朝的举察制高高供养起来,除了极少数不得已的,大部分对于朝廷的科举制度是不屑一顾的。所以,也就造就了交州在科举人才上的奇缺。整个交州,除了苍梧以北的三郡还有些秀才,其他三郡,基本上就没有参加科举的了。所以,这所谓的学宫,其实也就几个落魄秀才在教书而已。
这样的师资配备,齐达自然是不愿意让齐又去的。而交州的其他名声在外的士人,却多半为了所谓的气节,不愿意——至少短时间内,向朝廷折腰。而朝廷为了安抚民心,也不愿意逼迫这些士人,所以教化问题还得张华自己想办法。但是,至少目前,交州的学宫教育问题是难以解决的,所以齐达交给张华的任务就成了一个大难题。
最后,无奈之下,张华在请示过齐达之后,决定还是自己暂时兼任齐又的先生,每天给齐又安排下一定的读书任务与作业,然后等到第二天检查。
如此,事情倒也顺利解决。而且,张华不像京城里的那些自命清高的儒生,认为教导仆役出身的子弟有**份。张华受父亲影响,只要是愿意学习的,并不介意学生的身份,他都能一一教导,所以他顺势答应了齐又教导何西的请求。
如此,日子就在有序的忙碌中进入了腊月,也到了齐达的二十岁的生辰(虚岁)。是冠礼的时候了。
以前在山里的时候,乡下人家不兴冠礼这一套,当然,作为庶民,他们也只能戴巾,加冠一词与平民无缘。不过,在齐达他们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