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达看也没有看张华一眼,反倒是将全盘目光都投到齐又那边,“走了,田螺捡不完的,回家去了!”身后,是张华哀怨的目光。
面对着如此强大的背景,齐又几个人任是胆大包天,也禁不住寒了三下,然后乖乖的提着半满的水桶上了田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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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衙,田雨来信了。
家里给他定了一门亲事,他要回家成亲了,就在今年八月。来信的目的,是想问他们有没有兴趣一起回去省亲,因为俊俊也准备在今年秋回家看看。
齐达有些想回去看看。水稻育种的研究已经到了一个瓶颈,暂时不可能有更多的进步了。而家里的双亲的坟墓,也多年没有打扫了。尤其是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是本人,所以对上双亲的坟墓很有些心虚,清明时节打扫坟墓的时候都是匆匆而就。这一次,他想回去好生打扫一下。除此之外,他还想看看先生与师母,还有根生伯伯一家,以及水秀婶娘与大毛他们一家,还有自从科考后就再没见面的那些朋友。
可是——
“我不能去。”张华轻飘飘的放下田雨的信,“现在这情况,我走不开。”刚刚下令全州改种,作为刺史的他,在没有见到丰收的确定结果之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开的。而且,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捣鬼导致整个交州歉收,到时候不止是他,就是齐达,也会被牵连。所以,如今正是见证齐达试验效果的时候,他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齐达也不笨,马上就明白了张华的顾虑,不由也犹豫起来,“那,我也留下来吧,毕竟,这件事怎么说也关联到我。”
“这倒不必,”张华眼睛微微的眯起来,自然而然的带出了一股狡黠的笑意,“你尽管去吧,顺便代我看看我双亲。”顿了一下,看到齐达点头了,才又道,“不过,又子要是也去的话,顺便让他准备一下今年的秋闱吧。也差不多了,我们这么大的时候,都在准备进士科的考试了。”
齐达点点头,“也是,等我们回到家里,正是秋闱下场的时候。原籍科考,对他也方便一些。”当今虽然允许士子客籍考试,但是比起原籍考试来,手续上要麻烦许多,而且回到原籍又还有一番麻烦。如今这样,倒是刚好。
“还有,何西那孩子,我看是个有心的,不如你担保一下,让他也下场看看。”他们的基础太薄弱了,能多一个助力也好。
“那你呢?”齐达自然明白张华的意思,“你一个人在这……”现在交州虽然比他刚来时好多了,可是,到底还是有那心怀不满的。更有那自以为忠心的所谓名士,曾经扬言会让导致了士家下台的罪魁祸首张华在这里的任期内不好过。虽然目前还没发生过什么,但是,谁也没法保证将来也不会发生什么吧?
“没事,你当夏侯扬是吃素的不成?”夏侯扬当初借着家族的势力,在交州与士家的争夺刚刚开始时来到这里,着实立了不少功劳。如今已经被晋为定远将军,掌握着整个交州的兵权。
看着齐达仍自犹豫担忧的样子,张华好心情的探过身子,在齐达耳后低语道:“相信我,嗯?”
齐达脸顿时红起来,一把推开张华,“嗯,我先回去了。你刚才掉下水了,睡前记得喝姜汤发汗。”
张华眼疾手快的拉住齐达的手,“可是我要是忘记了怎么办?”
“我会叫大夫的。”齐达抿着嘴干巴巴的道。
“这么狠心!”张华抱怨着,到底还是松开手让齐达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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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当初离京的时候,敕书有言,齐达的管制权暂时移交交州刺史张华,所以他离开只要张华允许就可以了。这里到楚州,因为山路不好走,齐达打算绕路,而且为了防止意外,路上准备的时间是两个月。如此,六月的时候就得出门,而现在已经是五月了。
虽然只要说一声,然而官面文章还是要做的。于是,写了篇请假的文疏交给张华,然后齐达就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了。
齐达研究的种子,虽然整个交州大面积的种植还是第一次,但是合浦周边的村镇,尤其是有村民被征召为役夫的村子,却早已经从中受益颇多次了。
所以,听闻齐达离开,周边的村民,只要能走的,差不多都来送行。这两年里,齐达试验田里出来的种子,还有种田中精耕细作的技巧,通过在试验田里工作的役夫,差不多全无一丝保留的交给了附近的村民。而这些农民,也对让他们吃饱饭的齐达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来投桃报李。
十里长亭处,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双手拉住齐达的手,“大人啊,你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啊?”
齐达看着已经开始西斜的日头,含笑欠身道:“老人家,我只是回家省亲而已,多则六个月,少则四个月,不是年前,便是年后,总是要回到这里来的。”
“大人一定要回来啊!”老人郑而重之的握着齐达的手,谆谆嘱咐道。
“老人家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齐达浅笑着回握住老人的手,温文又不失坚定的应答老人。
“大人,官田里的稻谷还没有收割,那新稻种还等着您回来种呢!千万记得回来啊!”被征召作试验田役夫的农人恳切的望着齐达。
“我一定回来的。”齐达点头。
“一定要回来啊,大人!”
