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山里,一则因为家里的大人都急着抱孙子,二则因为乡下人家最缺的就是劳动力,所以家里的男孩只要过了十五岁,就会请附近的算命先生或是巫婆子看个日子,然后祭告家庙,请了乡里族里德望高的老人给孩子束发、裹头巾。
而后,那孩子就算是成年了,就算是迈入了成年人的世界,可以谈婚论嫁,当家作主了。族里讨论什么事情,他也有一言之地了。如果去别家干活的时候就可以拿上和大人一样的全额工资了。别家有红白喜事,他也可以代表家里去帮忙或者是吃酒了。
当然,女孩儿,除非是田雨那样的人家(即家有余粮的地主),又或者是特别受家人宠爱(譬如毛颖),一般是不会有成年礼这样的事情的。乡里的媒婆子一般都打听着附近的女孩儿,估摸着到了那个年纪,然后就会寻上门来做媒,然后直到出嫁的前一天,女孩儿的母亲才会把孩子叫到房里,与请来的全福人一起,给女孩儿开面,上头,然后就算是女孩儿的成年礼了。
话扯远了,齐达虽然也是出自乡下,也是平民身份,但是当初并没有按照乡俗行礼。而现在,虽然因为宦游在外,冠礼已经差不多失去了它礼节上的意义,但是冠礼毕竟是人生中重要的一节,所以该有的还是得有。
不过,到底是出游在外,所以一切从简。还好当地士子别扭归别扭,可是这种不损名声又能在刺史大人面前露脸的事情还是乐意往前凑的,所以齐达的冠礼还算热闹,合浦城里的名流,几乎都出现了。
于是作为冠礼的主角,齐达反而靠边了。
一群名士才子,用各色言语矜持的跟他们的父母官表述着他们对这片土地的深情,对这个国家的热爱,对天子的敬仰。当然,作为名流,他们不会表述的那么直接。但是,他们的善意,张华确实收到了。
与此同时,齐达也被人暗暗的关注着。秀美的相貌,尊贵的身份——从京城里来的大官,都是这群名士关注的焦点。但是,在没有摸清齐达情况之前,这群在名利场里打滚了多年的名流是不会轻易上前用自己去碰钉子为别人铺路的。
所以,齐达的冠礼结束后,场面就变成了张华与交州名流们的联谊会,作为主角的齐达则悄然退场。
回到偏院——前不久后堂主院完工,张华被齐又硬生生挤兑回了住院,所以现在偏院是齐达一个人居住。
只是,张华虽然搬走了,之前院子里的摆设可一样没动,齐达自己也懒得再去买新东西来,所以也就任由偏院在张华的吩咐下发展了。
懒懒的走到偏院的书房——之前是张华的,现在是齐达的——齐达慢慢走了进去。
书房桌子上摆着一个包装低调而华美的盒子,是庾隐着人送来给他的,生辰礼物。
礼物昨天就送到了,可是张华却一直没有打开。
说起来,庾隐出身富贵,送的礼物,从来都不会让人失望。就算不是什么新奇的古玩名器,也会是恰到好处的齐达手边正正需要的东西,或者就是价格不菲的精美器具,总之从来没有让人失望的时候。
可是,现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虽然当时保持着冷静自持离开了京城,如今已然恢复了少年人的情感记忆的齐达无论如何已经做不到当初京城时候那般的镇定。
那一夜的事情,齐达可从来没有或忘。就算是恢复了记忆,那一夜的事情,也是在齐达心头刻上了重重一笔的。
而恢复了少年人情感的齐达现在已经做不到当初在京城时候的冷静自若,所以,现在庾隐两个字差不多已经成了他的禁忌。
好在这里距离京城千里万里,而齐又也不像是那记挂故旧的长情人物,张华更是恨不得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所以日常倒也不虞有人不识相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名字让他不快。
可是,现在,这个名字自己蹦跶到了他的面前!
庾隐!
心头刚刚转过这个名字,那夜的情景就立刻在眼前一一浮现,齐达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记忆竟然有好到这个地步过。所有的细节,甚至身体当时的感觉,全部都清楚的可怕!
所以,当时收到这个礼物的时候,齐达就恨不能扔了——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虽然做了几年官,而且还都不是小官,但是齐达性子里依然摆脱不了农民的一根鸡毛都要宝贝的性子。对于庾隐送来的明显价值不菲的礼物,哪里狠得下心扔掉!
而且,说实话,虽然对于当初的事情很是不快,甚至对庾隐当初趁人之危强行改变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常不忿,但是齐达内心深处,其实对有这么个优秀的人才喜欢自己这件事还是有几分自得的。
所以,齐达对庾隐的纠结心态,也就直接反映到了对这礼物的态度上面。
而此刻,听着隐隐从主院那边传过来的欢声笑语,齐达突然有了拆礼物的**。
他想看看,在这个时候,远方惦念自己的人会给自己捎来的什么。
89
庾隐送来的礼物是谷种。他利用家族商铺之便,在北方各地收集的。十来包各色绸子制成的小包,分别装着不同的种子,而且有些还是野生的——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到底是大家公子做派,荷包精美,但是谷种,却有几种野生稻其实是稗子来着。
不过,就算这样,庾隐这份礼物齐达仍是拒绝无能的。本朝太祖开始,开始在北方种稻。但是限于北方气候水文条件,所以北方适宜种稻的地方并不多,而且也多半产量不高,所以齐达的种子收集里除了长安,其他地方的水稻基本上没有。
所以庾隐这份礼物,对他而言实在是弥足珍贵。
隔着墙,主院那边觥筹交错的声音不断传来,齐达也睡不着,而且这种子一路送来,路上也不知道怎么保存的,所以估计放不长久,不如现在就把种子浸水了准备下种算了。反正这边的天气,足够热。而且,因为近海,这里与交州南那种真正雨旱两季分明的天气还是有些距离,所以水的问题倒也不用太过于担心。
而且,官田那边,为了保证种子的纯度,不同的谷种之间都是保留了十五丈左右的空田做间隔的,如今正好可以拿来种这个,反正之间有时间间隔,花期刚好错过,也不用担心不在控制内的杂交。
因为这里现在已经是他的地盘了,所以齐达也把屋子里大大小小的盆子全部取出来盛了水,然后一样种子一个盆的把种子浸水。至于那几包稗子,嗯,就留着等回京的时候送给庾隐做礼物好了。
做好了一切,齐达拍拍手准备去后园看看齐又。应酬从来不是他的长项,所以除非必要,他向来是能避则避。
不过,刚走出后门,他就遇到了麻烦。
一个手持折扇做才子装扮的青年显是喝醉了,正对着路旁的几株木芙蓉抒发内心汹涌的情潮,转眼见到齐达,一手捞住齐达的肩膀往木芙蓉前一带,“兄台,你说,你说我对美人的一片心意,是不是天地可鉴?”
齐达知道喝醉酒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而这青年显然是张华宴会上招待的客人,千万不能得罪,于是顺着青年的语意点头道:“是,是,兄台与这位姑娘的情意着实感人。”说着就准备离开。
不想抓着他的青年突然怒了,“你说什么?”青年拉着齐达往树上一撞,“睁大你的狗眼看看,男女都分不清了?我的美人分明是翩翩少年郎,你哪只眼睛看到他是女的了?”
齐达瞪大了眼睛,这人,疯了不成?刚才迫于无奈睁着眼睛赞美一棵树已经心头不爽了,现在居然还被骂“狗眼”,齐达也是有脾气的。一甩手,齐达冷笑道:“抱歉,小弟眼神不好,实在分辨不出眼前的绝世佳人是男是女,告辞了。”狠狠一推,把那青年推到树上,“不打扰二位亲热了!”转身就走。
一直到了齐又暂居的小竹楼,齐达心情这才好转,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请了这种客人的张华被他记恨上了。
当天晚上,因为知道张华的宴会肯定会至少延续到半夜,所以齐达宿在了齐又的小竹楼,跟被自己冷落了许久的齐又好好的联络了一下兄弟之间的感情。
第二天,因为决定打秧苗,齐达早早的去他圈定的试验田里转了一圈,并要求那些役夫在最快的时间内整出一块秧田来。
回到府衙,张华这个时候才起来,看着从外面回来的齐达,张华千不该万不该的问了一句,“达子,昨晚的客人,没有吵到你吧?”
齐达马上想起了昨晚的酒疯子,没好气的瞪了张华一眼,原本到了嘴边的问候全数收回,一言不发的转身进了偏院,再没看张华一眼。
张华摸摸脑袋,昨夜的交州名流联谊会持续到了凌晨,所以,齐达一定是被吵着了。没睡好的时候,人的脾气通常都会比较大。
想到这里,张华决定等下午,齐达休息好了以后,再去找他道歉好了。而这中间的时间段,刚好可以去外面把昨天积累下来的工作看看,顺便安排一下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工作日程。毕竟,经过昨天的交流,大家都已经达成了共识,所以,一些工作,也应该提上日程了。
这个想法是很好的,可惜张华不知道,因为他这一迟疑,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去为昨夜的恶客道歉,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得生活中齐达的敌视中。
**********
张华借着齐达冠礼办的交州名流联谊毫无疑问很成功,在保全双方面子的前提下,交州士人与朝廷官员取得了共同建设发展交州的共识。有了交州士人的支持,张华的工作效率提高了差不多十倍。张华因此而精神大振,把以前受条件限制的许多工作诸如户籍土地调查还有学政方面的工作统统提上日程,一一吩咐下去,忙得□乏术。
而齐达,则在秧田整理好了之后,就忙于他的育种试验田了。那些前一批种下的水稻正是防虫防病的要紧时候,而且田里的水也需要控制,所以他干脆都搬到试验田附近的小屋居住了。
总之,当张华暂时从自己的工作里解脱出来的时候,他发现齐达不见了。