“大人,我们等着你回来!”
“大人……”
身周的忠厚敦实的汉子,形貌各异的农人,一个个殷切的嘱咐着齐达。
“诸位放心,齐某,一定会回来的。”
“我等,等着大人回来。”
……
终于到了车马起行的时刻,一群人拥着齐达行到马车前,双双殷切的眸子一瞬不眨的看着齐达,与马车前的张华。那亮度,堪比十个太阳齐齐出现。
张华回头看了一眼,心头又是高兴,又是无奈。本想就此算了的,然而想到齐达此去,至少有半年时间不能见面,心头到底不甘。一咬牙,“我送你到码头。”然后登上了马车。
马车里,齐达的脸有些红,不过张华知道那不是因为他,而是刚才那乌压压一群人闹的。至于齐又何西,还在因为刚才的场面激动不已,此刻正隔着后窗往后看。而左成,则是在刚才过于冗长的送行过程中睡着了。
“行李都收拾好了?没有忘记的吧?”
“没。”
“我的信,记得前往要带到我爹他手里!千万千万!”
“不会忘记的。任是忘了谁的事,我也不会忘记先生的事的!”
“那就好了。”
……
静默了片刻,马车就停了下来。几个人下了车,齐又何西开始帮着车夫往船上搬东西,齐达抱着睡熟了的左成站在码头,静静地看着张华。
张华嘴唇微张,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却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是低低的问道:“你知道的,是不是?”
齐达眼角微红,抿嘴,点点头,“嗯。”
张华嘴大大咧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双眼热切的看着齐达,“我等你回来。”
那边上了船的齐又已经开始催了,齐达抿嘴笑着点头,“都说了好多遍了,我会回来的。”走了两步,回头,“对了,那田里新种的稻谷,记得帮我收好!”
张华嘴角的笑凝固了片刻,然后慢慢转化成一种介于哭与笑之间的表情。压下胸口的闷气,张华点头,“我记得的。”看着齐达单手抱着左成转身稳步上船,张华摇头,果然不能期望齐达会有什么羞涩惜别的心境与情调。
正待叹气,却瞥见到齐达脑袋后面红的几欲滴血的耳垂,心头一振,这才注意到齐达脚下的步子急促而碎乱,绝对不是他平常走路的样子。
张华直想畅怀大笑,他的齐达啊,这就是他的齐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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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哭,我千算万算,就是漏算了齐达的心理状况!情节再次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转去!趟平任踩~呜呜,我会尽力扭转。但是我发现越到后面,儿子们越不听话
还有,情节再次拖了,泪~
我的新坑啊!回家的路太长了,所以一开始的激动过后,齐达也就冷静了下来。然后,一直逃避的问题就也上升到眼前来。
首先是张华。初时他还没发觉,可是到了这里没多久,他就对张华的心意隐约有了感觉。因为张华对他实在太好了,太贴心了。许多事情,他自己都还没有想到,他就已经帮他准备好了。如果只是一时也还罢了,可是数年如一日的体贴,纵是铁人,也该被磨得意动了,何况他齐达还只是凡夫俗子,总有心疲意沮的时候。有个这么时时嘘寒问暖情切切的人在身旁,怎会不心动!
只是每当齐达心头略微意动,想着如果一直这样,一辈子和个男人在一起也不是不可以的时候,他脑海里首先冒出来的却不是张华。
竟是那夜的庾隐!