急急忙忙跑到试验田,终于发现了在田里除草的齐达。张华试图劝齐达回府衙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似乎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得罪了这个现在特别记仇的齐达。
道了许久不知所谓的歉意,齐达终于被张华磨得没了脾气,而且当年嚣张跋扈的张华对自己做小伏低的感觉也大大取悦了齐达,于是事情已经忙完了的齐达愉快的包袱款款回府衙。
不过,张华在得知了齐达忙的是庾隐送给他的种子后有些不太高兴。但是他现在没有办法,现在不是野稻生长的时候,而收集野稻的种子,在没找到植株的情况下,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的。
没过多久就是过年了。虽然宦游在外,但是该有的步骤还是不能省。所以,就算是在府衙,张华齐达还是早早的出去买年货了。毕竟,祭灶过后,街道上就不会有店家营业了。
腊月二十,张华齐达齐又一起去小北街买还没有买的红纸——贴春联用。虽然这一步骤不是必要的,但毕竟现在是官员了,还住的府衙,要是没有对联,会被下属和来往宾客笑话的。
走在北街,现在的北街因为当地士人的支持,较之前只有外来商人和本地小商户的情况热闹了许多,时不时的见着佩剑在街上行走的少年世家子弟,或者三五成群的少女们——交州与中原隔绝已久,所以那些限制性的礼仪在这里比较少见。夏天的时候,甚至还可以看到一些不那么严格的人家的女孩子穿着露出手臂与小腿的衣服。而富贵人家的女孩子,平常也是可以上街的。
齐又这还是第一次上街,难免兴奋了些,尤其是这里新奇的海产物品,看得他恨不能多长几只眼睛。于是,不看路的齐又惹祸了。
“哇——”一个一岁多的孩子被他撞到在了地上。
“对不起,大人,对不起,小人这就让开。”小孩子的乳母或者保姆什么的赶紧跟看穿着就知道身份不低的齐又道歉,飞快的抱起坐倒在地上嚎哭着的小孩子。不过,惊吓中的她显然也没有看路,一转身撞到了齐达身上,然后手里的东西——包好的药散落了一地。
小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已经开始有人围观了,齐达没办法,看着那个已经吓得手慌脚乱双目无神差点儿就要昏过去的保姆,齐达只得接手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孩,一边顺着小孩的背安抚他,一边对那保姆提议道:“你还是先把这药捡起来吧。”
那妇人赶忙蹲下去慌手慌脚的捡药,还好这药多半是片状,不然还真不知道她该怎么捡。小孩子在齐达怀里没多久就慢慢打着嗝安静下来,极是乖巧可爱。
妇人虽然慌张,但手脚倒是不慢,只是周围人等已经有不少人认出张华了,张华也不愿意落人个欺负平民的名声,他现在才刚刚在这里站稳脚跟。于是跟那妇人提出,“这药已经掉到地上了,药效也不知道受没受影响,还是去药铺换一副吧。”
那妇人自然是百般拒绝。无论如何,让刺史大人为了自己的失误而出钱赔药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是她一个字都不认识几个的妇人怎么可能说得过张华,因此,三两句话后,一行人就已经进了最近一家的药铺了。
重新抓一副药,还不到一个银币,但是足够旁边的士民赞颂他们的新刺史的仁厚了。满意的张华决定再去看看这家人家的病人,然后应该会留下几个银币——多了就不行了,他自己也是靠俸禄生活的人——然后就圆满了。
可是,随着那妇人慢慢的走进小北街深处,张华觉得自己之前的决定似乎并不那么美妙。至于齐达,早在看到那妇人前进的方向的时候,他就把齐又与河西留在了小街外边。
走到那个狭窄的木门前,齐达恍惚忆起上一次来北街的时候,他似乎就是在这里看到那个疑似熟人的。
“吱呀——”院门轻轻推开,张华在门口犹豫了下,不过很快就被后面的齐达推着不得不进去了。
“云姑,来客人了吗?”一个轻柔的女声从屋内传出,虽然有些带着病气的无力,但听着却让人觉得有几分若有若无的勾人意味,让张华很是不悦。
不过,现在齐达没心思去计较这刻意做出来的勾人。这个声音虽然听的次数不多,但是每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的情景都被他回想了不下百遍的,而关于在何种情况下听到这个声音的情景他脑海里也是想象了不下百遍,所以几乎是在这个声音传出来的那一瞬间,他就忍不住激动起来,而之前想象这个场景是准备出来的话语在舌尖滚了几遍,最后只剩下颤巍巍的一句问话:“是姐姐么?”
90
自从在海上读到偎红留下的那封信,知道了偎红原来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姐姐后,齐达就一直在心头想象模拟两人重逢时候的情景。
虽然想象力在某种程度上比较贫乏,可是齐达依旧在脑海里备份了不下数十种姐弟见面的情景,有一见面就感动的眼泪汪汪的(当然,眼泪自然是偎红的);有对面相逢不相识的陌路版本的;有悲惨如阴阳相隔两茫茫的……枚不胜举。但是,他到底没能想到真正的版本会是眼下这样:
他被人用棍子打出来。
看着面前紧闭的院门,齐达心头的委屈简直难以言表。心心念念了几个月,最后收到的却是这般结果,委实让人心伤!
不过,齐达毕竟不是傻瓜。虽然囿于前世留下的思维定势,所以有时候他想事情有些慢有些歪,但是他毕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