那一夜的事情,虽然齐达一直想当做一场意外来处理,可是庾隐明显不同意。这两年多来,庾隐虽然没有真正出现在齐达面前,可是情意绵绵的书信从来不断,既是表达自己的心意立场,也是提醒齐达不要自欺欺人。
齐达本来就是个死心眼的人。认定的事情不会改变,而已经发生的事情更是没有抹杀掉的理由。再加上庾隐不断的提醒,所以,两年的时间过去,当初的事情不仅没有淡去,反而在某些时候愈发的清晰。
不得不说庾隐这一招以退为进着实用得不错。如果不是齐达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试验田里,兼且还有一个张华在一边不断的敲边鼓,不定齐达这么琢磨着琢磨着就上了庾隐的道了。
然而,就算如此,庾隐在齐达心头到底还是占据了不一样的地位。作为齐达此世初尝□的带领者,尤其是在齐达模糊了前世的记忆后,庾隐在齐达心头的地位可想而知。虽然因为初次的不够美好,而使得齐达对这种事情留下了不够美好的印象。但是齐达心头,到底隐隐有了一种自己属于庾隐的心理。这种潜意识的心理齐达未必清楚,可是他下意识的避开别人,或多或少的却有这种心理作祟。
就是现在,想着张华的话,齐达心头就隐隐有一种他自己也不太清楚的心虚感。
正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使得齐达回程的一路上心情都热别浮躁。这种混乱的状态,直到他们进了楚州的范围,才开始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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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离开楚州的时候齐达十六岁,齐又八岁。两人一个无心,一个无力,对于故乡的记忆,都是隐隐绰绰。而在京城生活了多年后,齐达还好,偶尔还能说出一句楚州这边的腔调。齐又却是早把乡音忘记了,一口的官话,听得叫卖的摊贩们个个眼冒绿光——来自京城的不懂行情的小贵人冤大头。
听着小贩们明显区别待遇的报价,齐达不由苦笑。不知不觉,自己竟然也被当做远客了。因为并不缺钱,而且到底当了这么多年官员,齐达也不想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放下身段与人争执,所以一路都很爽快的付钱,倒是平白给了沿途商贩许多实惠。
齐又何西两人年少尚且不知愁绪,见齐达难得阔绰,于是一路见着什么都买,当然主要是齐又开口。于是刚登岸时空荡荡的马车不到半路就已经被路上买的各色小玩意儿塞满了。
如此一路到了茉阳。
如今的茉阳,比起齐达离开之时热闹了许多。齐达无意中带领出来的农牧结合的道路,在所有人都不经意的时候,悄悄地改变了平西乃至整个楚州的生活。
不过,现在的时候还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就是齐达自己,也因为长久的呆在京城见惯了繁华,合浦靠近外海几人更是见多了热闹的客商,也没有察觉茉阳有什么变化。
倒是在城里逛街的时候,撞着了一个熟人。
“田雨?”齐达眉毛高高跳起,几乎不敢相信,“你,你怎么在这里?”
路边书画铺子里挑选书画的田雨闻声转过来,目光在齐达身上一转,然后就落到了左成身上,“齐达?好久不见了!不过——”田雨促狭一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太不够意思了,居然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齐达苦笑,“你说什么呢,这是我义姐的孩子。”齐达如今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能公开他与偎红之间关系的,所以义姐弟是早在偎红生前大家就商量好了的说法。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齐达直接问出自己的疑惑,“不是八月就成亲了吗,现在就一个月的时间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田雨面色沉郁下来,齐达见状心道不好,自己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正待说些挽回的话,田雨却扯开一个闷闷的笑,开口了,“我在等齐文俊。”
齐达正在心头愧疚,因此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俊俊,“哦。”顿了一下,没话找话道:“俊俊还没来么?”
许是转开了话题,田雨也自在了许多,“是啊!我们约好了初十在这里会见的。今天都十八了,还没见他过来。”
“可能路上耽误了吧。”齐达猜测着,跑去一边买东西的齐又何西过来了,看到田雨,举着用油纸包着的魔芋豆腐给田雨问好,“齐又(何西)见过雨哥哥(田公子),雨哥哥(田公子)好。”
田雨看着两人嘴角犹自挂着的点点汤汁,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真正的笑意,微微欠身还礼道,“嗯,好。不过小又子这么久没见,怎么还是这么贪吃啊?”
齐又顿时红了脸,支支吾吾的道:“我这其实是给左成买的。我只是试试看好不好吃而已。”
“哦——”田雨意味深长的拖长了声音应了一下,羞得齐又脸上的红色顿时又上了一个档次。至于何西,早早站到齐达身后装背景去了。
“行了,难得见面,就不要打趣他了。”齐达出来解围,“对了,你现在下处在哪?”
“顺福客栈。”田雨收起来脸上促狭的表情,虽然是少年好友,但是现在毕竟在官场上混了些年,而齐达的书阶明显高出他,所以就算是放松也不敢太过,“你呢,要不要过来一起?”
“算了,我在驿馆。”齐达苦笑着摇头。因为本朝省亲假路途中花费的时间不算,所以就有官员借着休假的名义在外边游山玩水,随便就是大半年,所以朝廷就规定了回家省亲的要么一路歇息在驿馆,要么每到一个地方就得跟当地长官通报。齐达为了省钱以及方便,选择了前者。
“那便罢了。”田雨摇头,“难得见面,一起吃饭吧。”
几人就近进了附近的一家酒楼。迎客的小二很有眼力的把两人带到楼上的雅座。所谓雅座,其实就是两扇简陋的竹制屏风隔开来的几个位子,不过现在正是上午,楼里食客并不多,二楼更是清静,所以与京城里的包间也没有什么区别。
齐达抱着熟睡了的左成选了个临街的位子坐下,田雨坐在对面。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齐又脸上的红色总算是下去了一些,大大方方的在齐达身侧坐下,等待小二上菜。至于何西,则抱着齐又买的东西站在齐达身后。齐又招手让何西坐过来,何微微摇了下头表示不敢。他毕竟只是个下人之子,大公子让他读书又答应保他科考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他可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
齐又无奈的扁了下嘴,知道何西的死心眼又发作了,转而向田雨打探消息,“对了,雨哥哥,最近京城里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大事?”他过段时间就要下场考试了,而科考中的策论一般都是跟着京